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霄将两人延入座中。
这曲池苑不光是个豪华客栈,还是个豪华酒楼,如今宋凌霄他们吃饭的地方就设在一艘两头尖尖中间宽的月亮船上,只不过船只不是在水上漂,而是在精心构造起来的园林之中陈设着,周围还有回环的小桥栏杆、亭台水榭,打造成一副江南水乡图景。
在这种地方吃饭,自然是花费不少钱,不过这一次是宋凌霄请客,他正好也想谢谢崔主事,帮助他们凌霄书坊扩大了名气,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宋凌霄先把郑九畴和崔文互相介绍了一下,然后开始在旁边端茶倒水,活跃气氛。
崔文是礼部里的主事,讲话做事还是比较能叫人舒服的,郑九畴就不一样了,郑九畴是一个怕生的青年,三年的乞丐生活加上两次落榜,让他在正经的官员面前特别的自惭形秽,但是他又有一种才子的自负,觉得自己属于鬼才,在写小说方面特别牛逼。八壹中文網
所以,郑九畴说话的时候,就一会儿自卑,一会儿自负,搞得气氛非常不自然,还好崔文是真心喜欢金樽雪,两人聊起剧情来,言语又融洽起来。
“郑先生的笔法确实厉害,寥寥几笔便将双彩袖的婉转情深勾勒出来,崔某把末尾那一段,两人重逢时的情节,看了许多遍,连纸页都搓皱了,说来惭愧啊,崔某也不是什么少年人了,仍然眼眶子浅,会为这种大团圆结局流泪。”崔文忍不住擤了擤鼻子,抬起眼来,十分诚挚地说,“感谢郑先生给了这对金童玉女如此美满的结局,崔某听说,当初金樽雪是没打算写成大团圆结局的,那就是一大憾事了,幸亏郑先生高抬贵手,才成全了这对璧人。”
郑九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很喜欢被读者吹彩虹屁,每一次都有新鲜的体验,说实话,他写金樽雪的时候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胸口堵着东西,不吐不快,自从金樽雪面向大众,各种身份、经历的读者读过金樽雪之后,就会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去解读这部作品,使金樽雪中隐藏的、郑九畴下意识写出来的东西,也如丝线串珠一般,颗颗分明地串起来,捧到明显的地方。
而郑九畴作为制造这些珍珠的贝母,会再一次回味他的厉害之处,寻找当初创作的感觉,并再一次对自己的天才产生深刻的共鸣。
崔文猛夸了一番郑九畴之后,忍不住就要把话题往他这次来找郑九畴的目的上引:“听说郑先生刚考完会试,一定会金榜题名了。”
“不敢不敢。”郑九畴连连摆手,说实话,这个事儿,他还真的有点心虚……
崔文笑了笑:“郑先生客气了,只是崔某有一件事十分好奇,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问,但说无妨。”郑九畴心情不错,豪爽地说道。
“崔某看见郑先生似乎有些疲倦,是不是最近在忙新书?”崔文十分婉转地旁敲侧击道。
宋凌霄暗想,那你要失望了,他压根没有写。
“唉……”郑九畴的脸上突然飘来一片阴云,“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这副憔悴模样,实在是最近看了一本……奇书,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所致。”
宋凌霄一个激灵,看向郑九畴。
崔文也十分好奇:“是什么书,能让郑先生也啧啧称奇呢?”
郑九畴看向宋凌霄,说道:“是凌霄书坊准备推出的一部新书,前日里,宋公子拿给我看,现在还没正式出版,所以不好向崔主事透露内容,不过,郑某可以打包票,这本书……非常奇特,非常……奇特。”
郑九畴竟然词穷了。
宋凌霄听他连说两个奇特,不知道他是夸还是骂,心脏顿时提了起来。
崔文其实并不介意新书是谁写的,只要有意思,能提升邸报的阅读量,那他都愿意采用,尤其是和宋凌霄这么好说话的坊主签契书,他是不介意多签几分的。
于是,崔文也竖起了耳朵。
郑九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看完这部作品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写的根本不叫小说!”
