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邸报十篇”发出。
六月二十一日,邸报文化副刊停刊。
六月二十二日。
嵇清持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乘坐马车前往京州府衙门口。
府衙门口的榜房,每天早上都会张贴出新一期的邸报,嵇清持连着看了两天,这是第三天,他还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久违的青春躁动在他古井般的内心又泛起了新的波澜。
这,大概就是报仇雪恨的快乐吧!
没错,这半年来,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竟然被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压着打,在他的老本行图书出版行业,半年来他们书坊出的书,竟然在销售额上被凌霄书坊全面碾压,无论是举业书,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说,什么插图本绣像本,反正就没有哪一仗是胜出的。
不仅如此,连他的亲兵白老板都叛变了组织,转而投向凌霄书坊的怀抱,世上还有什么纽带能比亲情纽带更强吗?没有了,但是他眼见着这些绝不可能背叛他的人,一个个走向了他的敌对阵营……
可恨啊!
对于睚眦必报的嵇清持来说,复仇就是生活的源动力,做局设槛,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他们十分恼火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是嵇清持不足为外人道的恶趣味之一。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自己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了,以至于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沉浸在那种痛苦焦灼的感觉之中,甚至还将自己的身体给气垮了。
现在想想,真是不值得。
他忘记了自己最擅长的是什么,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搞什么联合书铺排挤凌霄书坊,动用内阁关系举报凌霄书坊,这都是杀鸡用牛刀,没用好反而砍了自己的手。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用舆论战!
他手上最多的资源是什么,鹰犬文人!他最擅长的事情是什么,口诛笔伐!这种根本让人捉不到把柄的战斗方式,最适合对付凌霄书坊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野鸡组织。
嵇清持越想越得意,甚至哼起了小曲,哼到一半,马车一摇,停下来,府衙门口到了。
嵇清持掀起车帘,往地下走去,这时,车夫却破天荒地跟他说了一句闲话:
“老爷,您哼的这个曲子,莫不是最近戏楼里很火的银五娘争风?”
车夫黝黑的脸上露出劳动人民憨厚朴实的笑容,似乎因为高高在上的老爷无意识地哼起了他也很喜欢的一折戏里的曲子,两人之间的关系无形之中拉近了。
嵇清持的脸却一下子黑了,上唇皱起来,宛如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公鸡,恶狠狠地叨了一下试图亲近他的人:“你听错了!我怎么可能听那种淫词艳曲!我看你是不想干了吧!”
车夫的笑容瘪了下去,他垂下了脑袋,连连认错。
嵇清持气哼哼地下了车,心道今天这是晦气,他也就是随便一哼,谁知道是什么曲子!几个调子而已,就能听出一折戏?真是荒谬!
来到府衙榜房前,嵇清持站住脚,今天这里也聚集了不少看邸报的人。
以前,邸报的文化副刊还没有创办之前,榜房一整天都无人问津,有时候小吏忘了换邸报,也没人发现。
现在却不同了,金樽雪连载期间,每天都有一大帮闲人围在这里,就是为了看那巴掌大的一小块更新,礼部的小吏每天早晨带着新出的邸报来到榜房前张贴,都会被大家挤得死去活来,为了按时张贴邸报,衙门不得不派出差役来维持秩序,情况才有所好转。
金樽雪连载完之后,又开始连载它的衍生作品,什么老鸨子厉鬼作祟,双彩袖不堪其扰,兰之洛请来茅山道士和老鸨子大战三百回合之类的内容,倒是也有不少人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前日,邸报文化副刊登出十篇批判文章,令榜房前的围观群众大为震惊。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文化副刊停刊,群众彻底没得看,大家开始慌了。
作壁上观的嵇清持看着他们这样慌张,心情非常愉悦,直接点说就是幸灾乐祸。
今天,榜房前也是叽叽喳喳,议论一片,群众的情绪不是很稳定,想来,文化副刊还是没有恢复。
也是,邸报的阅读量毕竟没有礼部官员的前途重要,如果他们继续一意孤行下去,就会让自己的仕途沾染上污点!“邸报十篇”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在传达政令的官办报纸上刊登这种东西,无疑是一种紫夺朱色的乱政行为,是主流文坛对低级趣味的一种妥协,谁再做这种事,谁就是和祖宗礼法作对,谁就是千古罪人!
