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对熊博来说是个不算太平的年份。
或许有医生会说,只要做了这个职业很少有太平日子可享,但熊博还是把这一年特地描红,深深刻进了自己的记忆里。
这次的医疗事故肯定算麻烦之一,但如果只是因为医疗事故,01年绝不可能对他有那么大影响。一个外科医生被告上法院都是家常便饭,面对只是私了的纠纷,他其实没太大的心理负担。
当然,反省的地方也有,让他变得更不待见实习生了。
这些都是小事,多个习惯也挺好。真正让熊博觉得厌烦的,还是另外两件事。而这两件事都和祁镜所说的一助研究生有关,对象正巧就是他去门口见的那两个人。
说白了,这两人就是来买石头的。
所谓的石头是普外最常见的胆结石,只是两人的收购方向不一样。华康肝胆的那位医生什么石头都要,来者不拒,而药贩子那儿要的种类就比较阴间了。
“他要的是胆管结石吧。”祁镜直接替他说出了答案,“胆囊结石没什么用。”
熊博作为和胆结石打了十多年交道的肝胆外科医生,也是到了01年遇到这位药贩子的时候才明白其中的门道。
胆结石里最有名的就是牛黄,疗效暂且不提,因为这些药贩子本来就是冲着钱去的,有没有疗效,是什么疗效对他们来说没任何意义。
牛黄分四种:天然牛黄、人工合成牛黄、体内培植牛黄、体外培育牛黄。
顾名思义,天然牛黄就是从牛科动物的肝胆系统里拿出来的结石;人工合成牛黄就是按一个配方将胆红素、牛磺酸、猪去氧胆酸等配成的混合物,成分比例基本固定。
体内培植就和养珍珠差不多,靠各种方法诱导牛产生胆结石;体外培育就要靠化学沉积反应原理,人工设计一个胆结石形成的环境,然后人工的方法生产近似于天然的牛黄。
这四种就代表了国内牛黄原材料发展的四个阶段。
最早自然用的天然牛黄,但量太少,最贵的时候价钱甚至是黄金的两倍。又贵量又少,自然会有一堆人扎进去研究,然后出现了人工合成牛黄。
最早的人工合成简单粗暴,按天然牛黄的成分比例去收集原材料,然后揉搓在一起就成了人工牛黄。
人工牛黄是按比例人工合成的,合成工艺肯定没法和天然形成相比,成分和效果都要打上不小的折扣,唯一的优势就是相对便宜。不过在国内牛黄的巨大市场下,人工牛黄从50年代被发现以来就一直是天然牛黄最好的替代品。
就算七八十年代体内培植牛黄兴起,也因为产量问题一直没法真正取代人工牛黄的地位。
直到90年代,一位肝胆外科医生研发出了体外培育牛黄,这才让国内牛黄市场摆脱了大量从国外进口的窘境。(1)
不管是人工合成还是体外培育,都需要一种材料胆红素。以前胆红素提取率较低,价格非常高,所以会整出很多歪路子,而从人废弃的胆结石里提取胆红素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为此还有人特别申请了专利。
其实胆结石分两种,一种存在于胆囊,多为胆固醇结石,另一种存在于胆管,为胆色素结石。胆固醇解释胆红素含量非常少,没用。而在胆管的胆色素结石就不同了,含有大量胆红素。
这便是药贩子找熊博收购胆管结石的原因。
“熊老师卖了么?”
祁镜见他没答话,便又改口换了种问法:“我换种说法,你卖过么?”
“......卖过,不过就两次!”
熊博轻轻地点头承认了这个事实,但他马上就给出了自己的理由:“我们科室没有结石的相关研究,也没有实验室做胆结石成分分析。每次结石病人不要了之后,我们都是按医学垃圾处理。突然有人跑出来高价收购,我就觉得......”
“觉得不卖亏了?”
熊博沉默了。
他一直都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普外本来就苦,当初无非就是想给科室里面增收罢了。后来被主任发现一顿训斥,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没有惩罚,也直接和这位药贩子断了关系,没想到最后被祁镜给挖了出来。
“那华康肝胆呢?”祁镜并没有在药贩子身上兜转太久,又把矛头指向了那家莆田系医院,“他们收结石似乎不挑食啊。”
熊博知道自己除了承认外再没退路,只得说道:“确实不挑,几乎什么都要。那次交易时里面还混了个腹腔异物,他们也没说什么,直接全买了。”
“够蠢的。”祁镜吐槽了一句,没太追究,“那年对熊老师来说意义很特别吧。”
熊博点点头:“我那会儿还是太年轻了,对国内情况不了解,升职又太快,刚在手术室里有了话语权,就变得不知轻重。事后,主任帮我擦了屁股,还送了我一句‘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祁镜对这句话非常认同。
医生很懂人情世故,非常清楚人为了省钱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不得不说,在这方面没几个职业能和医生相比。但从另一方面的赚钱来说,医生却显得非常呆板,不懂一些早就已经老掉牙的套路,也不懂有些人为了赚钱会毫无下限。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入了套。
“医疗系统里‘成年’那条线,似乎要比社会上公认的,还得往后推个七八年。”
“那一年我确实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这儿。”熊博苦笑了两声,用右手大拇指点着胸口,自嘲道,“300多天的时间里,我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医疗事故,还接连犯了两个大错。”
这时台下有学生按耐不住自己的求知欲,举手拿到了话筒,问道:“药贩子收胆结石我们懂,是为了节约成本。可华康肝胆的莆田系为什么收结石呢?他们就算再不济,还不是个医生吗?”
熊博没等祁镜开口,就自己解释道:“他们是为了骗人!”
“骗人?”