郑九畴刚看银鉴月的时候,感触就像宋凌霄预想的那样,他感到莫名其妙、枯燥、乏味,不知道这个紫皋哭哭客到底想说什么,流水账一样经营细节、美食、园林描写,让人搞不清楚主线在哪儿,主角也是个非常让人生厌的人物王东楼,放在郑九畴的小说里,那肯定就是个衬托主角英明神武的反派炮灰。
可是,随着剧情展开,郑九畴发现,王东楼虽然人品辣鸡,但是他却有一种莫名其妙地讨人喜欢的能力,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耻,一切都按照利益关系去精打细算,他绝对算的上是当时社会上的“成功人士”,每一次投机取巧他都能准确把握,连巴结逢迎高官都比其他人做的漂亮,有时候,他在精明之外,还会偶尔表现出一种“正义”,比如在辅助县太爷审案的时候,那种很明显的罪大恶极之徒的人给送的贿赂,他就不收,而且他还劝他的同僚别这么干,这种吃果果的脏钱拿在手上容易惹麻烦上身而且每一次都被他猜中了。
王东楼“正义”的底气来自于他有钱,他不差那一点钱,所以他吃相好看,给人一种真小人偶然展现出君子一面的特殊吸引力,而他的有钱,又来自于他的眼光,他投资的每一笔生意几乎都在赚,短短几年就把家财翻了一倍,赚出一个县首富,和银鉴月故事上演的舞台:王家大花园。
郑九畴在阅读过程中,对王东楼甚至产生了“佩服”之情,他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一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高人写出的这本书,相比之下,金樽雪完全是小孩子过家家,兰之洛就像一个傻蛋一样在京州这种遍地是财的地方睡了三年桥洞,郑九畴忍不住就想,如果是王东楼面对兰之洛的困境,王东楼会怎么样,首先王东楼绝对不会花掉身上全部的钱去谈恋爱,他甚至还有可能反套路老鸨子,顺手把双小姐解救了,就此发一笔横财,就算他被骗光了钱,他也有办法在京州东山再起,然后取出九牛一毛,把双小姐赎身出来……
别说银娘和苏鉴鉴了,如果郑九畴是女人,郑九畴都喜欢王东楼。
数条街外,正在听卿卿姑娘弹琵琶的吴紫皋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心想,不知道又是哪个冤家在想他。
……
宋凌霄听完郑九畴激动的演说之后,想着,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竟然会羡慕王东楼这种恶人。
“不过,如果我是女人的话,”郑九畴顿了顿,似乎在这个哲学命题上遇到了进一步的困境,“我可能斗不过银娘,但是我也没有苏鉴鉴那么贱,大概运气好的话能当个三娘,运气差的话能当个厨娘吧。”
三娘就是那个全程吃瓜看戏,人淡如菊的第三个妾室。
宋凌霄心想,吃瓜看戏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你这脾气,生得国色天香,撑不到三集就得赶去厨房。
崔文一脸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听完郑九畴的感慨,他斟酌了片刻,问道:“你们说的这本书……真的能出版吗?”
好问题!
为了防止在书上市之前,就被礼部官员拿下,宋凌霄决定转换个话题:“哈哈哈,那当然是会先删改一番的,崔主事,来来,吃菜,吃菜。”
饭局吃毕,虽然没有探讨出一次新的合作,但崔主事见到了偶像本人,还是很满足的。
郑九畴和宋凌霄一起从曲池苑出来,两人同乘一辆马车,郑九畴问宋凌霄能否让他见一见紫皋哭哭客。
宋凌霄回绝了他,因为紫皋哭哭客也是保密人物。
“哎,那真是遗憾,虽然我也可以理解,这本书一旦付梓,恐怕会给他惹上麻烦啊。”郑九畴说完,又感叹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真的嫁给了王东楼,我应该会忍不了他那个三妻四妾的状态。”
宋凌霄心想,太好了,你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醋精属性,当初跑到我这里来大吼大叫说我不可以因为李釉娘疏远你的人是谁!
“宋公子有了这样厉害的一位作者,想必是……不会再需要我了。”郑九畴突然惆怅。
“你们两人是不同风格的作者,各有所长,我恨不能一下子拥有十个,怎么可能为了他就不需要你了?”宋凌霄说道,看吧,醋精上线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感觉自己差的太远,又缺少精力,恐怕一时半会写不出来满意的作品,所以,”郑九畴郑重地看向宋凌霄,“我有可能会离开京州,先去外面历练一段时间,等我积累到足够的素材,再开始写书。”
宋凌霄要一口血喷出来。敢情郑九畴憋了一个月,就告诉他这,就这?
