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国子监监生薛璞状告凌霄书坊银鉴月“秽书案”开庭。
原告方自报身份是国子监高级班监生,新科举人,薛璞。
被告方则是凌霄书坊坊主,银鉴月出版的总负责人,宋凌霄。
一大早,京州府衙门前就围上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百姓,无他,这银鉴月实在太过有名,以至于大家听到银鉴月三个字,就忍不住想凑上来看看。
前些日子,有人说,大理寺给银鉴月定性为反书,还查封了两座凌霄书坊的分店,搞得议论纷纷,人心浮动,但是银鉴月的销售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逆势上扬了不少。
近日,消息风头又有所转变,说是银鉴月定性为反书的事儿被上面驳下来了,还把大理寺卿苟玉书就地免职。
喝,这消息一传出来,可了不得,街传巷议,都是在说,凌霄书坊背景多么深,书坊主宋凌霄来头多么大,有人传说,宋凌霄其实是先帝爷遗落在民间的遗腹子,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嫡亲的那种,为了掩人耳目,才化名为太监之子,毕竟太监哪有儿子呢!
现在,大家不光对银鉴月这本书感兴趣,还对出版了这本书的凌霄书坊坊主迸发了更大的好奇心!
他们今天来到京州府衙门外,就是想看看,这个凌霄书坊的坊主,是不是真的和皇上长得特别像当然,这里也没有人见过圣颜。不过,这不妨碍他们鉴定宋凌霄是否真龙所出,因为百姓们都相信,真龙之子一定是金光闪闪的,身上带有龙气!
……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注视下,宋凌霄和薛璞分别从公堂的两侧走出来,对视一眼,来到堂中并排站着。
堂上,京州府尹梁有道哆哆嗦嗦地拿出老花镜带着脸上,凑近书吏递上来的状子,仔细看了起来,约莫沉默了半盏茶时间,旁边坐着的礼部官员干咳了一声。
梁有道转过身,用老花镜仔细观察了礼部官员以后,恍然道:“这不是礼部李侍郎吗,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众人:……
所谓侍郎,听起来是有个“侍”字,其实地位品级都很高,仅次于尚书,也就是礼部的副部长。
上面对这个案子很重视,之前内阁和司礼监的大佬已经在皇上面前为了这个案子掐过一轮,现在皇上打下来让府衙来审,叫礼部出个人陪审,礼部不敢怠慢,派了主管文化出版的副部长出来陪审,李侍郎和梁府尹俩人都是正三品,平级,但是李侍郎毕竟是上面派下来的,梁有道只是地陪,这个案子名义上是梁有道主审,但是天知道他多想把这个锅推给别人!
还好,梁有道装糊涂的功夫越发深厚了,他从拿起老花镜的一刻开始,就准备好戏精上身,下脚不落实地。
“梁大人,我是前来陪审秽书案的,梁大人不记得了么?”李侍郎微微皱眉,他是个挺认真的人,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前途无量,因此对每个经手的事情都非常谨慎负责,看见梁有道这副态度,他不由得有些担心这案子会审理不好,让上面不能满意。
“哦,哦,原来是为了这秽书案,我知道,我知道,银鉴月么,现在很有名的一本书啊。”还好梁有道没有把糊弄学表演得太过分,及时把注意力拉回到审案上,他微微从太师椅上抬起屁股,身子前倾,往堂下看来,“你们两个,就是原告薛璞和被告宋凌霄吗?你们两个小子,看着还很年轻啊,什么事儿非得闹到公堂上来,年轻人嘛,有什么过不去的,私下和解多好啊。”
众人:……
梁有道和了一番稀泥,那边跟着薛璞一起来的原告团有点坐不住了,清流书坊一名老编修站了起来,向梁有道行了一礼,说道:“梁大人,如果能私下和解,我们也不会闹到您这儿来了,您看,我们还是直接进入正题吧。”
“哦,好好好,”梁有道说着,开始到处找惊堂木,引发大堂外围观群众一阵哄笑,终于,梁有道举着老花镜找到了被压在案卷下面的惊堂木,啪地一拍,正色道,“肃静!现在本府衙开始审理原告国子监监生薛璞状告凌霄书坊坊主宋凌霄出版秽书银鉴月的案子!堂下何人是薛璞,上前陈词!”
