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镜从小就有很严重的晕车症,基本不吃药上车很难撑不过十分钟。如果再加上饱腹状态,那晕车的程度和速度都会成指数级上升。
好在,他上学的学校都离家很近,至少平时靠两条腿就行,不用挤公交。
但学校中有一种名为春秋游的游玩活动项目,每次都是找一些远离学校的区域,动用的交通工具都是大巴起步,有时候甚至还会上船。
从小,春秋游就是祁镜的噩梦。
在他眼里,这就是对他接受和处理外来刺激的一种巨大的综合性考验,毫无游玩的乐趣可言。每每到了这种时候,他都只能靠着茶苯海明片强撑过去。如果刺激超过了药效,那就只能选择直接关闭大脑,也就是睡觉。
长大了,学了医他才知道,晕车是视觉图像信号、空间位置信号和嗅觉信号互相叠加后的特殊产物。
不过知道原理并不代表着能避免这种情况,即使可以通过长时间的适应来改善晕车反应,祁镜还是选择放弃这么做。毕竟上学和上班都离家不远,靠走或者自行车都能轻松搞定,没必要自虐。
如果需要长时间乘车,祁镜也会沿用小时候对付大巴的办法。所以在去急救中心轮转之前,他是极度的晕车体质,几乎一碰就晕。
讽刺的是,院前急救工作有一大半在车上度过。
对于急救医生而言,后车厢是全封闭状态,肉眼可视的东西只有面前成堆的急救药物、器械和急救病人,每一次颠簸都是一种视觉信号和位置信号的冲击。
这也算是他对急救中心的抗拒因素之一。
“晕车?你怎么长大了还晕车?”
祁森常年开车,对这种感觉没有切身体会。作为当年的外科大佬,他对这种内科的东西了解也不算多:“实在不行就吃药啊,你小时候旅游不都吃药的么,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你自己听听,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说的话吗?”祁镜有些气愤。
祁森没想到儿子会拿父亲的身份来压自己,连忙搬出了自己身为人子的经历来进行反压:“我当初要是拿这种破事儿去找你爷爷,怕不是要被他骂死!再说了,比起白白到手的破格晋升资格,这算得了什么?”
威逼利诱之下,祁镜自然是妥协。破格晋升的诱惑确实存在,刚才也只是他的一时牢骚罢了。
然而刚到分站,他就有些后悔了。可人已经进去了,再想出来没那么容易。
常年不乘车导致的晕眩感被集中在了一点,瞬间爆发。祁镜也想过吃药,但考虑到自己对这个药物非常敏感,吃完就昏昏欲睡,反应也会变得迟钝,最终还是放弃了。
其实明面上,祁镜只是个在临床工作了一年的小医生,也不是院前急救专业,到了急救中心必须培训两周时间。但因为是丹阳院前急救极度确认,他又是轮转制度的先行人,第一天上课就被要求跟车上了一线。
没了药物的支持,上一线的结果可想而知。
7号车上的三位老搭档在滨江分站工作了很多年,认识过形形色色的急救医生和担架员。像祁镜这样,第一天上车不到十分钟就说自己不行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在他们的眼里,祁镜着实成了异类。
余刚是急救中心的老司机,十多岁出国留学在国外飙车成瘾,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五年前回国。回国后,他为了戒瘾最后在朋友的介绍下进了急救中心成了急救车司机。
李阳雨则属于对晕动极度不敏感的那类人,从小就不知道晕车是什么感觉。
小时候他还想着进空军,但身高超标,要求185,结果他足足长到了190。视力也因为从小看闲书看得不合格,最后只能浑浑噩噩考了个大专。
毕业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她误打误撞进了急救中心当起了担架员,从此迷上了医学。
“祁老师,要慎重啊,这儿去区中心医院可有不少路。”李阳雨坐上副驾,关紧车门后还是善意地告诫了一句,“万一你再像第一次出车那样,下车就吐,病人家属看了肯定会被吓死。”
“你能不能别再提这破事儿了?”祁镜问道。
“好好好,不提不提,不过......不过实在是印象深刻嘛。”李阳雨一提这事儿就笑得像个孩子,“要不然我怎么管你叫老师呢,边吐边诊断的人别说咱分站了,恐怕全丹阳急救中心里你也是头一个。”
“才跟车三天,老总就让一个人单干了。”余刚难得说了一句话,“这在丹阳急救里恐怕也是头一个。”
“放心,基本不会晕了。”祁镜随着车子的颠簸,看向了副驾上的李阳雨,敲了敲隔窗问道,“你不是很想学诊断嘛,来,说说看这个病人是什么情况。”
“这......”李阳雨忽然被这通回马枪戳了个透心凉,支支吾吾地说道,“病人少尿,又是老年病人,估计是肾脏出了问题吧。”
“不错不错,有点长进。”祁镜继续问道,“这几天让你看的书看了吗?”
“看了看了。”李阳雨疯狂点头,“你祁老师推荐的书我怎么敢不看呢。”
“那说说最后的诊断吧,‘肾脏出问题’可没法病历本上啊。”
“这个么......”李阳雨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不再说话。
对方毕竟只是个担架员,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医学教育,手里也只有一份急救证而已。平时做的就是给自己打下手而已,祁镜不可能按医学实习生的水平去要求他,能知道是肾脏出了问题就已经很不错了。
当然作为院前急救医生,他要考虑的就要多得多。
能让比自己大了五岁的李阳雨喊他作老师,祁镜的能力完全超过了正常医生的水平。尤其最近几天,在习惯了余刚的行车节奏之后,祁镜基本落地刚看到病人的模样就能准确判断出问题出在了哪儿。
他当然不是神仙,不可能只靠一眼就能下判断。想做到这一点,就得靠调度提供的信息,在短短几分钟的车程里把该做的鉴别诊断全做一遍。
“说说看,为什么老太太半夜肚子会不舒服?”祁镜的问题不会因为李阳雨沉默而停止,“还有手臂上的水疱到底是不是带状疱疹?”