虽然……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郑九畴没有体验,就写不出来,让他闷在屋里,他也体验不出来个啥,只有把他放出去,体验体验人间疾苦,他才能重新恢复创作冲动。
作者的创作冲动,这个是任何人都无法把握的,包括距离他的创作最近的编辑。
编辑这个职业,有时候好像能掌控一切,决定透明作者的生死,有时候又好像很无力,什么都控制不了,好的作品全都要靠作者自己良心发现,编辑只能哄着、等着、成为一道屹立在背景里的望夫石。
……
十四天后,银鉴月制作完成,上市开售。
各家书铺的老板都非常乐意销售凌霄书坊的新书,在铺货渠道这块,银鉴月的条件得天独厚,畅通无阻。
人们看见了银鉴月那劲爆的宣传语,那香艳的包装,不禁就想到前一本红遍京州的言情小说金樽雪。
金樽雪虽然宣传得很黄,但内容特别纯情,看完之后光想谈恋爱,胡博士这样的老夫子也只恨自己半生过得太平庸,没有一场撕心裂肺的爱情。
因此,循着上一本书的惯性,大家以为,银鉴月应该采用的是和金樽雪同样的宣传策略,本质应该也是个纯情爱情故事,饱含狗血、破镜重圆、童年阴影等等要素,最后是大团圆结局,这种至高的商业享受,一年竟然能享受两次,京州百姓们都觉得特别幸福。
感谢凌霄书坊!
然后,他们就看也没看,乐颠颠地把书捧了回去。
约莫过了一天半的时间,舆论炸锅了!
街谈巷议,到处都是在说银鉴月的。
“你看了那本书吗……”
“就是凌霄书坊新出的那本……”
“凌霄书坊不是挺有品质保障的吗,他们的老板……”
“光看了前几页,我都惊呆了,这主角,他分明是个坏人啊!”
大家交换了意见以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拿到了盗版的银鉴月,看这书名,多纯洁啊,这内容,多黄暴啊,一定是黑心书商不小心装错了里面的内容,他们不要看这种精神污染,他们要狗血大团圆!
第二天,群情激愤的京州百姓们冲到各大书铺门口,要求退货,他们要看正版的银鉴月,就是金樽雪那种故事!
“这就是正版的银鉴月,”书铺老板将墙上贴的宣传招贴指给大家看,“你们看,风流富商王东楼和他的六个妻妾的故事。”
“不可能,这一定是噱头,这不可能是真的!”大家慌了。
但是,没有正经的理由,书铺老板是不会退换货的。
于是,大家强忍着愤怒,又回到了家里,把那本该死的银鉴月拿去垫桌脚,三两银子的价格啊,垫桌脚太可惜了,太心痛了!
可是翻开银鉴月,又被里面流水账式的经商描写,和颠覆三观的人物刻画,给喷了一脸。
当天晚上,很多人将银鉴月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不甘心,再拿起来看。
幸而这是一本书,不是邸报连载,他们可以翻到后面看,发生了什么。
于是第二波舆论炸锅了!
“你有没有看那本书……”
“就是那本特别大胆的书……”
“哧溜哧溜,真香!”
“作者真是个神人,紫皋哭哭客,这名字一听就很银荡啊!”
这一次舆论的炸锅没有炸到书铺门口去,而是在各种隐僻的小巷、道路的拐角、茶馆的里间,以窃窃私语的形式传播着,窃窃私语间偶尔夹杂着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嘿嘿嘿……
不久后,京州百姓们口中又多出了一个不言自明的梗:葡萄架。
“葡萄架简直是神作啊!”
“最近若是有人问有什么好看的作品,我一定会推荐他葡萄架。”
“为什么葡萄架还没有改编成戏曲?只要那一折就行。”
“多半是还没有人有那般技术吧!”
“紫皋哭哭神果然是身经百战之人!哧溜哧溜!”
而大部分京州百姓还处于一脸懵逼,不明觉厉的状态,作为一个紧跟时代潮流的大都市的百姓,落后什么都不能落后于时尚!不能有别人都在说你却不懂的梗!