薛璞上前一步,看了一眼被告席,小弥正脸色煞白地坐在那里,今天他穿了一件洁白的棉布长衫,干净得就像一张没人睡过的床单薛璞最近脑补的比喻越来越奇怪了,还好没有人知道不过,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而是,薛璞希望用自己的双手把这张床单洗干净,对,他狠心将凌霄书坊告上衙门,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给弥雪洇上一课,让他知道,跟错人比做错事更可怕!
“学生薛子含,目前在国子监上学,课业之余,在清流书坊兼任编修,编有易经初探易经再探易经三探以及合订本易学新解。”薛璞朗声说道,心中升起自豪感,“学生在清流书坊不到一年时间,也是从编修学徒做起的,一步一步做出今天的成绩,虽然比不上凌霄书坊销售业绩惊人,但是学生问心无愧。”
“呵呵。”被告席上,梁庆发出了无情的嘲笑,就易学新解那点销售,给他们凌霄书坊提鞋都不配,薛璞还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给自己脸上贴金。
“子含,别和那边的黑心奸商一般见识,说你的!”清流书坊的老编修嚷道。
“多谢赵前辈,”薛璞向老编修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就在半个多月前,准确来说是二十一天前,凌霄书坊刊行了一本书,书名叫银鉴月,署名是紫皋哭哭客,这是个假名,大家请注意,在每一本书的内封或封底位置,都会有一页专门记载作品信息的页面,叫做牌记页,银鉴月的牌记页上出现了三个名称,编修弥生,也就是书坊主宋凌霄的同学弥雪洇,发行梁庆,也就是刚才嘲笑我穷酸的这位青楼老板,刊刻凌霄书坊,也就是被告宋凌霄一手负责的商业出版机构。”
“我先阐述一下我为什么会打开这本银鉴月,首先,我是国子监的学生,孔府门生,将来准备考取进士,为国效力的,我对于这一类粗制滥造的低俗小说毫无兴趣,很自信地说一句,我薛子含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不懂事,看过几本打打杀杀的侠义小说以外,还真没看过别的通俗小说。”
薛璞十分自信地说着,仿佛将自己不看通俗小说,视为一种品行高洁的象征。
“那我为什么会看这本书呢,这就要说到我和宋坊主共同的同学,弥雪洇了,弥雪洇,就是这本书的编修弥生,我没有主告他,因为我了解他,他是个很单纯的孩子,出身普通官员家庭,因为父亲外调地方,所以暂时寄人篱下,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讨好他寄宿那家的公子,小弥迫不得已接下了这桩差事。”
薛璞顿了顿,眼眸中饱含着“我体谅你”“我理解你”的深情,望向一边被告席上的弥雪洇,弥雪洇似乎被他的这番解释给说呆住了,正愣愣地望着他。
“我和小弥的关系,一开始是很好的,他本来也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可是,自从宋凌霄将他招进凌霄书坊,他就性情大变,不再与我来往了,我想,是不是我的学识、才情配不上他了,是不是他手头在做的事情真的有那么重大,使他不愿意再跟我来往。于是,本着学习、追赶的心态,我买下了小弥编修的这本银鉴月。”
薛璞深吸了一口气,方正的颧骨上逐渐显露出愤怒的潮红:“可是,翻开这本书之后,我却读到了非常不堪入目的内容!”
薛璞举起状纸,大声说道:“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读出这般无耻下流的文字,也不想用这样的内容来污染诸位的耳朵,但是,如果你不幸已经买了一本银鉴月,你可以翻到第六回、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看一看里面的内容,是不是像我说的一样,这简直不是一般的诲淫诲盗,而是不堪入目,毫不羞耻!这样的文字公开放在世面上叫卖,就是有碍风化,坏人心术!”
“因此,我请求府尹大人和侍郎大人,将这本银鉴月列为禁书,防止它的影响继续扩散,去毁坏下一代、下下一代人的视听,市面上但凡发现这本书的,统统收缴,集中销毁,还有,以此盈利的,必须抄销售所得,同时追加五倍罚款。而凌霄书坊作为银鉴月的出版方,我恳请!吊销该书坊的出版凭证!禁止它再危害这个行业!”
“嘿,姓薛的你”梁庆正待说话,却被宋凌霄一个眼神制止住。
“小说,本来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其中诲淫诲盗者甚众,私下传抄借阅,影响还比较小,像凌霄书坊这样堂而皇之大量印行,借着一些没羞没臊的内容作为噱头,吸引无知百姓购买,以至于利润高企,销售额长居各大书铺榜首,这样为了逐利而泯灭良心的做法,一旦得到大量利润而不被约束,势必会引起众多商人蠢蠢欲动,商人逐利,无益于国计民生,必须由官府出面治理,在污浊风气形成之初,就将它扼杀,这样才能保证我京州百姓生活在一片清朗天空下!”
