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主事气得说不出话之际,余象天倒是像没事儿人一样,甚至向崔主事打听起京州城的美食来。
“久闻荟珍阁、经古堂、曲池苑乃是京州三大名菜馆,不知道哪一家的南方菜做的好呢?我的嘴巴比较挑,只喜欢吃甜口的,崔主事?不如您推荐一家,我请您吃个便饭?”
崔主事瞪着笑呵呵的余象天,在周围人眼中看来,恐怕还以为他是气量狭小,余象天这个奸商,真是把伸手不打笑脸人发挥到了极致。
“我不想吃饭!”崔主事冷着脸说道,“部里这么多事没做完,我不好出去乱逛,还有,你是商人,我是官员,你我不能走得太近,以后除了公务,还是不要私下来往的好。”
“哦?可是我听说,崔主事经常和凌霄书坊的宋坊主一起在荟珍阁吃饭啊?”余象天笑眯眯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
崔主事顿时打了个咯噔,他这是什么意思。
眼看着崔主事又瞪着一双惊怒的眼睛看过来,余象天仍是笑呵呵地说:“既然崔主事喜欢去荟珍阁,那余某人就请崔主事在荟珍阁吃饭吧。您放心,是公务,不是私事,咱们之间坦坦荡荡,全都是公务,嘿嘿。”
就这样,崔主事心里又憋屈,又窝火,迫不得已跟着余象天上了荟珍阁。
他本来想着,荟珍阁的位置一向紧俏,余象天临时起意来这里吃饭,肯定会吃个闭门羹,他是很乐意看到余象天吃瘪的。
然而,却见余象天掏出一张大额银票,往小厮手里一塞,叫他临时给弄个位置出来,没想到这小厮竟然收了,在崔主事惊奇的目光中,从角落里搬出一张桌子,放在二楼走廊边上,给两人拾掇干净,斟上茶,一个临时的座位就这么出现了。
“哈哈,我听说荟珍阁的位置紧俏,果然如此,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余象天意味深长地说。
崔主事气哼哼地往桌边一座,抖了抖袖子,问道:“有什么公务,余坊主请讲吧,我中午时间不多,过一会儿还要回部里去。”
“嗨,崔主事,您别这么着急嘛,您看,我经营着建阳书坊,我们书坊一个月要出两百多本书,平均每天出七本以上,按照您那样的忙法,应该是要累死了,可是我呢,还不是坐在这里该吃吃、该喝喝?”
听到这话,崔主事倒有些好奇了,既然是出版从业者,他当然听说过建阳书坊的出书效率,市面上缺少谁家的书,都不会缺少建阳书坊的书,当初部里决定和建阳书坊合作,也是因为建阳书坊几乎囊括了所有市面上的消遣小说种类,和建阳书坊签约,无异于一劳永逸。
看见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崔主事的好奇心,余象天笑了笑,决定给崔主事漏些甜头,好安抚这位看起来怒火中烧的古板官员:“崔主事,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从来不会去考虑要出什么内容,甚至连筛选我都不管,放手让手下的人去做,我只做一件事,就是赚钱,我要看到结果,什么结果,销售结果,我把有能力的人提拔上来,给他们大把的分成,让他们为我赚钱,能赚钱的留下来,不能的滚蛋,我的管理术就这么简单。”
崔主事有些愕然地张开了嘴巴,这也未免太直接了吧。
“一个成功的领导者,必然不是一个忙碌的领导者,他要把自己的时间空出来。”余象天悠悠地喝着茶,向崔主事介绍他的经验,“我知道,你们这些做书的人啊,不管是官员,还是文人,你们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涉及到文字的事情,你们要求这,要求那,什么原创性,什么社会价值,什么现实意义。这话不好听,但确实如此,做书,和做别的生意,没什么不同,能让更多的人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就是真本事,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好标榜的。”
不知怎么的,崔主事心里非常抵触余象天的这套说辞,可是,余象天的成功事实又像一座铁打不动的山峦一样横亘在眼前,无法否认。
“所以,这就是你编造一个风花雪月系列,来蹭凌霄书坊热度的原因?”崔主事忍不住反问道。
“哈哈,我蹭凌霄书坊的热度?”余象天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什么十分可笑的事情一样。
“你敢说你没蹭么?”崔主事一想到这件事就来气。
“崔主事,我的崔大人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余象天道,“你不会是认为,蹭别人热度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吧?你错了,蹭热度,那是一个商人基本的职业素养。”
崔主事被余象天的无耻震惊了。
“一个绸缎商人,在进货的时候,难道不会参考市场上最火的绸缎铺在卖什么颜色、什么质地、哪里出产的绸缎吗?一个经营服饰店的商人,难道不会观察街面上的男人女人都穿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服装吗?能进到同款那是最方便的了,如果进不到同款,那就仿制啊,仿制的越像、成本越低,就越成功,难道不是这样吗?既然在其他领域,商业活动都遵从着这样的规律,为什么图书出版领域不可以呢?”