所以,银鉴月在销售前几天惨遭唾骂之后,销量竟成逆势上扬之势,创造了不断上扬的销售曲线,这在其他书的销售中是很难见到的。
截止银鉴月推出市场,已有七天时间,它的销量还在不断冲击新记录,在人们的怒骂声和窃窃私语声中,涨势良好,全面飘红,难以想象它的销售顶点在哪里。
“宋老板宋老板!”梁庆举着销售日报冲了进来,“昨天的销售再创新高!现在日销售已经到了……四万五千两!!”
宋凌霄十分淡定,他伸手:“给我看看。”
梁庆将销售日报递过去,现在有前七天的记录,来自于各大书铺老板亲自核定的数据,再加上一些杂货铺和小书铺的数据,合并起来,总销售额高达十三万两。
梁庆喜上眉梢,摇着折扇直笑:“宋老板,怎么样,我这眼光不错吧,你可要给我记头功。”
“没问题,这个头功跑不了,就是你的。”宋凌霄翻动销售日报,只见银鉴月的销售在各大书铺之中高居榜首,从第一天的一万五千两,一路走高,到第七天的时候依然稳健,已经比第一天翻了一倍。
“那宋老板赏我点什么?”梁庆喜欢直接落到实处的奖励。
“你不是看中了一件林家制衣坊新款的缨子帽,你去买了,我给你报销。”宋凌霄爽快道。
“成,果然还是宋老板了解我。”梁庆笑嘻嘻。
“对了,清流书坊那边有没有动静?”宋凌霄问起此事。
他和陈燧已经审校完了“洁本”银鉴月,就等着清流书坊一搞事情,立刻去威逼利诱吴紫皋,让吴紫皋松口,出版“洁本”银鉴月。
谁知,宋凌霄的计划竟是落空了。
清流书坊安静如鸡,仿佛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有一本黄书在火热销售一样。
一个天大的把柄降落在清流书坊面前,清流书坊却没有珍惜他们到底在干吗?
……
清流书坊当然知道银鉴月在火热销售,也知道这本书是凌霄书坊推出的重磅新书。
但是。
在每个月三次的编修大会上,嵇清持容色严峻地对所有编修说了这样一番话:
“诸位同仁!现在图书市场到了危急时刻,到处都是品味极低的通俗小说在流窜,诸位想必已经知道了,礼部的邸报上连载了凌霄书坊的金樽雪,这代表了什么?代表了官方的不作为,甚至是,推波助澜!在我国朝的史书之中,必定要重重地记下这一笔账,这是世风日下!这是人心不古!”
众编修均是一脸愤懑,目光中闪烁着对人民群众的失望和痛心,为什么大兆已经建国二百年了,民智还是没有开化,还是有那么多傻x喜欢狗血大团圆!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我们是否坐以待毙?今天,我就告诉大家,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我们不看,不听,不接受,这就是一种姿态,我们不与浊水同流合污,我们要坚持成为这个浊世的一股清流!从今天开始,大家都不要理睬凌霄书坊的这本新书,就当它不存在,任何人向你们提起这本书,你们就当做没听到,任何场合下看到这本书,你们都装作没看见,明白了吗?”
“明白!”
嵇清持激情号召之后,清流书坊果然没有一个人看银鉴月,甚至别人要跟他们聊这本书的剧情,他们也立刻走开,坚决不听,这样坚持下来,竟然真的被他们做到了!