“总而言之,我的诉求有三:第一,银鉴月内容诲淫诲盗、不堪入目,恳请将它永久封禁,销售所得全部罚没,并追加五倍罚款;第二,凌霄书坊出版银鉴月,对于毁坏世道人心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恳请吊销该书坊的出版凭证至少五年;第三,商业书坊纯粹以挣钱为目的,出版通俗小说者,应当严格控制其数量和规模,没有经过礼部审核者,不得上市发行,商业书坊仅以印制通俗小说牟利者,无异于世道人心,百害而无一利,应当坚决取缔。”
薛璞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声音洪亮,说完之后,外面一些不明真相凑热闹的百姓也鼓掌叫好起来,纷纷称赞这小伙子长得真俊,不知道有媳妇了没有,等下庭审结束了问问。衙门大堂内,原告席上的老编修们也纷纷点头,表示薛璞这小子不错,未来可期,就看今天能不能顺利扳倒后台很硬的宋凌霄,如果今天获胜,那就是一战成名,为京州书坊圈的清朗明天做出了关键性的贡献。
“什么五倍罚款!不行!我不同意!”梁庆慌了,粗略一算,银鉴月到现在的销售也有二十万两,五倍罚款,那就是一百万两,到哪儿去弄那一百万两啊?卖了他都不够!
当然,要是卖了宋老板,多半就够了,梁庆黑暗版想道。
“啪”!梁有道一拍惊堂木,悠悠地说:“勿要咆哮公堂。被告,现在还没到你们陈词的时候,安静听着。”
苏老三从后排伸出手来,一拽梁庆,叫梁庆跟他换个位置,梁庆十分气闷,但是不按照衙门的规矩发言,他们这一方肯定会吃亏,梁庆只好和苏老三换了个位置,把脑袋低下去,降低存在感。
“原告,你的状词还有要补充的吗?”梁有道转向薛璞问道。
薛璞道:“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一问宋坊主,既然你敢出版这本银鉴月,那你一定认为它里面的内容是非常好的吧?那你有没有胆量念一念第六回,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的内容呢?”
这问题是薛璞临时想到的,简直是神来之笔,他说完之后,他背后原告席上的老编修们忍不住抚掌叫好!没错,正该如此,如果凌霄书坊敢矢口否认,说自己出版的书无伤风化,那就让他们自己的坊主在公开场合里读一读他们出版的内容,看他们是否读得出这个口!
“大人,学生说完了。”薛璞向梁有道行了一礼,退在一边。
梁有道晃了晃脑袋,十分模棱两可地说道:“嗯,这位薛监生,说得有些道理啊,不知李侍郎以为如何?”
李侍郎一愣,心想这怎么也没到陪审发言的时候吧,被告还没抗辩呢,他只好说:“我也觉得有些道理,不过双方陈词还未结束,不宜过早下论断吧。”
“不错不错,李侍郎所言甚是!”梁有道打了个太极没抓到上意,只好又怎么打出去怎么收回来,继续看向堂下,问道,“堂下何人是被告宋凌霄?”
宋凌霄站了出来。
他还没说话,那边原告席上的老编修先嚷道:“被告为何不下跪!被告凌霄书坊坊主,乃一介小商贾,理应下跪!”
宋凌霄拍了拍袖子,说道:“敢问这位老师傅,薛璞为什么就能站着陈词,我就非得跪着?”
“你能和薛璞比吗,薛璞是举人,举人有权在衙门站着陈词,你是举人吗?”那姓赵的编修十分不屑地说道。
“这就怪了,对面的诸位老师傅们,做编修不知要通读全文吗?大兆律里被衙门传唤可以不跪的身份,除了举人之外,还有监生,我是国子监的监生,薛璞的同学,你们不知道吗?”
赵编修哪儿能不知道啊,不过是为了杀一杀宋凌霄的锐气,以为他们那帮人都是不学无术之徒,谁知道宋凌霄竟然知道大兆律里有这么一条。
宋凌霄也是临阵抱佛脚,毕竟要对簿公堂了,怎么也得先熟悉一下相关律法,拿起大兆的法律武器来保护自己!