崔主事张了半天嘴巴,在余象天笑眯眯的眼神注视下,搜肠刮肚半天,却只能说出:“你说的不对……这是谬论……图书出版怎么能和卖衣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说到底,崔主事只是没有从商人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罢了,崔主事是从文人的角度去思考,这也没什么错,但是,想要获得市场的认可,文人的清高可是最要不得的东西哇。”余象天笑道。
“你……”崔主事感觉胸口要上不来气了,他叫小二赶紧把窗户打开一些,给他透透气。
“崔主事,我问你啊,你这么忙,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为了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在未来的述职中做出能拿得出手的业绩?”余象天稍微前倾身子,注视着崔主事,显示出对崔主事的前途十分关心的样子,“那么,在您的上级面前,什么样的业绩,才是拿得出手的业绩呢?在邸报上连载银鉴月吗?还是找来三国演义的作者来给你新写一部小说?”
崔主事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窥伺心理的感觉,余象天懂什么,一个商人,也敢妄议官员的前途?
“说句不客气的话,您的上级根本不在乎您登了多有价值的小说,他们在意的只有两点,一,邸报文化副刊的知名度、阅读量;二,邸报文化副刊安全、稳健,一期不落地排到明年,后年,里面的内容统统经过了审核,挑不出一点毛病。”
又被余象天说对了!
崔主事不由自主看向余象天,他皱着眉头,似乎很不愿意承认余象天的话切中肯綮。
“而我,余象天,我经营的建阳书坊,正好可以给您提供这样的机会。”余象天举起了茶杯,向崔主事敬上来。
望着余象天笑眯眯的面容,崔主事不情不愿地去拿桌上的茶杯。
确实就像余象天说的,他们之间的合作,并不仅仅是对余象天有好处,事实上,这对崔主事有更大的好处,他们各取所需,维持表面的和谐,这是最好的选择,聪明人的选择。
所以,崔主事必须放下他的小脾气,他的文人品格,屈服于余象天的安排。
就在这时,楼梯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群年轻人说笑着走上来。
荟珍阁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座位非常紧俏,在这里吃饭的人一般非富即贵,而这些人来此地约座位也不是为了享受,而是有正经事要办,尤其是这样工作日的中午,这些人吃饭也是气氛挺严肃的,大家都一本正经地说着正事。
突然间听到轻快的笑声,令人精神一振,不由得往楼梯口看去。
这时候,尴尬的一幕出现了。
凌霄书坊的员工们,接二连三地从楼梯口冒出来,每一个转过来,都和崔主事、余象天这一桌打了个照面。
崔主事快要尬死,脑袋低垂在茶杯口上,若不是茶杯口太小,他脸太大,他可以努力一下钻进茶杯里的。
嘤。
今天是连载小说月刊的第一波销售数据从江南地方传过来的日子,一大早,梁庆就接到了钱老板的八百里加急专递,告诉他,下一期他们还会继续订,希望梁庆给他们准备充足的货,至少是创刊号的十倍。
十倍!
