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桦是个极度冷静的人,就算遇到一些不可预知的事情也能尽量保证自己的理性,但这通电话让他的心境有了些微的变化。尤其是对住院医生的看法,有些刻板印象正在发生改变。
这不仅仅是因为祁镜在前两题中给出了不错的答案,更因为第三题,这个综合考核医生各项能力的病例题。
病人的年龄、回国和皮损出现的时间间隔、皮损的进一步发展速度、病人的体温和其他症状,整道题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字里行间里的每个词都是关键。
而且黄兴桦并没有把条件写全,想要知道最后的答案必须开口询问。
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就是这里。
祁镜确实开口询问了一些相关问题,最后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论是提问题的内容、顺序还是最后给出的答案,都和黄兴桦的老父亲黄玉淮当初回答自己时如出一辙。
这意味着祁镜的诊断思路和全国传染学第一人的思路一模一样。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住院医生能做到的事儿,就算让黄兴桦来也不行。如果他黄兴桦不行,那座下那些只能答出前一两题的就更不行了。
他也很想把事儿归于偶然,但一次偶然,两次偶然,不可能次次都偶然吧。
黄兴桦现在回想起祁镜写的那篇误诊肝吸虫的文章,如果换做是自己,难道就能仅凭一次血常规里嗜酸性粒细胞的升高而怀疑是肝吸虫吗?
毕竟病人粪检未见虫卵,祁镜更是连引流管都没去看上一眼。
这小子有点强啊!
黄兴桦越想越兴奋,撑在讲台上的两支胳膊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不得不说这三道题设计得很精妙,花了黄兴桦不少心思。联系第三题后就能发现,前两道并不是随便找来的题目。因为从非洲回国后常见的皮损中,就包含了第一和第二题的答案:阿米巴原虫和蝇蛆病。
前者好发部位在肛口和会阴,也有强烈的疼痛感。
而后者钻入人体后有明显的伤口和炎性反应,红肿热痛,还带有明显的瘙痒。如果伤口进一步发展也会出现破溃,流出血液、蝇蛆排泄物和脓液的混合物。
黄兴桦把女孩儿的病例题设在了第三题,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题另有答案。
祁镜也早就考虑到了这点,任何寄生虫从表皮进入人体后都会产生皮损,但这种物理性损伤会被立刻发现,不可能延后那么多天才发病。而这种迅速出现的皮损想形成溃疡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往往在恶化之前就已经被国内高效的医疗水平治得差不多了。
女孩一个月前回国,在国内住了两个星期才出现皮损,而且立刻出现了溃疡,由此就能排除掉蝇蛆病和其他经皮侵入人体的寄生虫。
没了寄生虫,就是细菌、真菌、病毒的三选一。
真菌感染确实会有轻微的皮损,比如红肿和蜕皮,但很少出现溃疡。真的要靠真菌本身产生溃疡,那需要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或者根本就发展不到溃疡的阶段。
当然病人是个7岁的小女孩儿,自制力薄弱,很容易因为一些瘙痒的症状就把原本的皮损病灶挠破,导致二次感染溃疡。
所以祁镜首先询问的就是:“皮损部位痒吗?痛吗?”
“不痛不痒。”
两个关键信息让祁镜筛选掉了一大批真菌怀疑对象,刚开场,剩下能选的就只有病毒和细菌了。
造成皮损的病毒和其他微生物不同,往往会引起全身性的症状,而且病情恶化速度和预后都不太好。儿童最常见的手足口病就是病毒感染产生皮肤溃疡皮损的典型,它会同时出现胃肠道的恶心呕吐、肺水肿、心肌炎、脑炎,哪一种都会很麻烦。
好在女孩儿除了皮肤外并没有其他症状,病毒也被顺利排除。
那接下来就是祁镜的时间,得把船开进茫茫的细菌海洋里,尽情捕鱼。他也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了皮损的颜色上:“原来的皮损是什么颜色的?溃疡的边缘和溃疡中心都又是什么颜色的?”
这两句话直接问在了整道题的核心。
因为绝大多数感染造成的皮损都是炎症反应。而皮肤炎症反应有四要素,红肿热痛,红就是排在第一位的。所以很少有人会去问皮损溃疡的颜色,问也是红色,而且很有可能是非常鲜艳的红色。
“白色,原本的皮损和周围区域都是白色。”黄兴桦说出了让台下众多医生想不明白的答案,甚至忍不住还额外加了一句,“溃疡表面也是白色,只有底下的中心区域是坏死组织,所以是黑色。”
白色?
白色的溃疡?
随着答案的公布,底下窃窃私语也多了起来。
-黑色的坏死组织还好理解,但之前说的白色是什么意思?哪儿有什么白色的溃疡?
-鳞屑型脚气造成的鳞屑样上皮细胞改变,乍看上去确实是一片白色,难道是......
-可那是脚气,女孩溃疡在四肢,这哪能一样?
在那些教授眼里,祁镜询问的两个答案反而让他们更加迷茫。他们中有不少人见过不痛不痒的皮肤溃疡,但在这种溃疡皮损上打上“白色”的标签,就成了另一种疾病。
没见过,自然就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好比刚才的会诊一样。
而到了祁镜眼里,“不痛不痒”和自己的经验让他锁定了出海海域,之后的“白色”两字更是成了自带跟踪瞄准器的鱼叉,又为捕捞船增添了一项重磅战利品。
“是白喉。”
祁镜说出了自己判断的结果,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是少见的皮肤白喉,和急性发病的呼吸道白喉不同,单纯的皮肤白喉发病缓慢也只累及皮肤,可以没有呼吸道症状。”
传染病医生多少对白喉有印象,但记忆也仅仅是存在于它的疫苗中,对这种病没多少经验。而其他几位非传染病医生,对这两个字的认知更少,有些甚至只停留在了字面意思上。
-白喉?