“你”赵编修还想挑挑理,被薛璞制止住了,薛璞认为光凭自己刚才的一番说辞,就能让宋凌霄翻不了身,没必要再使这些小绊子。
“原告,你们陈词的机会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被告陈词的时间,不要插话。”梁有道维持秩序,“被告继续说。”
宋凌霄冲梁有道和薛璞分别行了一礼,这时候,他背后,府衙门口的人群也耸动起来,都想挤过来看一看这个凌霄书坊的书坊主到底长什么样。
“府尹大人,我是凌霄书坊的坊主宋凌霄,我今天特地带过来了一本银鉴月,就在这里。”宋凌霄取出一本看起来挺新的银鉴月,展示给大家看,“我想,这里一半以上的人都看过这本书了,因为根据我们的销售报告显示,现在京州有三万多人购买了这本书,是购买江南书院时文选的人数的三倍,相当于京州城差不多一半的识字人口,在场的都是文化人,我粗略估计,府衙外的人群中也至少有一半是因为银鉴月这本书才来凑热闹围观的,不知道对不对。”
“不错,销售量大,影响力巨大,这也是贵书坊的罪证之一。”薛璞冷声道。
“既然大家有一半都看过银鉴月了,想必已经知道这位薛编修口中的第六回,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分别是什么内容了。”宋凌霄不疾不徐地将手里的银鉴月翻开,翻到第六回,两指夹住书页靠近书籍的部分,将第六回的某一页单独拎出来,展示给众人看,“大家请看,这本书,是一本特殊的银鉴月,它不是仓库里新拿出来的,而是已经售卖出去的,这本银鉴月的买主就是大理寺卿苟玉书。”
“宋坊主,麻烦你不要扯一些有的没的,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薛璞领教过宋凌霄东拉西扯的本事,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就给他绕晕了,这一次,他相信自己的立场绝对没有错,所以,坚决要站住自己的立场,不给宋凌霄施展迷魂术的机会。
“我正要回答薛公子的问题,薛公子不是想问问我,敢不敢读一读第六回,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的内容吗?”宋凌霄说道,“我现在给大家看的这一本,原大理寺卿苟玉书苟大人的书,其他地方都崭新如初,唯有第六回、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薛公子让我读一读的内容上面的页脚都有褶皱痕迹和清晰的指纹,只要透过光就可以看到。”
“什么意思?”薛璞懵了。
“也就是说,这些内容,都是被苟大人认真阅读过的,你说奇怪不奇怪,苟大人举报这是一本反书,重点研究的部分应该是意图谋反的内容,可是,它却将这第六回,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的内容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是不是说明,苟大人认为这些内容涉嫌谋反呢?”
府衙外的百姓,冲着银鉴月来的,自然是听闻了银鉴月前两天被定性为反书的事,想到大理寺卿苟玉书一边义正辞严地说这是一本反书,一边津津有味地看里面的内容,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态度,实在是令人感到滑稽可笑。
“这些内容当然没有什么涉嫌谋反的,我就直说了吧,第六回,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讲述的主角王东楼和他的妻妾在后宅之中的私密之事,叙述的比较详细,视角比较猎奇,我相信你薛编修的人品,不至于像苟大人一样道貌岸然,你是真的不喜欢这些内容,担心它污染了世人的耳目,所以才来状告我们凌霄书坊的。”宋凌霄退了一步,向薛璞倾身行礼,道,“这一点,确实是我们错了,我们愿意尽可能追回售出的银鉴月,大家也可以到我们书坊来退货,我们照价赔偿。库存里的银鉴月,也不再售卖,就地销毁。”
宋凌霄这么干脆就认错了,让薛璞和清流书坊的老编修们大感意外,尤其是薛璞,他以为宋凌霄会继续施展他能言善辩的能力,坚决不认错,在这个问题上当堂胡搅蛮缠一番,比如,刚才苟玉书那个切入点就挺好的,说不定还真能为宋凌霄争取到几分人心。
可是,宋凌霄没有,他直接就说,愿意照价赔偿,愿意就地销毁。
薛璞倒是有些不知所措,那庭审就到这结束了?
梁有道也有些惊奇,他推了推老花镜,问道:“被告,你这是当堂认罪了?”