嵇清持吃了定心丸,准备去翰林院办公,忽然听见几声不太和谐的骂声传来:
“呸,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文章!也敢登出来丢人现眼!”
“就是!邸报好歹也是礼部官办的报纸,怎么找了这么一帮棺材板钉不住的老僵尸出来摇笔杆!”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服饰品秩应该恢复祖宗之法,只有官员才能穿绫罗绸缎,普通百姓只能穿麻布素服!”
榜房前一片骂声不绝,似乎在讨论前日的文章内容,但是又有所不同。
前日,“邸报十篇”登出来时,大家的反应是惊讶,惊讶之余,又有点迷惑,聚拢在榜房下,议论的话题大多是:为什么邸报要登出这十篇批判文章?这是不是说明了朝廷对于金樽雪甚至是通俗小说文类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是不是礼部内部权力斗争的结果,否则为什么会这样突然?以后还有没有可能在邸报上看到小说连载?朝廷对于文化风气的管理是否会收紧?
总体而言,前日里大家看到邸报之后的反应还是比较温和的,能感觉到他们更关心的是朝廷的态度如何,以后还会不会有小说看,比起群情激愤,大家还是慌张、紧张、甚至自残形秽……这种内敛自省的负面情绪居多。
为什么内敛自省,其实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这十篇批判文章,确实写出了这些读书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虽然认为金樽雪很好看,有一定艺术价值,但是从根本上来说,金樽雪写得再好,也是小说,小道之言,讲些情情爱爱,不登大雅之堂。
至于十篇批判文章批判的对象绣像本第一奇书,这些读金樽雪的读书人并不是都看过,他们猜测大约是和金樽雪差不多的类型,这些批评文章里的批判点,本质上是通俗小说的通病,所以就算他们没看过绣像本第一奇书,也大概能猜到那些内容在“正经人”眼里是多么不堪。
顿时,因为趣味而聚集在一起的读者们,突然被道学的大棒迎头痛击,一时间,深刻在他们心底的那些传统观念,又沉渣泛起,遮蔽了心底自然流淌出来的兴趣,他们开始怀疑自我,将时间花在这类小说上到底对不对,每天早上兴冲冲来追连载,是不是一种代表着世风日下的放纵行为。
不得不说,嵇清持手下的鹰犬文人还是很厉害的,非常善于化文字为刀枪剑戟,一下下正中读书人的软肋。
嵇清持确实也对“邸报十篇”的效果十分满意,因此,他才会三番两次地来到榜房,想看看这些读书人们后续的反应要知道,以前金樽雪连载时,榜房是他最讨厌的地方,每次上翰林院处理公务,他都会小心绕开榜房,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然而今天,他又来了,带着期待,却见到了预期之外的一幕。
明明前天都被他的批判文章给震慑住了、开始自我反省的读书人们,今天突然进入了激动外放的愤怒状态。
“这篇文章说得更荒谬!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因为看了这本书,学坏了,非说女人就是要自己有钱才能幸福,不能指望男人本想哄着女儿嫁给卖炊饼的老实男,虽然老实男长得黑又矮,可是他愿意出二十两银子的彩礼,女儿却说谁看上的谁去嫁,彩礼钱她可以代收,大家评评理,这是人话吗?不孝女!”一个青年书生照着邸报上的文字读出声来。
顿时,旁边响起一片喝彩:
“这姑娘挺明事理的啊!”
