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的午后变化无常。
中午那会儿还电闪雷鸣,等到了傍晚,雷收雨止,夕阳播撒的热量轻松带起地面的水气,给人们来了一把雨后桑拿。
比起户外,闷热的羽毛球场馆里更是如此。十几把胡乱挥舞的球拍和球鞋与地面摩擦带来的清脆响声,通过视听神经转换成神经信号,直接刺激大脑记忆,让人忍不住回忆起自己汗如雨下时的场景。
有人喜欢室内空调的舒适,有人喜欢运动后的酣畅淋漓,而徐佳康就介于这两者之间。
他是易出汗的体质,夏天吃顿饭,动动咀嚼肌就会热出汗来,空调的重要性绝不比ct和mri来得低。但多年医学熏陶也让他深知长期不运动的危害,贪图享乐和为自己未来着想一直困扰着徐佳康,也是他入夏后永远在深耕的主题。
有人陪没人陪是两个概念,没朋友一起玩球也是他不愿出门的重要因素。
人有的时候也需要逼自己一下才行。
硬着头皮发出去的几条短信,倒是得到了祁镜的正面答复,这场羽毛球就成了他自我逼迫后的产物。
徐佳康早早订了场地,两人进去后放下东西,开始简单的热身。
他们许久未见,平时只是短信联系,见了面总免不了问些近况。
祁镜其实没什么好多说的,王廷突然多了三位研究生,让丹阳内急顿时实力大增的事儿早就在丹医大系统里传得沸沸扬扬。而且祁镜的身份本来就自带流量,别说他们同期,就算低上一两届的本科生都知道这件事儿。
这让何天勤一度极为尴尬,好在徐佳康这段时间准备考他的博士,这才扳回一城。
不过和当初在一院内急一路晋升不同,徐佳康还意外得到了成为交换生的机会,最早今年年底最晚明年中旬,可以去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医疗中心学习进修一年。
“考恩特找过你?”祁镜想起过年时考恩特来过华国,说不定就是那时候找的徐佳康。
“你怎么知道?”徐佳康有些惊讶。
“不会是元旦那会儿吧。”
“确切来说是研讨会结束后找的我,不过那时还没定,只是问问我的想法,直到国庆后两所医学院才定下名额。”徐佳康有些疑惑,“不过......考恩特教授确实在十二月底特地跑来丹阳找过我,你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我正好有篇论文找他审稿。”祁镜笑了笑,“你别这么看着我,就是篇很普通的病例综述而已。”
“好吧。”
徐佳康叹了口气,对于祁镜的实力早就已经习惯,现在无非是本科刚毕业还没考研就投了一次sci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交换生的资格可不好拿,什么时候走?”
“还有些时间。”
徐佳康对交换生的身份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兴奋,显得非常平淡。回看了祁镜一眼后,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很清楚,这个名额本来应该是祁镜的。或者可以说,考恩特原本设想的就是让祁镜直接考进华盛顿医大,成为他的硕士生进一步深造,甚至长期留在西雅图工作。
然而全球知名的内科急诊主任钦点的名额,竟然被这家伙很轻松地一口回绝了。
傻子......
但又是个天才......
徐佳康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
如果说这个名额是自己凭本事得来的,或许他心里还不会那么难受。可这个名额说好听是运气好,说难听点就是蹭来的。当初研讨会的时候,要不是祁镜出手帮忙,他根本进不了第二轮的彩虹尿答题和第三轮的病例大讨论环节。
要不是进了最后一轮,徐佳康恐怕也不可能在考恩特的脑袋里留下什么印象。
本来徐佳康倒没觉得有什么,只作为交换生去学一年罢了。等完成学业拿到认证,还是得回一院工作的。
但在见到祁镜后,各种往事不断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让他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离谱......
敢情我能成为交换生,我能去那儿学习都是这个家伙的功劳?
我就那么一无是处?
“你想什么呢?”祁镜叫住了徐佳康。
“哦,没什么。”
徐佳康收回了思绪,冷静过后更看清了自己。医学上恐怕和祁镜还有些差距,好在这些差距日后都可以追回来。现在两人是在玩球,是游戏,游戏只有输赢而已,在羽毛球上他还是有信心的。
拉开运动背包,顿时“专业”两字就扑面而来。
一把好几百的名牌碳素球拍,专业的拉线,专业的赛场球,吸汗包布外加专业护手、护额。至少在硬件上,徐佳康尽量做到了极致。而软件上,他也有好几年的练球经验,丹阳业余赛场上也能偶尔看到他的身影。
“快开始吧。”
徐佳康站在球场上,看着球网对面傻站着的祁镜,愣了愣问道:“你球拍呢?”
祁镜不能直言自己家里没球拍,而是打了个幌子:“我早上忘带出门了,本来想早点下班回家拿的,谁知道那个呼吸科的病人很麻烦,讨论了很长时间。”
徐佳康叹了口气:“好吧,去门口借,也没多少钱。”
押金50换来了一把最低档的球拍,乍一看和徐佳康手里的没多大区别,但内行上手就会感觉到问题所在。球拍过重,平衡性太差,拍框边缘偏厚还有些微微的晃动,拍线质量不仅差还参差不齐,更别提手柄上皱巴巴的塑料包装纸了。
“这球拍......”祁镜就算是外行,但在和徐佳康的一体式球拍做了对比后还是觉察出了不对劲,“我打得不太好,要不咱们换换?”
