顾杨二人行至一座低矮茅屋前,只见一老媪正佝偻着腰捡拾地上散落的柴火
顾柯见了她刻满疲惫的脸上皱纹密布,只一声叹息,附耳对杨箕说了几句,见他满脸不信地望着自己想要进一步确认真假,不由得笑骂了一句:“你这识不得好歹的泼皮,愿还是不愿,给句准话,某可不说第二遍。”
那杨箕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前有些湿润的泥地里,对着母亲猛地磕了两个头,口中说道:“孩儿不肖,让耶娘受累了,今番有了大造化,有幸相识了顾郎君得其赏识,某愿为顾郎君牵马前驱,还望耶娘成全!”
那老媪看到青衣官人先是露出恐怖的神色脸色发白正欲躲避,恐怕以为是儿子私下通匪案发引来官差,却见儿子拜倒在地,听完他的话后布满褶皱的干瘪脸庞又一下子涨红了,一边掐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叫道:“天可怜见,我儿竟有此造化,阿弥陀佛!”
说罢她竟双手合十,闭目虔诚地念诵尊者名讳祈祷,顾柯见此情形,不由得思虑起来,净土宗在两浙平民之间很是流行,盖因此地人多地狭,兼并极甚,穷者无立锥之地,生活困顿已极,然则长年供奉寺院并非常人可以负担,故而民众多信奉念佛修行即可往生净土的净土宗。
据说他曾祖顾逋翁隐居茅山时也曾精研释氏,老庄,在两浙一带颇有隐士贤名,可惜自其子顾非熊后顾氏再无人登科入仕,沦为寒门,到顾柯父亲这代已然沦落到要靠化名为匪贩运私盐维持生计,幸而顾柯是个读书种子,侥幸得官,总算能重振家名不至有辱先人。
“老媪请起,幸得令郎今日搭救,不然某早已入了东海化作波臣,为表谢意,特聘令郎为某随员属吏,倘若立功,还可入品得官。”
顾柯扶起老妇人亲切地说道,但他心里清楚,在我唐朝廷没有正经出身想得官,不冒九死一生的风险怕是不成,但看杨箕一副不爱劳作任侠好义的模样,或许跟在自己身边还能照拂一二,不然就如他耶娘姊妹始终忧心的那般,迟早沦为贼寇祸及家人。
正在顾柯与杨箕母子攀谈时,门外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
“杨三!你做的好大事!竟无意间搭救了顾家郎君,我听人说他可是文曲星下凡,迟早要做宰相的!想当初你在钱塘与人玩樗蒲欠下赌债,还是某与你解围,若是你日后发迹可不要忘了我钱大!”
顾柯听得这人声音顿觉颇为不凡,再定睛一看,闯进来好个五尺八寸的丑汉如同寺庙护法珈蓝威势无比,五官仿佛遭人拳打后一般不堪入目,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出一股英豪气来。八壹中文網
那丑汉见屋里竟有他口中所言官人本尊在,不由得暗叫一声苦,心里一时间转过无数念头,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某与这杨三乃是通家之好,时常出言不逊却是视他为某亲弟一般,见他得了好处便心生欢喜,一时失态冲撞了官人,还望郎君恕罪,某再替这杨三谢过官人大恩大德,如若不弃,有用得上钱大的地方还请官人尽管使唤,钱大绝不推辞半句。”
顾柯也不摆官架子,郑重其事地起身回了一礼说:
“钱兄谬赞,恩公的兄长便是某的兄长,某还未到任,可不敢称官人,更不敢妄想拜相之事,某观钱兄言行,雄姿英发,重情重义,颇有豪杰之风,隐然如古之大侠,令某思及曾祖华阳真逸事,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愿与钱兄及恩公义结金兰,不知意下如何?”