“哪家的姑娘这么聪明,可惜摊上这么个贪财的糊涂爹,唉,真是歹竹出好笋。”
“那部绣像本第一奇书不是一部秽书么?怎么秽书还有这种教人明理作用?倒是有趣,回去路过书铺,我就买一本!”
嵇清持凑上去,越听越是疑惑,那十篇批判文章,他都亲自看过一遍,并没有这些人口中说的这些内容啊?他们到底在读什么?
不对,今天的邸报文化副刊,又复刊了!
嵇清持定睛一看,发现榜房上张贴着的邸报又长出来一截,众人围在那长出来的一截下面议论不休,分明就是文化副刊新出了一版内容!
好啊,凌霄书坊,你们反应倒是快,就让我来看看,你们这个草台班子,能找到什么刀笔好手,跟我们训练有素的鹰犬对阵!
嵇清持轻咳一声,低声道:“麻烦让一让,我是翰林院编修、清流书坊坊主嵇清持,我要到前面去看看今天的邸报。”
众人正在激愤上头之际,都恨不得把邸报抢过来仔细阅读一遍,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人有先来后到,他们急着看也得遵循秩序,这都跟这儿围了半天了,还得仰仗着里面的义士读出声来,借光听一听。
这时候,突然有个新来的要往前挤,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啊。
“别挤了,我还是武英殿大学士、国子监刻坊坊主呢,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排队!”
“啧,什么素质,想看不早来,扯什么出身高贵!这京州城,天子脚下,一块牌匾砸下来,五个里有四个朝中有人,什么翰林院编修,一个闲职罢了!”
嵇清持:“……”
这帮刁民!
嵇清持挤不进去,只好站在外面,听那位榜下的青年书生继续朗读。
“还有这一篇,就更新鲜了,试论四民:士农工商,哟,还是按照八股体例写的,真是厉害,万物皆可八股文。咱们看看写的是什么。”那青年书生大声读了出来。这篇文字满是之乎者也,各种引经据典,读起来十分佶屈聱牙,幸而那名青年书生每讲一句,都会拆开来解析一遍,如同自带释义的文选,听众听着倒也明白晓畅。
这篇文章的出发点很是宏大,从源头讲士农工商的历史源流,从管子的“四民基石”说,再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再到国初的“商贾归贱籍”,梳理了一番,最终得到一个结论,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不可以变更,否则就会造成国家的动乱,而“某些小说”之中描绘了商人家庭奢侈享乐的生活,使清清白白的良民百姓们羡慕商贾之家,破坏了淳朴的社会风气,年轻人容易被这种逐利的社会风气影响,将来就会放弃寒窗苦读,去选择一条看起来光鲜的商贾之路,这就是在害人前程。
嵇清持一开始还在怀疑,是不是凌霄书坊发文章回应他前日里精心策划的“邸报十篇”,这会儿听到这篇文章,他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写的很好,文从字顺,论据充分,竟比他手下的那些鹰犬文人还要厉害,不知道是哪个才子写的,如果能笼络到自己手下,想必是如虎添翼。
只是,嵇清持听着顺耳,在其他人那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呸,现实如此,还不让人写进小说里么!”
“难道小说里不让写了,现实中就不发生了吗?”
“分明就是掩耳盗铃!商贾之家多么富庶,还用得着一个小说来告诉我们?难道我们平时不是生活在这个京州城里吗?运河码头上的商船,九座城门出入的车马,随便看一看就知道商人过得多滋润了,难道小说里不写,我们就看不见了吗?”
这个社会正在发生变化,人们能感觉到这种变化,不说好,或是不好,变化实实在在地发生,这时候,道学的大棒打下来,否定描述这种变化的文字,却对现实中实际的变化装聋作哑,能不引起人的逆反心理么?大家又不是生活在空中楼阁里!
大家越说越气,群情激愤之际,开始意动,准备大破其财,凑也要凑齐十两银子,去买那本假道学的照妖镜绣像本第一奇书!