没有一个清流书坊的人知道银鉴月是一本黄书。
……
宋凌霄又等了三天,清流书坊还是保持着沉默,特别能沉得住气宋凌霄开始沉不住气了。
随着银鉴月大量销售出去,影响力正在逐步扩散,凌霄书坊在洒金河街上的那个铺面每天都有被激怒的读者砸臭鸡蛋,门板根本擦不过来,如今鸡蛋痕迹斑斑,连台阶上都是一滩一滩的。
宋凌霄这还是头一次体会这种感觉,书卖的越红火,愤怒的读者就越多,大家一边骂一遍买,每天早晨冲击一遍凌霄书坊,下午回去吃个饭睡个觉,一遍打马吊一遍嘿嘿笑地讨论“葡萄架”,到晚上再把压在枕头下面的银鉴月捧出来,反复阅读,渐渐熟记能诵。
当然,这没有什么好得意的,宋凌霄的根本意愿,还是希望民意倒逼吴紫皋改文。
“唉……什么时候能举报我啊。”宋凌霄长吁短叹。
“举报?”梁庆被他的说法吓了一跳,假如银鉴月被举报了,那他们好不容易捧起来的摇钱树可就落空了!宋凌霄为什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没事没事……”宋凌霄知道这事儿不能跟梁庆说,他调转身去,看见了正在眉开眼笑写账簿的苏老三。
自从银鉴月开始大卖之后,苏老三就又恢复了生机,他主动结束年假,来到达摩院,参与到销售期热火朝天的算账工作中来。
宋凌霄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如果清流书坊不出来搞事的话,他还有一个更稳妥的法子,他招了招手,叫苏老三过来。
“诶?小老板,你找我?”苏老三立刻快步走过来,满脸都是笑意。
“老三,你和礼部的崔主事认识吧?”宋凌霄问道。
“认识,认识。”苏老三曾经接收过崔文送来的投稿。
“你去找他一趟,就说……对我们书坊新出的银鉴月感到有点担忧,害怕毁坏世道人心,请崔主事写一封信,用礼部的公函,发给作者紫皋哭哭客,也就是发给咱们凌霄书坊。”宋凌霄说道。
“诶?”苏老三诧异,小老板这又是为什么,自己举报自己?
“是为了长远发展考虑,这本书的价值,也不应该仅仅停留在猎奇层面。”宋凌霄思忖道,抬起头,对苏老三说,“你快去办吧,不会影响到赚钱的。”
虽然苏老三不明白,为什么就不会影响到赚钱了,但是,既然小老板这么说了,那肯定没错。
于是,苏老三去了一趟礼部,果然顺顺当当从崔主事那拿来一封公函,公函上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要求银鉴月的作者对这一作品进行修改,凌霄书坊负有监督责任。
宋凌霄拿到这封公函,心里就踏实了,立刻快马加鞭赶到满金楼,找到吴紫皋。
吴紫皋正坐在卿卿屋里听琴,左手边是温柔娴静的卿卿,右手边是娇美动人的弥雪洇,吴紫皋只觉自己的人生圆满了。
这时,门上一响,宋凌霄踹门进来。
吴紫皋顿时觉得腮帮子有点痛。
果然,阴影没有那么容易退去啊。虽然宋凌霄的相貌也是吴紫皋的菜,但是他从来没有敢动过这方面歪心思。
宋凌霄一进来,就举着一封公函,气势汹汹地杀到吴紫皋面前,将公函往几案上一放,神色严肃地说道:“吴先生,冒昧打扰,实在是有急事,耽误不得,你打开这封信看看内容。”
吴紫皋迟疑地拿起公函,打开一看,脸色也有点变。
吴紫皋这样的商人,凭着过人的情商和智商,在生意场和情场上都如鱼得水,唯独最怕的就是官府。
先是户部查账,把吴紫皋整得死去活来,熬了好几宿大夜没睡觉;现在又是礼部公函,写着什么,勒令作者限期整改,否则后果自负。
弥雪洇从旁瞥见信件的内容,顿时小脸煞白,两条腿都软了。
他就知道……终于东窗事发了!
在给吴紫皋看稿子的过程中,弥雪洇就好几次捂住了眼睛,只敢从指头缝里看那白花花的内容,就连清馆的师傅教他的那些逢迎的招数,都没有吴先生书里写的一半黄!
但是,宋凌霄跟他说,不要发表意见,先保留意见,主要听吴紫皋说什么。
所以,弥雪洇全程都闭紧嘴巴,克制住自己的担心。
就在这几天中,因为银鉴月上市以后卖得很好,梁庆给弥雪洇看了销售报告,弥雪洇才渐渐感受到了开心,成就感,这确实是一本有价值的好书。
不过,梁庆也叮嘱弥雪洇,不要去凌霄书坊的洒金河分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弥雪洇一向擅长顺从。
……
谁知,成就感还没有享受两天,礼部的一纸公文,就把弥雪洇从天上拉了下来。
“呜……怎么办,”弥雪洇小声啜泣起来,“雪洇要被刑部抓走了,囚禁起来,手脚都会套上锁链……”
吴紫皋和卿卿姑娘不约而同地在脑海中产生了画面,眼神一阵飘忽,面颊上涌现出健康的粉红色。
“吴紫皋!”宋凌霄把吴紫皋拉回现实,“你说说现在怎么办!”