“应该是带状疱疹吧,至于肚子......”李阳雨有些尴尬,“带状疱疹会导致肚子不舒服吗?”
“我给你的那本书里有写。”祁镜没说答案,而是给了个具体的页码,“219-220页,里面有疱疹病毒感染的各种分类,这也是内科急腹症需要鉴别的一项内容。”
“哦哦,知道了,我回去就翻。”
李阳雨记下了这些数字,没一会儿车子拉着警笛,开进了区中心医院。
下级医院出现问题转上级医院其实是件很寻常的事儿,无尿也未必真的是肾脏出现了大问题,说不定还有其他情况。就算真的是肾脏出现问题,也是急性损伤,合理治疗后完全有转圜的余地。
要赔偿要打官司完全可以等病人治疗后慢慢找医院医务科详谈,再不行还能走法律程序。
但这位病人的家属却选了一条下策,闹事。为此,一场普通的转院竟然把巡逻民警都给叫来了。
三人下车再看,医院的门急诊大厅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祁镜粗略估计在闹事的就有不下30人。再加上周围的大量吃瓜病人和其他群众,这阵容比起三甲拉横幅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了好了,救护车来了!”
一位年轻民警被众人围在中间,看上去也有些顶不住:“先把病人送走行不行?你们在这儿闹有没有考虑到病人的身体情况?”
然而声音就像淹没在潮汐里的一朵小浪花,出来露了个头就被无情地吞没了。
眼见失态在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祁镜看向余刚:“老余,拉警报。”
余刚点点头,一声不同于刚才的警笛声在门急诊大厅门前炸开,同时给当值民警一个重新掌握话语权的机会。
“大家冷静点,现在我们民警到了就交给我们处理。”刚才那位年轻民警跑出了“包围圈”,说道,“病人肚子还痛着,小便也尿不出,还是尽快送大医院去。你们在这儿闹,能有什么结果?”
这时一旁的老民警换了个口音,又把这些话重复了遍,这才把人疏散开。
不过在走之前,他们这些人也不忘放狠话。为首的几位大概是病人的某些远房亲戚,商量了两句后便指着躲在一旁的一位医生,大骂道:“万一我姨妈要是出了事儿,一定要你们好看!”
好说歹说,人潮才慢慢退去。
“谢了。”
两位民警上前谢过了余刚,一个个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滑下的汗珠:“怎么一个个都那么能闹,感觉最近医院也不太平,病人家属也是越来越狠了。”
“大概是秋天天气太燥了吧。”老民警无奈地笑了一声,“往年秋冬季也是闹事的高峰期。”
这边松了口气,轮到了祁镜上阵。解决掉了场地周围的人,他总算可以安心地给病人做些简单体检。
不过出于自己的喜好,他在做急救的时候,只要情况不严重都会和病人亲属聊上几句:“刚才那个是谁啊?”
“我表弟。”家属看着远去的人流也是抹了把汗,“要不是这医院欺负人我们也会这样。”
“看他刚才那样还挺厉害。”祁镜随口说了一句,然后给老太太的腹部做了个叩诊,然后笑道,“是不是觉得小肚子涨啊?”
“嗯,不仅涨还觉得很痛。”老太被折磨了一晚上,确实很辛苦。
站在一旁的区中心医生解释道:“我昨晚上就查过,肾区无明显叩击痛,结合她手臂上的水疱应该是个疱疹病毒感染内脏器官导致的腹痛。给挂上了阿昔洛韦,我还特地告诫过护士要慢滴,不可能是药源性损伤。”
“那我妈为什么会没小便?”儿子似乎还没平静下来,“肯定是你们医生打了反针,把人打坏了。”
对于这种一出现问题就时刻准备着反咬医生一口的患者,任谁接诊心里都不会好受,所以言语上肯定冷漠对待:“开玩笑,刚验过肾功能都挺正常的。”
“那小便呢?”
“这病太诡异了,我哪儿知道,所以才要你们转院啊!”
“庸医!”
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刚歇上会儿能喘口气的民警又不得不上来调解。
进临床前十年,祁镜会认为临床经验是个好东西,能让他快速找出病因。那种诊断之后的快感,恐怕只有医生自己能体会。
但当在临床工作了十年之后,祁镜忽然发现,临床经验也未必是个好东西。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万物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不是一句空话,有时候临床经验过于丰富反而是一种负担。
过多的经验会成给人一种既视感,加上多年工作积累下的自信心,就会让医生深信某一诊断,反而忘了问自己一句为什么。
祁镜在成为主治慢慢向副高的位置攀爬时,就会时不时遇到这些问题。最后摆脱这种错觉用了他足足三年,这大概和他原本就强势的性格有关。
而这位病人得情况一开始就给了祁镜一种既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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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撇开感染和下级医院治疗的两点因素,可能很多人就不会这么想了。
祁镜看着他们直摇头,最后笑着把那位医生和李阳雨一起招到了病人身边,指着病人的肚子说道:“老太太有些胖,肚子上肥肉不少,所以体检不太好做。摸摸看吧,这可是很典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