“等等,”嵇清持实在站不住了,他必须说点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篇文章说得很有道理么?”
众人回转头来,都瞪着嵇清持,为什么嵇清持一开口,他们就能嗅到一股浓浓的白莲味儿,对了,前日里邸报上的十篇文章里,也有一篇文章是这种口吻,当时还没品出什么,现在听到真的有人亲口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们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出自神童诗,前两句,大家可知道是什么吗?”嵇清持稍稍摇晃了一下脑袋,吟诵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文章千古之事,是用来载道的,不是用来写实的,为什么现实中发生了,文章里就要有?这完全是没道理的事,文章,文字成章,但凡是成篇的文字,就应该以教人向善为己任,而不是现实中有什么腌臜事,都要事无巨细地描写进来。”
嵇清持每次讲学,都站在清流书院高高的讲坛之上,享受着芸芸学子的瞩目,他已经习惯了被目光包围,习惯了在说完大道理之后接受众人钦慕的仰视。他甚至会在一段话说完之后,进行漫长的停顿,用这些沉默的时间来观察听众,等待鼓掌声热烈地响起。
但是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未免有些太长了
嵇清持抬眼看向榜房前的读书人,却发现这些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假道学吧?”一个人先说。
“就他说的那些,写成小说,还能看吗?”另一个人问道。
“文章关小说屁事,搞你的八股文还不够吗,还要搞小说!”一个红面膛看起来脾气就很爆的京州大爷忍不住爆粗口。
“你们不能这样说,”嵇清持有点恼火,但是一想,这些都是愚民,愚民,什么都不懂,需要教化的那种,“小说也是文章的一种,虽然是小道,但是也不能胡说八道,你们知道这本绣像本第一奇书里都写了点什么吗?一个商人是怎么通过行贿上位的!”
“而且,绣像本第一奇书将这个行贿的过程描写的非常详实,很难不怀疑作者可能有相关的犯罪经验,作者虽然在写大聿的官僚体系,可是他对于俸禄紧张的刻画,分明就是本朝之事,正因为俸禄与品秩不匹配,官商勾结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商人提供钱财,轻易就能从官员手里换到权力……”
嵇清持说着说着,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他的声音低下去,话头停住,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似乎对这些犯罪内容很感兴趣,嵇清持顿时火气上来:“你们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不该斥责这本书里描写了这般贿赂乱政的行为吗?”
“斥责有用吗?”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看去,却是方才那名在榜下读文章的青年书生,分开众人,走到嵇清持面前,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方才我听见您说,您是什么官?”
旁边有人提醒道:“他说他是翰林院编修!”
“翰林院编修大人,”青年书生双手抱拳,向嵇清持行了一礼,直起身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在身前,双目灼灼,直视嵇清持,朗声说道,“我没看过那本绣像本第一奇书,所知仅限于您刚才说的内容,若是有什么不对,请您提点。”
接着,他说道:“您说,作者写的是前朝事,暗示的却是本朝的问题,我觉得,如果这部小说真的做到了这一点,我一定要去买一本!就像您说的,小说,是小道之言,可是,它却是世态民情的一种体现,背街小巷,私语之时,方才敢说光天化日之下不敢说、说不到的问题!您身为翰林院编修,吃朝廷俸禄,给朝廷办事,您明知道俸禄和品秩不匹配,会造成很多问题,可是您往上提了吗?您试图改变过现状吗?看样子,您只是站在这里,对提出这些问题的作者指指点点,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您可真厉害!”
“你、你这无知小儿,口出狂言!”嵇清持给别人扣帽子扣得多了,看惯了别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头一次被别人扣帽子,一时间心头火起,竟找不到反驳之词。
“我怎么无知了?啊,我是无知,毕竟您在朝中办事,您知道的多,可是,您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您不是照样当做不知道么,您不仅自己当做不知道,还要别人当做不知道,还要站出来说话的人,闭上嘴巴!您怎么这么霸道呢,嗯?让朝廷里存在的问题揭露出来,怎么碍着您的事儿了么?碍着您贪污受贿,碍着您沆瀣一气,碍着您在说不得的权术游戏里如鱼得水?”