吴紫皋一愣,回过神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陷入艰难的抉择之中。
“吴先生,我们会被抓走吗?呜呜呜……雪洇不想被关起来……雪洇怕黑……”弥雪洇先嘤嘤嘤地哭起来,哭得小脸通红,梨花带雨,好不惹人怜惜。
吴紫皋见状,有些无奈地掏出手帕,给弥雪洇擦脸:“弥编修,乖,别哭了啊,这不是才下令整改嘛,没有那么严重的。”
弥雪洇眨巴着泪光点点的桃花眼,小幅度地摇摆头部:“我不相信吴先生的鬼话。”
吴紫皋虽然日常鬼话连篇,最爱编瞎话哄美人,此时当面被弥雪洇拆穿,还是有些尴尬。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宋凌霄,又看了看卿卿姑娘,后两人均是一片沉默,似乎默认了弥雪洇的话。
“你们呀……真是,看我吴某人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既然礼部说要整改,那就整改呗。”吴紫皋终于松了口,不过,他是没有那么容易服输的,“但是,礼部只下发了这么一个公函,没有说明修改标准,我不知道该怎么修改呀,要不然宋坊主去详细了解一下,再经过弥编修,告诉我,不要突然闯过来了。”
宋凌霄撇嘴,你以为我愿意千里迢迢冲过来,还不是要揪着你当面威慑一番,弥雪洇可没有这个功能。
“好罢,我去详细问一问,问明了标准,再由弥编修告诉你。”宋凌霄道,“弥雪洇,你没啥事儿的话,跟我一起回达摩院。”
“哦……好。”弥雪洇站起身来,小步快走到宋凌霄身边。两人一道离开满金楼。
吴紫皋十分遗憾地望着弥雪洇小美人离开的背影。
“卿卿,你说他们两个人长得是不是有点像?”
“卿卿并不觉得呢。”
“卿卿,不是你第一次见到弥编修的时候,跟我说他们两个人的眼睛有点像么?”
“卿卿没有说过。”
“……”
宋凌霄将弥雪洇带回达摩院,把陈燧审过的银鉴月拿出来,让弥雪洇看。
弥雪洇有些诧异地望着这本已经审过的稿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夜之间就能完工的工作量。
“宋公子……早有准备?”弥雪洇收了泪意,抬眼望向宋凌霄。
“不错。”宋凌霄将手指撑在审过的银鉴月的书页上,给弥雪洇介绍这里面的修改符号,不同颜色代表什么意思,有些地方完全划掉了,就是直接删除,有些地方则是标记出来,需要修改,因为白花花的内容里还牵扯到主线剧情和人物纠葛。
弥雪洇这才想起来,似乎在之前的那一次选题会上,宋凌霄就提出了要出两个版本的银鉴月。
所以,礼部公函,不仅是预料之中的事,而且还很有可能是宋凌霄做的局。
弥雪洇冰凉的手指,这时才微微恢复了些热度,他捂住心口,仍然能感觉到扫黄的消息传来时噗噗跳动的心慌。
“这就是我们最后准备定稿的洁本。”宋凌霄对弥雪洇说,“现在就要看你的说服力了,让吴紫皋同意这个版本的修改结果。”
弥雪洇迟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在吴紫皋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说服力。
“来,我教你个法子。”宋凌霄招呼伙计拿来一本新的银鉴月样书,坐下来,将终审版银鉴月和崭新的银鉴月样书并排放在一起,翻到第一处修改的内容,拿起朱笔,对照着终审版银鉴月修改的地方,在新本子上面对应的位置全部划掉,“你先照着终审版,把所有删修内容,全部标出来划掉,用最严格的方式卡一下,然后拿着这个严格的本子去找吴紫皋,告诉他,这是按照礼部的意思改出来的,让他看一看行不行。”
弥雪洇恍然,一开始把要求卡到最严格,吴紫皋如果不同意,再放松要求,直到达成终审版的修改结果,他懂了。
“这中间需要很细心,有非常多琐细的工作,你能做好吗?”宋凌霄直起身子来,问道。
“我能!”弥雪洇坚决地点了点头。
“很好。”宋凌霄抚住他的肩膀,低头冲他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弥雪洇脸上微微发热,眼神亦明亮起来,果然,这世上没有宋公子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要跟着宋公子,他就能摆脱那种被命运摆布的挫败感。
……
弥雪洇很忙。
一天到晚都沉浸在银鉴月的修改工作之中,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间。