“并没有,”宋凌霄将苟玉书的银鉴月收了起来,拿出另外一本银鉴月,“初版银鉴月上市之后,因为不合规,我们现在已经修改出一版洁本银鉴月,已经递交礼部,审核备案通过,根据大兆律规定,只要经过礼部审核备案通过的书籍,不牵扯版权纠纷,都有刊刻发行的权利,薛编修,你看看,这一本是否符合你的要求呢?”
说着,宋凌霄将“洁本”银鉴月递到了薛璞手中。
薛璞完全懵逼,这是怎么回事,他将“洁本”银鉴月翻开,直接去找第六回、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的要紧段落,他发现,基本上能删的都删了,还有一些一笔带过,仅仅保留了剧情或者人物性格走向的重要信息:“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初版银鉴月确实有违规的地方,我们已经纠正,并且愿意依照大兆律里的条文来接受惩罚,也就是原价退换。等到洁本银鉴月初版上市以后,制作会比初版更精美,而且还有我们新加入的画师专门为银鉴月绘制的彩色插图,只要拿着旧版本的银鉴月来我们书坊退换,就可以免费更换新版本。”宋凌霄说道。
他这话一说完,府衙大堂外的百姓顿时欢呼起来,旧版银鉴月铁定是不合规的了,如果被官府发现,少不得要收回就地销毁,还不如用旧版银鉴月去换一部带彩色插图的银鉴月,插图本也就是绣像本可比一般文字本的通俗小说制作成本高多了。
薛璞简直要气死,他还以为宋凌霄真的悔过了,没想到,他竟然是借着对簿公堂的机会,来公然宣传他的绣像本银鉴月!
而那些百姓的反应,分明和之前称赞他有理有据时完全不一样,薛璞能感觉到,那就像是发自真心的喜欢,和哄小孩时敷衍了事的夸奖。
薛璞,你不能怂。薛璞告诉自己,这才是凌霄书坊厉害的地方,他们蛊惑了百姓,让百姓的心灵被污染之后,还会甘之如饴地跟着他们走,百姓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脏了!
“哼,宋坊主,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本坏书的影响有多大,应该说,它根本没有价值,就算是删掉了污秽不堪的部分又怎样,它里面的内容,难道不是目无法纪、诲淫诲盗吗?有任何歌颂真善美的内容吗?”薛璞冷声道,“银鉴月的男主角是个什么人,是个买官的商贾,干的是什么事,男盗女娼、偷鸡摸狗的事,以这样的人物作为主角,它能是一本什么好书?女主角又是什么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进王家的贤良女子,而是一个杀夫献媚的恶女,生性秽乱。作者紫皋哭哭客不知何许人也,写出这种东西,可见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出版这本秽书的凌霄书坊,更是明知故犯,推波助澜!所以,我才认为,这本书应该永久封禁,不管它删掉多少内容,根子上恶是无法改变的,而推波助澜的凌霄书坊,也应该吊销出版凭证!”
这是薛璞重申了他的诉求,第一点方才宋凌霄已经认罪了,至于能不能罚到五倍,还得看后面定性如何,所以,第二点和第三点的定罪,就格外重要。
薛璞知道,宋凌霄这是丢卒保车,他们真正的阵地争夺战,现在才开始。
“薛编修,我问你一个问题啊,你说,你提出来的这些违法乱纪的行为,现实中是不是真的完全不存在呢?”宋凌霄突然问道。
薛璞一愣,十分警惕地回答:“当然不能说完全不存在,正因为现实中存在这样违法乱纪的事情,所以书里才更应该写一些真善美的东西,去弘扬正面的力量,给普通百姓起到表率作用,潜移默化地净化风俗。否则,市面上的书,都是些诲淫诲盗、偷鸡摸狗的内容,你说看了这些书的百姓,能不受到坏的影响吗?”
“你说错了两个地方,第一个,你搞错了因果关系,是现有现实中发生的事,后有作者把它写在了书里,小说和史书不一样,小说是虚构的,史书是纯写实的,可是,在这个因果关系上,小说和史书是一致的,请问,史书上记载的鸡鸣狗盗、悖逆乱伦还少吗?如果害怕影响到普通百姓,为什么不把史书也给禁了呢?”