出于自尊心,徐佳康同意了。
爱好是一回事儿,实力是另一回事儿,老手找新手打球,一口气打死可不好。正确做法是让新手也慢慢成为老手,新手能体验成长,老手也能找到训练别人的乐趣,这样才有意思。
所以在对打初期,适当的让步很正常。
尤其是对徐佳康这类人,如果做出让步后依然能玩得游刃有余,那对他的自尊心也是种极大的满足。
当然,最开始他也会像祁镜试探别人医学实力一样,试探一下祁镜的羽毛球实力。从吊球开始慢慢加入短球,然后再穿插着左右角的各种线路。八壹中文網
但结果不尽如人意,球路稍有点角度,祁镜就会失手,长短线也不能交叉出现,不然很有可能反应不及变成死球。
最后得出结论:这货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新手,连拍子都握不好的那种。
为了延长两人玩耍的时间,也为了保证祁镜继续玩下去的动力,徐佳康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自由对打变成半训练模式。
吊长球就算一种比较符合祁镜的模式。
吊球对徐佳康没什么难度,打着无聊,两人便开始找了话题继续聊天:“话说一个慢性肺炎就把我们祁大天才难倒了?”
......
“乱说,什么慢性肺炎,你见过16年的慢性肺炎?”
......
“那么久?这肺早就不行了吧。”
......
“还好吧,呼吸功能明天才能出报告,到时候再看看情况。”
......
“你们从哪儿找来的这种奇怪病例?那么多年了肯定反复查了很多遍了吧......要能诊断早诊断完了,还轮得到你们插手?”
......
“其实没怎么查,每次都用最普通的抗生素治疗,查不起。”
......
“病人没钱?”
“没钱。”
“没钱你们也敢收?万一赖账跑路了怎么办?”
......
“反正有人在背后兜着,现在钱不是问题了。”
......
祁镜手里这个多年多种类肺炎成功引起了徐佳康的注意。但最后这句“钱不是问题”才是关键,对医疗来说不论什么时候,钱都应该是个问题才对。
所以一愣神,球没接住,砸中了徐佳康的脑袋。
“小康康,你想什么心事呢?”祁镜有些在意他的练球态度,“别心不在焉的,认真点。”
“喂,你一个连球拍都没带的人,还好意思说我?”徐佳康捡起球,抬手打了个半高,继续问道,“你这病人难道有人捐款?”
祁镜想想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点了点头:“差不多,算是吧。”
“那运气可真够好的。”
“谁说不是呢。”
虽说运气是不错,但关键还是病情发展本身引起了祁镜的注意。毕竟整整16年的肺炎史,几乎包揽了临床上常见的能引起肺炎的微生物种类。人体的免疫系统非常完整,一个大活人不可能莫名其妙地频繁出现肺部感染,里面肯定有问题。
作为医生,不管肯不肯接手这个病人,都一定会对他的病情有兴趣,也一定很想知道肺炎背后的原因。
徐佳康就是这种人,打球时也不忘刻意调整呼吸问些病人的问题,甚至不惜继续打些很垃圾的球给祁镜腾出回答的时间:“是不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
......
“虽然没查,但我猜应该没有。”
......
“没查怎么能说没有呢?”
......
“所以说我是猜的嘛。”
“你又在猜。”
......
“免疫系统是全身性的,出了问题不可能只有肺炎,肯定还得有皮肤、眼睛或者其他地方的问题。”
......
“其他地方都很好?”
“挺健康的。”
徐佳康笑着摇了摇头:“这肺是不是本来就有什么问题?不然怎么老是得肺炎呢?支气管还是肺泡?”
对于自己的观点,祁镜没有藏,而是说了出来让他一起参与讨论:“我觉得是小时候出现了异物吸入。”
听了这个猜测,徐佳康也是一愣,但最后的观点和罗唐差不多,都对异物吸入的影像学表现提出了异义:“异物的话,ct看不出来?”
“ct没见到。”
......
“要确诊就得做支气管镜,可这病人做支气管镜估计很麻烦啊。”
徐佳康的担心也和很多呼吸科医生一致,支气管要比消化道脆弱得多,做起内镜产生的副作用也要多。更何况病人长期遭受肺炎折磨,里面恐怕已经变得乱七八糟,支气管镜进去也未必能看到什么东西。
“有时候异物也会被自身组织粘连在一起。”祁镜提了一句,“说不定就会躲过检查。”
......
徐佳康只听说过消化道里有粘液可以包绕异物,从没听说过支气管也能包绕异物的,“误吸出现的就是吸入性肺炎和支气管梗阻造成的肺不张,还能有这种情况?”
“几率很低,确实不常见。”祁镜顿了顿,回了个球,继续说道,“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既然都被自身组织粘连了,那表面就是自身的组织。”徐佳康回了球,脑子依然在高速运转,“感染可以有,但不应该有那么频繁的感染,16年几次肺炎来着?”
......
祁镜早就把这两个数字记在了脑子里:“有住院记录的是6次,都挺重的......有发烧没住院只用抗生素的是11次,一般不超过39度。”
......
“这也太多了。”徐佳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病人确实复杂,一时间听完病史也不太好下判断。
两人的聊天也说不上是个讨论,随便说了各自的意见就此作罢。
这一次他们互打了几十个来回,每次都铆足了劲,徐佳康天天专注工作,平时锻炼并不多,技法有余但持久力不足,渐渐露出了疲态。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身体逃避的本能在作祟,他这次冷不丁收了力气,放出了一个短球。
体力刚开始下降,并没有影响他的技术,这球球路很不错,轻飘飘地掠过网,还带了点角度,轻轻落在了祁镜的网前。
“啊,不好意思。”
刚出手徐佳康就意识到自己下了死手,祁镜绝对接不起这个球。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祁镜没怎么练过羽毛球,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线毫无准备。
祁镜微微皱眉,走上前低身捡起球,忍不住关心了他一句:“你出了不少汗啊。”
“嗯,从小就是蒸笼头,特别会出汗。”徐佳康用护手擦了擦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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