银鉴月已经上市,现在是凌霄书坊的重点作品,舆论把它推到了风口浪尖,官府随时有可能下文封禁这本书,所以,“洁本”必须尽快定稿。
弥雪洇深知这一点。
在以前的人生之中,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弥雪洇从来没有为了一件事投入全部精力。
在清馆学习如何伺候人的时候,弥雪洇也同时学了弹琴、唱歌和跳舞,但是学那些的目的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价格,在第一次卖身的时候卖出一个好价钱。
弥雪洇内心里一直抗拒着学那些,因此学起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调教师傅偶尔会责备他,但是不会逼着他学,因为弥雪洇未来的主要职业方向还是伺候人,只要吃得少,身段好,早睡早起养护皮肤和头发,就算平时都在床上躺着,也算是敬业。
所以,前面十五年的人生,弥雪洇并不知道为了一件事心甘情愿投入全部精力,是怎样一种充实和快乐。
现在他感受到了。
感谢十六岁那一年的转机,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卖身的命运,却被宋郢买了回去,认识了宋公子,从此以后……他仿佛可以企及到正常人的幸福了。
“小弥?!”
国子监学堂外的走廊上,高大英俊的青年连着叫了几声,美貌少年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终于急了,提高了声音。
“啊……”弥雪洇回过神来,抬头看向青年英俊端方的脸,不由得有些诧异,“薛公子?”
弥雪洇对薛璞的第一印象很好,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之后薛璞的行为,就让他有点为难了。
薛璞三番两次找到他,在他说忙的时候,仍然坚持跟他说话,跟他一路走,甚至还尾随他找到达摩院前,想要强行冲进达摩院找他这是达摩院门前的伙计告诉弥雪洇的。
这种行为,弥雪洇并不陌生……一般都是些眼神奇怪的陌生男子会做出的事,只是,他没想到,竟然相貌堂堂、正气凛然的薛璞也会这么做。
之后,弥雪洇便开始有意地回避薛璞,薛璞来他们学堂门口找他的时候,他就当做没看见,窝在学堂里不出来,薛璞到国子监校门口堵他的时候,他就绕到侧门出去。
这些天,他一直很谨慎,所以两人相安无事。
谁知,今天课间休息时,他琢磨着今天要修改的那一段,不知不觉就走到外面走廊上了,结果被埋伏在那里的薛璞堵了个正着。
“你为什么对我避而不见?”薛璞英俊的脸上腾起一阵恼火的潮红,更显得他饱满的嘴唇红润鲜明,薛璞知道自己外部条件不错,至少那些目中无人的贵女们在他面前都会放下矜持,以跟他说两句话为乐事,京州的勋贵交际圈里,谁勾着他多说了两句话,过两天都会传一阵流言,说薛家玉树要和谁谁家的贵女联姻了。
薛璞从踏入京州勋贵社交圈以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过,对一个人穷追猛打,而这个人对他爱理不理关键是,这个人他还是个男人!
弥雪洇怯怯地看向薛璞,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小声说:“我……我没有。”
薛璞怒从中来,上前一步,将他挤在墙和自己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弥雪洇只有十六岁,个子和普通少年差不多,却因为身段过于纤细,显得十分娇小,被薛璞这样高大的身躯一压,顿时像笼罩在巨石阴影下的小白花一样可怜兮兮。
薛璞怒气冲冲:“你说谎!”
“我没有……我只是……”弥雪洇的声音颤抖起来,纤细的双手抵着薛璞的胸口,试图让他离自己远一点,“我只是很忙……”
然而弥雪洇这样的动作却起到了反效果,薛璞一把抓住了他两只手,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弥雪洇感受到了火热的心跳,薛璞只觉从弥雪洇软软凉凉的小手中传来一股燥热,化成一股邪火在他身体里上下左右地乱窜,找不到突破口弥雪洇是个男人!
“你忙什么!你有什么可忙的!宋凌霄的新书不都已经上市了么!日销售又压过了我们清流书坊,你现在很得意吧!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