那钱大顿时狂喜,不由杨箕分说便答应下来,此人还颇通谶纬之术,在得知他比顾柯年长八月后,口中念念有词地敲定了良辰吉日,与顾柯约定日期为今年十一月十五日,到时前往顾柯任职的华亭县结义。
二人一见如故,顾柯少年时起便颇好豪侠之士,更有家传隐修之术,谈吐之间让一向喜欢谶纬之说的钱大见猎心喜,频频请教顾况顾华阳之隐修炼金道术秘闻,而顾柯自然也不吝惜,将所知一一陈说,但说及一半,他故意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告罪道:
“某为习九经争得贡举送解,早已不读曾祖遗书道藏多年,兄长且勿焦急,待我返乡探亲归来必携此书说与兄长。”
那钱大虽觉意犹未尽大感遗憾,但却毫不在乎,慷慨地摆摆手笑着说:“某岂是那般不识抬举之人,顾郎君折节下交,某早已深感惶恐,郎君家学渊源,愿与某说这些已是天大恩情,某岂能逾越强求?”
顾柯也不再提这一说,他知道今日火候已经到位,再示好便过犹不及,待日后钱大找上门来结拜之时再将藏书赠与他即可。
这时,丑汉方才如梦初醒,骂了自己两句后连忙拱手道:
“郎君恕罪,某与郎君相谈甚欢,一时竟忘了尚未通报姓名,某姓钱名镠,江湖上朋友皆唤某小字婆留,郎君也可唤我钱大。”
此时顾柯的随从顾忠嗣才气喘吁吁地跑来,身后背着满满当当的背囊,顾柯慰劳了他两句,然后郑重地从其中陆续取出五贯钱来交予杨箕,再取出匹白叠布来,交于杨母黄氏,随后对着杨箕说:
“此为延请恩公为属吏之薪金,还望令堂能安心收下,稍解恩公离家宦游之忧。”
杨母捧着匹白叠布,忽的哭出声来,但却担心眼泪落在布上,于是仰着头低声呜咽,三人见状又是好生安慰一番,随后顾柯与杨箕才告辞离去,钱大也相送而出,他家住钱塘,正与要回会稽探亲的顾柯同路。
杨箕托他照看家中一二,他一口答应下来,并鼓励杨箕要尽忠职守,好生卫护郎君博得前程,家中事务无需杨箕多心,钱镠必以亲母事之。
而顾柯骑上马后不由得神情恍惚,就在他见到丑汉钱大的第一眼,脑中就突然涌入一段文字:
钱镠,小字婆留,杭州钱塘人,早年以贩私盐为生,唐末起于两浙,建吴越国,两浙百姓称为“海龙王”,“钱王”,其于治下保境安民,治国有道,文华鼎盛,钱塘富庶盛于东南,吴越国雄踞两浙七十二载。
“钱婆留,钱婆留......”顾柯低声喃喃自语道,随后他有些惊骇地思忖道:莫非天下将乱,国将不国?但东南庞勋新平,即便按脑中所言这钱婆留所建吴越国似乎也颇安定,或许此处便是大乱中的避风港也说不一定,不论如何,且先返乡见见家人再说。
打点好行装的杨三最后望了眼黄昏下逐渐陷入黑暗中的盐户村,似乎有一女子正扶着老妪向他看来,杨三看了又看,毅然扭头跟上了已然骑马向钱塘方向慢走的钱镠与顾柯。
......
“馥君,在看什么呢?”
长安亲仁坊一座富丽堂皇的宅子中,一名身着半臂短襦,发梳高峨髻,额贴桃花钿,身披绫罗,面笼轻纱的高挑女子正一脸忧伤地倚在栏杆上,看着不远处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只摇头叹息了一声,并没有回应背后兄长的疑问。
咸通十三年初秋,八月,前归义军节度使,右神武统军,加司徒,南阳郡公张议潮于长安逝世,享年七十有三,朝廷下诏命沙州长史曹议金为归义军节度使,经历两次大分裂后丢失凉州的归义军走入了漫长而痛苦的衰落期,巨星陨落后,大唐王朝正迎来它生命的黄昏。
身为范阳卢氏的女子,馥君当然清楚张议潮公的生平,而他和归义军的遭遇更令她感到忧虑和恐惧:张公如此英雄也抵不过造化弄人,自己与顾郎真能有善果吗?朝廷还能安定天下多久呢?顾郎在江东真能如他所言那般博得奇功,再来迎娶自己吗?
带着重重疑问,馥君将自己那对丰盈的桃花眸子微微闭上,悠悠地长叹一声: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