梁庆得到这个喜讯之后,立刻汇报给宋凌霄。于是,宋凌霄拍板,请大家在荟珍阁吃饭。
本来说先看一看荟珍阁有没有位置,什么时间能约上包间,结果苏老三去一打听,人家荟珍阁的老板得知是凌霄书坊要聚餐之后,竟然给他们腾了一个位置不错的包间出来,属于没有关系约不到的那种。
“是宋坊主要来吗?小店蓬荜生辉啊!”荟珍阁的老板十分客气地对苏老三说,以后只要是凌霄书坊的聚餐,提前三天告诉他,他保证给腾出包厢来,当然,他也想要一点好处,像是连载小说月刊这样的书,能否每月给他们配送一些?
互惠互利的事儿,凌霄书坊当然愿意干,苏老三当即答应下来,回头跟宋凌霄一说,宋凌霄叫梁庆铺货的时候也给荟珍阁铺一些。
就这样,凌霄书坊的团建队伍,好巧不巧,就赶着在今天,崔主事和余象天吃饭的时候,给人撞上了。
“哟,这不是我们的文坛魁首飞飞燕么。”余象天笑呵呵地站起来,向凌霄书坊队伍中间的一人打招呼。
众人都愣了一下,接着,他们看向飞飞燕。
飞飞燕脸色煞白,额头甚至沁出汗来,他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撞见他的天敌余象天。
就像飞飞燕自己说的那样,他看见余象天就会不由自主地哆嗦,无论余象天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他都像是中了降头一般,忍不住照做。
这是多年来压抑之下的结果,飞飞燕对余象天,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的服从和畏惧。
“宋坊主,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幸运啊。”余象天在飞飞燕身上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心情愉快地把话题转移到宋凌霄身上。
宋凌霄看见余象天和崔主事在吃饭,倒也没有很意外,自从他爹给他疏通过思路之后,他便不再把邸报这件事放在心上。
“余坊主,幸会幸会。”宋凌霄拱了拱手,不着痕迹地挡在飞飞燕面前。
他的回护,让凌霄书坊的员工们,从猜疑的状态,变得坚定站在飞飞燕这一边。既然他们的老板都坚定地要保护飞飞燕了,他们这些员工又有什么理由不照办呢?飞飞燕会离开建阳书坊,一定是因为受到了眼前这个余象天的迫害,他们两个人之间,也不存在什么藕断丝连的关系。
这个余象天,装出一副熟络的样子,先跟飞飞燕打招呼,还说什么“文坛魁首”,肯定是不安好心!
这样想着,凌霄书坊的员工们也自觉地堆到前面去,默契地站在宋凌霄身边,将飞飞燕挡在后面。
不知不觉间,被一堵人墙挡住,飞飞燕感受不到余象天那可怕的目光注视了,他方才松了口气,稍稍抬眼用余光扫过去,见到一个个熟悉的后背……
飞飞燕的心头一暖。
这时,他听见余象天对宋凌霄说:“恭喜你们的新书上市啊,听说卖的不错。”
宋凌霄笑了笑,说道:“多谢余坊主,这里不方便说话,恐怕影响其他人,不如改日再聊。”敷衍之情溢于言表。
余象天仿佛没听见一样,仍然过来挡在宋凌霄面前,伸手握住他的肩膀,使劲拍了拍,笑道:“我真是没想到啊,凌霄书坊的坊主这么年轻,真人比传闻的还要年轻,真是年少有为。不过”
余象天话锋一转,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会在贵书坊的刊物上,看到我们建阳书坊台柱子的大作。”
他这话说得声音洪亮,顿时,前前后后吃饭的人,全都抬起头来,向这边看来。
飞飞燕又哆嗦了一下,低下头去。
空气凝滞了一瞬,凌霄书坊员工们脸上敷衍的笑容也都消失不见了。
而余象天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异样一般,仍是笑呵呵地瞅着宋凌霄。
宋凌霄抬起眼来,看向余象天。
这还是第一次,他和这位通俗小说出版领域的大佬面对面说话。
不过,他有一点小小的失望,经营者建阳书坊那样庞大的商业出版集团的余象天,令人意外的气量狭小。