“当初我不知道他是莆田系医生,又说是为了做成分研究,我就轻信了。”熊博骂道,“结果他买了之后就在门诊办公室里弄了个橱窗,把这些石头都摆在里面炫耀自己的成绩!”
“我靠,好狠!”
“这也太坏了!”
“就这么硬骗?”
“放心,总会有人上当的。”祁镜说道,“莆田系这类民营医院当然也治病,只是因为能力不行,去那儿的医生倒更像是销售员。这类医院要的不仅仅是合格的销售,还得是个能赚钱的销售。”
“别人卖产品,他们卖健康?”
祁镜见一位学生这么说着,笑了起来:“我们真正治病救人的才卖健康,而他们卖的只是个安心而已,病人健不健康他们根本不在乎。”
“意思就是只要看起来够健康就行了吧。”
“然后还得把钱赚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这次讨论会把熊博的黑料全爆了出来,但作为成长路上的代价,祁镜并没有对他太过苛责:“熊老师当时也是一时被蒙逼,药贩子只交易了两次,而华康肝胆只有一次。”
“我知道自己当时该罚。”熊博回忆道,“我记得在家里蹲了一个多月吧,不过对我的教育意义也相当大。”
祁镜也叹了口气,做了个总结:“收购胆结石和这个病例看起来是分开的,但其实有着很深的联系。要不是熊老师急着把自己学生派去见那两个人,实习生拔管的时候旁边说不定就会有人看着了。就算没人看着,作为和实习生走得更近的一助研究生也会在第一时间关照上一句。”
熊博在众人的视线中,落寞下场。不过和之前几个参会人员不同,他依然坐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在明知自己这次晋升有困难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心态平和。
他毕竟还年轻,三十多岁就成了副高,现在也才四十,还有时间。
作为市北人民医院肝胆外唯一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熊博有信心重新拿回自己该有的地位。
不过,这毕竟事关一位副高的职称,由祁镜这么一位主治来定夺实在有些奇怪。台下的学生见到这一幕,不禁开始对他的身份产生了些怀疑。
祁镜很清楚他们在想些什么,解释道:“别紧张,我没那么大权力。说白了,我就是个主持人罢了,其中有些特别节目并不归我管,大家就当看采访就行。不过我好歹也是个‘著名’主持人,所以这次也有自己的节目......”
说完,他视线扫过了自家医疗中心所在的那个座区,看得那些人后背一阵发紧。
熊博的出现,一度让他们以为这场讨论会会以专家为主,之后或许会略过他们。但事到如今,这些人才知道那就是天方夜谭罢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接下去就是我自己的节目了,算是额外穿插进去的。”祁镜看着手里的病历资料,说道,“病人是本月初入院的老年病人,70多岁。本来是因为孩子有事儿没人照顾,才来医院住上一段时间,没想到却查出了问题。”
两句话把目标锁定在了老年科,皮肤和牙科几位医生算是松了口气。
“老年科的苏婕医生,请上台。”祁镜看向了一位女医生,对她招了招手,“咱们抓紧时间,后面还有一堆事儿要聊呢。”
苏婕是医疗中心老年科的主治医生,资历是够了,职称也考了出来,但因为之前一直在小医院做事,经验很浅。朱雅婷当时也怀疑过她的能力,不太想让她直接作主治。
但医疗中心实在缺人,她的人际关系也混得不错,最后才把职位放给了她。
“副院长好。”
一上台她就展现出了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心里怕归怕,但该做的表面功夫一点都没落下。祁镜见惯了大场面,对这种客气不感冒,但台下的学生不同,马上就炸锅了。
“副院长?”
“原来祁学长已经是副院长了?”
“这不对吧,祁学长只比我们大了没几岁啊。”
“那么有能力,有什么不对的,总比什么都不懂的强吧。”
“太强了......”
祁镜一边给凉水入油的热锅盖上盖子,安抚住学生们,一边拦住还想往里面继续加水的苏婕,笑着说道:“你其实不用这样,我对底下员工的性格没什么要求。不管你上台打不打招呼,给不给我戴高帽子,我都只以手里的病历资料为准。”
苏婕看向台下密密麻麻的学生,心里发怵,但脸上依然强压紧张,微微一笑:“这只是我面对错误的态度。”
祁镜点点头:“很好,你一上来就知道自己犯了错了,这点挺不容易的。”
“本来毕业的学校就不好,出来工作的环境也给不了多少经验......”苏婕很直白地把自己的错误分给了自己的遭遇,淡化了自己实力不足的事实,同时也不忘抬一抬医疗中心的地位,“刚来到医疗中心,压力太大,第一个月确实有些跟不上。”
“嗯嗯。”祁镜听她说着这些,不停点头,“然后呢?”
苏婕见这招有效,继续解释道:“我知道自己确实犯了错,不过这些错会成为我成长的经验,帮助我成为一位合格的主治医生。”
“不错的独白。”祁镜看着台下那些学生,忍不住还是夸了她一句,“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承认自己还不合格咯?”
苏婕笑了笑:“和副院长这样的主治比起来,确实不合格。但我会吸取教训,尽力朝着副院长的方向努力。”
从独白到拍马屁,苏婕几乎是无缝衔接,还不忘带上祁镜自身头衔上的反差,迅速把自己的人设立了起来。要是小椅子上坐的是别人,或许已经被她的真诚和甜美笑容打动了,接下去就算要揭露过错也不会痛下死手。
但祁镜可没那么好糊弄,而且他手里的病历资料上记录的内容也不答应。
“我奉劝大家一句。”祁镜喝了口水,继续对着台下的学生们说道,“不论从哪个医学院毕业的,就算是专科院校,出来只做一名小医生甚至医师助理,也请记住四个字:坚守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