“这……”薛璞语塞。
“而且,你要论证小说会影响人犯罪,首先请看一看这本银鉴月的内容吧,作者确实用负面人物做了主角,可它传递的观念却不是在颂扬主角,作者在刻画王东楼的时候,所用的措辞一点都不正面,但凡是个识字的人,读一段文中对王东楼行事作风的描写,也知道这是一个行径卑劣的人,只是因为他在社会中混的如鱼得水,部分观念中本来就笃信着笑贫不笑娼的人,认为作者在赞扬这种人格,因为他有钱,作者给了他泼天的财富,所以他做的什么都是对的吗?既然如此,我认为,首先应该是这些读者改掉自己脑袋里错误的评判标准,不要看见谁有钱就觉得谁正义,谁能挣钱就觉得谁厉害,谁出手大方就觉得谁宽仁,那样一来,又和王家大花园里在苏鉴鉴面前趋炎附势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薛璞危险地发现,他竟然觉得宋凌霄说得有点道理。
“作者对于王东楼和银娘的刻画,明显就不是褒扬的,如果薛编修通读了这本书,就应该知道,王东楼的下场是死于马上风,断子绝孙,投胎转世之后仍要吃苦头,这绝对不是对一个人格持褒扬态度的作者能写出来的结局。再说银娘,银娘杀夫在前,后因杀夫而被人杀在后,银娘贪图钱财和荒淫的生活在前,后死于新婚之夜,死前收了凶手三百两彩礼,她的两项罪念直接导致她被虐杀,这是老百姓最喜欢看的因果报应。”宋凌霄顿了一顿,抬眼看向薛璞,“这样的结局,还能说作者对男女主角是持颂扬态度的吗?但凡把书看上一半,你都不会说出这种话,因为王东楼在剧情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就死了!”
“我……”薛璞确实看到王东楼死了,但这不能抵消他在前面看到王东楼和银娘种种作恶多端的行径时产生的反胃感,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预判了作者要歌颂这两个人,否则,他描写得那么细致干嘛?
“审丑,”宋凌霄替他指出了他想不明白的地方,“美的东西总是让人觉得心情愉快,善良和正义使人道德感舒适,正因为如此,传统的通俗小说才多采用真善美的人物来作为主角,它们的主要目的是让读者产生阅读的愉悦感,带领读者进入一个舒适放松的环境里,跟随主角一起探索未知的剧情世界。”
“但是丑就不一样了,丑虽然会让人产生恶感,不愿意仔细去看,但如果你真的仔细去看的话,你会发现,美的东西千篇一律,丑的东西却千姿百态!在丑之中,你会发现各种各样隐藏的人性欲望,两难抉择,而不是非此即彼,界限感清晰的道德秩序世界,在银鉴月之中,你会看到一种你在以前的作品里从来没见过的人,他就是王东楼,为什么读者这么爱看银鉴月?假如排除掉纯粹生理刺激的吸引,那就是王东楼身上体现的当代性,你在生活中见过很多次这样的人,让你困惑,让你难受,让你羡慕,可是你回到书里,去历史典籍,去布满程式和套路的通俗小说和戏曲里,却找不到这样的人,在文化积累下来的经验里,你找不到答案,你会忘记这个人吗?不会,你会更加困惑,更加难受,并且更加羡慕,直到有一天,他出现了,出现在银鉴月里,让你豁然开朗。”
“啊,原来让我那么难受、嫉妒和困惑的人,他在家里、在外面、在官府、在商行,他是这样做事的,这样说话的,原来他是这样成功的,他是这样失败的,你一下子就释然了,因为这不是一本程式和套路的书,而是一本具有当代性的书。”宋凌霄举起银鉴月,先是朝向目瞪口呆的薛璞,再是转向挤在府衙大堂门槛外的百姓们,“我们凌霄书坊想做的,就是这样的通俗小说,通俗小说,本来就是最贴近当下大众文化的一种文体,它说当代人的话,做当代人的事,写当代人的情,即便我们历史上有那么多经典的作品,可是,最能代表我们当代老百姓的嘴巴说出我们心里话的文本,只能是通俗小说。”
大堂内外一阵寂静,大家都没想过,今天来到府衙大堂,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门槛外的百姓们,他们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一个时代的人应该有一个时代的作品,在商业快速崛起、物质文化丰富、贫富差距日益增加的大兆一朝,元若五年的京州,应该有一本写他们自己的生活的书。
他们一直在看前朝的作品,把一个个经典的故事套路在茶馆里、戏楼里听了千遍万遍,可那些毕竟是隔靴搔痒,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新的气象,在这元若五年的京州,又有哪一本书能比银鉴月更真实呢。
如果有的话,也许是,凌霄书坊的下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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