“贵书坊的飞飞燕先生确实很有实力,可惜了,贵书坊却没有留住他,”宋凌霄笑道,“不过,余坊主可以放心,飞飞燕先生在我们书坊过得很好。”
余象天的笑容闪了一下,眼神中的情绪冷了下来,他的脸上重新堆起笑意,眼底却丝毫不见笑意,眸色幽深地打量着宋凌霄:“闻名不如见面,宋坊主这张嘴果然厉害。”
宋凌霄笑道:“余坊主谬赞了,论口才,还是余坊主厉害。”
虽然宋凌霄并没有说他的口才厉害在哪里,但是余象天却感到隐隐的不快,因为余象天的夸赞是别有用心的,宋凌霄用同样的方式夸赞回来,余象天便觉得他也是别有用心的。
而坐在一边,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头来的崔主事,将脑袋垂得更低,他心里直埋怨自己为什么要跟余象天出来吃饭,正好撞见凌霄书坊的人。
虽然上一次他已经跟宋凌霄说清楚了,也……很不要脸地把责任推卸到宋凌霄身上了,但是,他自己心知肚明这里面是怎么回事。
现在,他只希望余象天赶紧坐回来,别让这尴尬的对话继续下去了。
余象天微微眯起眼睛,道:“看起来,宋坊主今天是带着人来吃饭的?余某人也就不多耽误宋坊主的时间了,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明白,建阳书坊从来没说要放飞飞燕走,飞飞燕这个笔名是建阳书坊十年如一日地苦心经营起来的,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希望贵书坊下次出书的时候,不要把这个名字摆在那么明显的位置,否则余某人会以为宋坊主是在故意蹭热度。”
宋凌霄愣了一下。
崔主事则被余象天的不要脸震惊了,今天余象天一再刷新他的认知下限:余象天刚刚说过,作为一个商人,一个书坊主,蹭热度是基本的职业素养,可是现在,他攻击宋凌霄的时候,显然把“蹭热度”当成了一件可耻的事。
显然,在余象天那里,是没有什么是非对错、道德准则的,只要他需要,他可以立刻变换一套是非标准。
余象天丝毫不以为意,也不在乎崔主事怎么看,他说些话,不是说给崔主事听的,甚至不是说给宋凌霄听的,他是说给荟珍阁里这些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的人听的。
凌霄书坊风头正劲,今天,他和宋凌霄在荟珍阁里说的这些话,明天,不,今天下午就会传出去,变成街谈巷议,和凌霄书坊那本什么连载小说月刊一起甚嚣尘上,但凡掏钱买连载小说月刊的人,都会得到一个信息:连载小说月刊放在显著位置推荐的那部小说,是建阳书坊的作者写的。
看到宋凌霄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余象天不由得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笑容,果然,宋凌霄还是脸皮太薄了些。
谁知,宋凌霄愣那一下,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因为
“余坊主竟然会说出这种话,实在是令我惊讶!难道贵书坊有哪一本书不是蹭热度之作吗?难道三国演义的作者是贵书坊发掘的吗?难道侠义传的初版版权在贵书坊这里吗?利用点评本和插图本来蹭原版的热度,不是贵书坊惯用的伎俩吗?哦,说道原创作品,才子佳人小说确实是贵书坊原创度最高的一类作品,可是一个人写火了,同样的套路,贵书坊自己能把自己复制几百次,重复自己的套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贵书坊在蹭热度方面,可谓无人能及啊!”
宋凌霄大惊小怪地冲着余象天说道,论嗓门,余象天人到中年,说话瓮声瓮气,宋凌霄却是个年轻人,但凡他想大声,就可以让楼上楼下全都听见,当初在府衙大堂的时候,人家也是没有拿麦克风开的不插电演唱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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