“你、你”嵇清持差点给气晕过去,指着那青年书生的手指不断发抖。
“好,说得好!”围观众人却丝毫不留情面,翰林院编修又怎样,在书斋里你是老大,在外面街上谁说出老百姓的心声谁就是老大!
“您肯定觉得冤枉,您都是一片好心,为什么我们这些刁民就不能理解您呢,可是”青年书生话锋一转,沉下面色来,“我方才没听清楚您是个什么官儿,却听清楚了,您就是举报绣像本第一奇书的清流书坊坊主吧!学生之前还不明白,您一个开举业书坊的,干嘛要跟人家开小说书坊的一般见识,你们两个又没什么竞争关系,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您不是为了利益之争啊,您是为了您屁股下面的官位!”
青年书生话锋犀利,言辞狠辣,步步紧逼,毫不留情,竟将能言善辩的嵇清持逼得说不出话来。
嵇清持一向惯于在讲坛上享受至高无上的地位,把持着绝对的话语权,何曾沦落到当街与一无名小卒辩论的地步,更惨的是,他还辩不过这个无名小卒。
“你这是诽谤!诽谤朝廷官员!”嵇清持无能狂吠道,颠过来倒过去就是这么两句。
周围的群众却越听越气愤,一个个目光凶恶地围上来,将嵇清持挤在中间,眼看就要发展成一场刁民当街揍狗官的闹剧,嵇清持见势不妙,知道再僵持下去,他不仅讨不了好,还得吃亏。
不行,脚底抹油,开溜!
“师傅,师傅,快驾车!”嵇清持如同泥鳅一般滑出人群,奔向马车,冲马车师傅招呼道。
“哦。”马车师傅憨厚的脸上满是漠然,不疾不徐地抽出马鞭,整了整车辕。
嵇清持本想着马车师傅能过来帮他挡一挡,谁知这个榆木脑袋今天反应格外慢,没办法,他只好自己不顾形象地狂奔到马车边,气喘吁吁地上了车,中途脚下踩了个空,还差点摔到地上。
“兄弟们,别让他跑了,我看就是清流书坊出的那十篇诋毁文字!害得我们没有小说看!”
“对,就是他,语气都一模一样!”
“他们都干的出那样的事,却不允许我们看,这还有没有天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愤怒的人群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嵇清持没登上车的后脚往下拽,大家很快将嵇家的马车围了个密密匝匝,不让嵇清持走,一定要他给他们道歉,然后给他们一个说法。
“这真的不关我的事!”嵇清持一开始还很恼火,逐渐恼火变成了害怕。直到人群开始推着他的马车,车厢向一边倾斜,他的鞋子又被人抓掉了,他才意识到愤怒人群的可怕,他们是真的要让他留下一条命吗!当街推搡官员的马车,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最后,嵇清持不得不当众发毒誓,说他真的没有指使人写那文章批判绣像本第一奇书,否则就众叛亲离、孤独终老而死,那些愤怒的人群才放他走。
简直,没有天理,没有王法!
嵇清持来到翰林院办公时,足足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个时辰,他在同僚的提醒下,恼怒地拔掉头发里插着的一片干草,铺展开公文纸,决定给九门提督写一封信,举报兵马司的人光吃饭不干事,官员当路被拦车殴打,这还是天子脚下吗?!