-什么白喉?
-白喉杆菌引起的感染,国家早就有疫苗了,这题出得实在太偏,真亏那孩子能发现。
-这都是哪一年的传染病了?对了,国内有白喉疫苗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百白破嘛,百日咳、白喉和破伤风。
-哦,对对对,瞧我这脑子,那么多年没碰传染病学,倒是把这茬给忘了。那皮肤白喉是个什么东西?
-一种很少见的白喉感染变种,我是没见过。
-还真是白喉?
-经他这么一说确实有可能,白喉会在病变部位的表面附上一层白色假膜。不过皮肤白喉我是真没见过,到底皮肤病灶上会不会有假膜,还得等黄教授的答复。
-真亏他想得出来,62年国内就规范了疫苗接种,78年还出台了计划疫苗。80年代开始国内的白喉就基本绝迹,更别提什么皮肤白喉了。那会儿我才刚进工作岗位,上京这种地方要找到一例白喉已经很不容易了。
-除非是60岁往上的大佬,还得是专研传染病学的,比如黄玉淮老爷子。
-那这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众位教授除了震惊之外,脸上能留下的就只有疑惑和不解。唯独在远处坐着的蔡萍,脸上的微笑就没断过。她这棵被莫名其妙选来的丹阳独苗,终于有伴了。
当然失落也是有的,这通电话直接把祁镜送上了全国传染病学的舞台,黄兴桦和几十位传染病学教授都看着呢。对蔡萍而言,王廷虽然是争夺祁镜博士导师资格的有力争夺者,但放到全国范围,他们两人似乎都少了些份量。
现在,对祁镜最感兴趣的就是黄兴桦:“你是怎么猜到的?”
“皮损溃疡上覆盖的一层白色假膜嘛。”祁镜笑着解释道,“黄教授刚说白色我就已经确定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以前见过白喉?”
“见是肯定没见过,毕竟丹阳这地方疫苗做的还不错。”祁镜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但国内很多贫困地区就不一样了,有时候还是会发生那么几例。3月份的《中华医史杂志》里有一篇说中医治白喉的文章,我恰巧翻过,所以有些印象。”
“中华医史杂志?”八壹中文網
“嗯,里面的文章都挺有意思的。”
医史无非说的都是医疗发展的史料,如果能闲下心去看看,有时候确实能发人深省。但现代医学在国内扎根不过区区50年,发展轨迹和国外几乎相同,根本就没有什么中华医史,所以这本杂志里写的医史几乎全是中医。
-一个西医临床医生去看中医的医史?
-中医他看得懂吗?
-这不是看不看得懂的问题,有这功夫看看其他杂志不好吗?
-但看了之后对疾病有了解也是有好处的。
对于祁镜的这个借口,那些教授众说纷纭,但黄兴桦知道,这确实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对于三月份的中华医史杂志里是不是真的有一篇中医治白喉的文章,他并不感兴趣。让黄兴桦真正感兴趣的是,接下来有祁镜和黄玉淮一同参与的大会诊。
“小祁,今天就来上京吧。”
“今天?那么急?”
“确实很急,会诊已经开始了,但我们这儿还是一头雾水。”黄兴桦边说边看着台下,“疑似诊断一大堆,但没人肯下结论。”
祁镜看了看王廷,得到了一个点头后,便把这事儿应了下来。来回机票全由黄兴桦负责,甚至接送人员都会帮他准备好,祁镜只需要带着行李去机场就行。
挂上电话,那头大会诊的议事厅里还觉得不过瘾,又把祁镜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讨论了好几遍。
而在丹阳医院的内急诊疗室里,祁镜和王廷间的对话就显得随意得多,王廷更是连报纸都懒得放下:“电话聊完了?”
“嗯,晚上直飞上京。”
能得到黄兴桦的邀请,祁镜心情自然不错:“王主任,要不要给你带些土特产回来?”
“那就不必了。”王廷依然看着手上的报纸,很惬意地拿起茶壶往嘴里灌了两口茶水,然后悠悠然地问道,“我好奇的是那本中华医史杂志。”
“哦?王主任不是最不待见中医吗?”祁镜有些好奇,“怎么,有兴趣?”
“额,我说的不是杂志内容。”王廷好好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辩解道,“昨晚上刚要走,偶然看到一位护士在橱窗前翻这本杂志。话说郭炎这小子确实有一手,不仅整理了期刊,还给它们都上了封皮......”
封皮?
中医......封皮......内衣?
护士看中华医史杂志就够扯的了,再想到郭炎和之前说过的封皮,祁镜心里一紧,刚压下去的偏头疼又袭了上来。
好家伙,竟然在那本内衣杂志外面套了一层中医的皮,要是让中医科的张老知道......不,都轮不到张明远来指鼻子骂娘,现在这个情况就已经够呛了。
祁镜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
虽说他对人一向慷慨,这种国内见不到的内衣杂志,正值年轻的小护士有需求也很正常。可郭炎把事儿想的太简单了,以为用王廷不待见的中医杂志就能蒙混过关,没想到反而引起了反效果。
好歹是借给那几个护士看的,给披上一层《危重症医学的临床护理要点》啊!
连骗人都不会,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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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镜靠在椅背上,一手轻轻压着后脑想要缓解头疼,心里在盘算着该怎么教训郭炎,以及如何度过这场“危机”。
谁知这时,刚跟着龚玉兰一起去手术室的屈杰急匆匆地跑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