嵇清持愤怒地研墨,将砚台压的吱吱响。
这时,翰林院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原来是礼部的邸报发到了翰林院,众人都去抢着看,礼部除了会把当日邸报贴在府衙门口以外,还会给朝廷各部门派发一定数量的邸报,只不过时间有早有迟,最近一段时间,翰林院里也有几个特别没水平的同僚,在抢着邸报看金樽雪,看完之后还要大呼小叫地猜剧情,就好像他们缺那几个钱,买不到一整本一下看完似的。
自从前日“邸报十篇”发出来,就算是不关心金樽雪的人,也对邸报文化副刊产生了兴趣,碍于传统观念,很多人不看小说,至少不在办公场所看小说,但是他们可以看热闹,看吵架,邸报的文化副刊现在就具有了这种上至朝廷命官、下至普通百姓都喜闻乐见的娱乐性质吵架!
今天又有新的批判文字,太好了,就让他们仔细看一看,有没有骂出新意,有没有骂出水平!
喝,这一看,可了不得,今天骂人的内容比前两天的带劲多了!
如果说前两天还是端着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白莲气息,那今天这就是一点遮掩都没有了,直接骂街!看看这个专栏的名字,它叫:读者来信。礼部的同僚怎么这么有才,能想出来这样的绝招,让绣像本第一奇书的读者对这本书发表意见,结合自身的真实经验,发表别出心裁的批判,真是有趣极了!
人民群众的语言总是特别生动直接,能将士大夫们不敢点透的话一下子给说透了,这里面有几篇带着市井气息的来信就特别惹人爱,明明是在骂绣像本第一奇书如何败坏人心,如何教坏小孩,可是让人看了之后,却深刻感觉到写信的这位读者脑袋一定有点问题,这分明不是骂人,而是自曝:
比如有说自己儿子看了绣像本第一奇书就不想考科举了,说当官还是没有做生意来钱快,来信人也就是当爹的教育儿子说,其实还是当官来钱快,你没看那些丝绸商捐出全部家财就为了买个官吗!
又如有劝自己女儿嫁给老实人的,明明自己就是图那点彩礼,却还要拉拉杂杂说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
又如有举子抗议社会风气太乱,应该恢复到前朝礼制,大家都穿粗麻布的。
又如有商人自曝凭着书里的手段偷税漏税,赚了不少钱,现在书里都写出来了,就是断了他的财路。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明明是在控诉绣像本第一奇书坏人心术,可是,却给一种
“春秋笔法,”翰林院编修都是顶级文字游戏玩家,自然一眼看穿本质,“这是春秋笔法。”
“礼部这是请了什么人才啊,这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咱们写惯了规矩文章,却没有这般学什么像什么的本事!”
“哈哈哈哈哈实在是太有趣了!”
翰林院编修、修撰们聚集到一起,开始议论礼部最近的邸报又要加大发行量了,看来礼部负责邸报的部门今年的业绩是没什么问题,下回述职的时候还能评个甲等。
“看来,这绣像本第一奇书,果然是一部奇书,并非书商为搏眼球做出的噱头。”
“不错……是有必要买一本研读一番了。”
“还是礼部的同僚厉害,前日里那十篇文字,我还真当礼部起了内讧,没想到竟藏着这么一个转折,竟是要从我们衣袋里也榨出银子来才罢休。”
……
嵇清持眼见着众位清高自持的同僚,看完这一整版的读者控诉之后,不仅没有跟着一起痛斥绣像本第一奇书,反而还露出了持币待购的兴味,实在令他银牙咬碎!
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中间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苦心经营,设计坑陷凌霄书坊的十篇批判文字,只是改了个口吻,变成了读者来信,怎么就反而变成了最有效的宣传利器,让那些本来对通俗小说没有任何兴趣的人,也想要买上一本看看了?!
嵇清持无法解释这件事,他只能拿了一份邸报回去研究。
然而,这股诡异的势头还未中止。
六月二十三日,邸报文化副刊上又刊登了出几封读者来信,负责邸报的主事在读者来信前面先写了短短的一段介绍性质的文字,大意是说,兼听则明,前两日刊登的是批评文章,今天再刊登几篇褒扬文字,请大家自行评判。
这一版的文化副刊,就全部都是分析绣像本第一奇书如何好的,还有一篇整理过的凌霄书坊坊主在京州府衙大堂应对清流书坊的控告时陈述的一番言辞,是来自当时府衙里书吏的记录,获得府尹和侍郎的准许,特别刊登在这里。
这一来,舆论就彻底炸锅了,本来只是在戏楼、书店、街角火热谈论着的绣像本第一奇书,一跃成为朝野上下最炙手可热的话题,连内阁见面的时候都要议论几句邸报上关于绣像本第一奇书的文字,各种不同的观点,以评论文章的形式出现在邸报文化副刊上,每天更新,更新期间的火热程度完全不输给金樽雪,甚至还有过之。
宋凌霄也万万没想到,有人朝他放冷箭,他回击了一下,竟然开辟了文学评论上官方报纸的先河,如何评价一部小说,被推到了聚光灯的最显眼处,人人都开始或主动或被动地思考通俗小说的价值和意义,在邸报上争论得不可开交,而绣像本第一奇书的销售量,也更加坚定,持续顶在高位,完全没有普通新书销售期的下降弧线,宛如一只乘风而起的鹰聿,没有什么能阻挡它飞往前所未有的高度。
虽然早就知道绣像本第一奇书会创下一个可怕的销售记录,但是,当这一天真的降临时,宋凌霄仍然有些难以置信。
绣像本第一奇书,销售第十天,销售额达到三十万两白银。
照这个速度下去,新书销售期的这一个月,绣像本第一奇书就能卖到至少六十万两了。
这本书是长销书,按照系统的计算,会在五年内卖到一百万两,第一个月只能卖到三十万两。但是,实际销售额,那是随着新书销售期的宣传策略和各种影响因素而变化的,不一定就按照系统的预估码洋来。
眼下看来,宋凌霄的宣传策略又发挥作用了,在庞大的基数上,宣传系数稍微调高一点点,就会产生巨额的回报!
宋凌霄爽到飞起,现在他一点都不烦清流书坊了,谢谢他们,谢谢他们给他提供了一块一步登天的垫脚石!
没错,宋凌霄不是傻子,自然猜到那十篇文字是出自谁手。
崔主事后来跟他说,他们部里调查了偷偷换版的人,发现确实是主管祭祀事务的侍郎唐洁中,就在换版当天,唐洁中和嵇清持在荟珍阁大堂吃饭,有人看见。
因为私自干涉其他部门的事务,唐洁中那点薪俸可能保不住了,更糟糕的是,他本来就不受尚书的待见,这回邸报部门的人大出风头,在尚书面前狠狠地参了他一本,估计唐洁中在侍郎位置上也呆不久了。
邸报部门,那就是崔主事现在主管的部门,宋凌霄听出其中的微言大义,立刻拱手笑道:“那就要恭喜崔大人啦。”
“还没苗头的事儿。”崔主事摆了摆手,但从他神采奕奕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如今他在礼部的声望那是蒸蒸日上,“只要能把邸报办好,崔某愿意拼尽全力。往后,还要宋坊主多多支持才是。”
宋凌霄狡黠一笑,道:“我确实还可以支持崔大人两篇文章。”
“哦?”崔主事心花怒放,“你不早说!耽误了这么些许宝贵时间,快,让我看看!今天还没制版,还来得及!”
宋凌霄从袖子里取出两篇文章,递给崔主事。
崔主事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头:“这是……论通俗小说审查中的常见问题……哎呀,这竟然是李一阆大人的手笔!”他激动了,淳朴的小眼睛里流露出澎湃的崇拜之情,“你怎么请到我的顶头上司的?宋坊主,宋公子,我的宋大人,你怎么这么厉害!”
“嗨,我不是官,别这样叫我啊。”宋凌霄赶紧避嫌。
崔主事立刻又拿起另外一篇文章看,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没看懂!这是什么<第一奇书>与商业税改制问题初探?
“你看署名就知道了。”宋凌霄努努嘴,老实说,他也没看懂这写的啥。
“陆樟溪……”崔主事又是一个激灵,把宋凌霄吓了一跳,崔主事瞪着眼睛,用气声问宋凌霄,“是……户部那位大人吗?”
吏部、户部都是实权部门,排在六部之首,其次才是礼兵刑工,尤其是当今天子热爱花钱,修建豪华的行宫、离宫,还有最重要的那个宫殿皇宫,户部的人就更加受到重用,特别是那些能搞钱的。
作为户部青年一派官员中的翘楚,陆樟溪侍郎的名字实在是响彻朝堂,连六部的尚书、内阁的大学士,都要高看他一眼。
崔主事从来没想过,自己区区一份文化副刊,也能得陆侍郎垂青,得到他的稿子。
崔主事激动的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捧着这两份重如千钧的稿子,腿都有点发软,他泪光盈盈地望着宋凌霄,哆嗦着嘴唇,抽了半天气,终于说出一句完整话:“宋、宋公子,多、多谢赐稿,我这就去、这就回部里把稿子发排了!”
宋凌霄笑道:“去吧去吧,路上小心。”
崔主事忙不迭地跑向大街中,叫了一辆马车,自个儿翻身上马,给车夫一些钱,车夫利索地把车厢给卸了,看着这位礼部出身的文官策马狂奔而去。
“古代人果然都是全才。”宋凌霄忍不住赞叹道。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是君子必修,果然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啊!
宋凌霄回到达摩院中,走上二楼,在雅间里找到正坐在软榻上看书的陈燧。
宋凌霄将他的书翻过来一看,书名是:蓝氏兵书。
宋凌霄把书还给他,在他身边坐下来,想到陈燧就快上战场了,不由得有些紧张,但又不想把气氛搞得太紧绷,便故作轻松地揶揄他:“你现在才看兵书,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去了全凭本能。”陈燧一本正经地回答,接着,目光从兵书上移到宋凌霄脸上,“稿子给他了?”
宋凌霄还没从陈燧吓人的回答中抽离出来,张着嘴巴魂不守舍地回答:“啊……啊?”
“放心吧,我都记在这了,”陈燧指了指自己的头,笑瞅着他,“不是等你呢么,没事儿干。”
“那你怎么不看绣像本第一奇书。”宋凌霄不信。
“我都快看吐了,”陈燧说,“你忘了是我审的?”
宋凌霄这才相信,陈燧不是在编话安慰他。
“这次多谢你帮我请陆樟溪写文章,”宋凌霄诚挚地望着陈燧,“有他的文章在,再加上李侍郎的文章,这次邸报十篇之争,算是盖棺定论了。”
“是么?”陈燧似乎不大相信,“我真的有这么重要?”
宋凌霄笑出声来,看着陈燧,你就继续装。
“其实也不是我的功劳,”陈燧把兵书收起来,往宋凌霄那边倾斜上身,目光沉沉地盯着宋凌霄的眼睛,“是你,你自己打开了局面,将舆论扭转,陆樟溪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代表他不会雪中送炭,只会锦上添花,为你写这篇文章,不过是他顺势而为罢了,你不用觉得欠他人情。”
宋凌霄心里咯噔一下,陈燧又这样跟他说话了,他总是会想起来那一天,在国子监的小树林里,他们两个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脸就贴到一起,然后……
在诱拐未成年人的罪恶边缘,宋凌霄悬崖勒马。
“我、我没觉得欠他人情。”宋凌霄忍住心中砰砰直跳的异样感,拿出直男的好胜心,也盯着陈燧的眼睛看回去,“要欠人情也是你欠。”
陈燧望着他,忽然一笑,把目光移开,纤长优越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暧昧不明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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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这名字起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