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宋凌霄将金樽雪试阅本交到梁庆手上。
梁庆作为金樽雪的全渠道代理加市场营销总监,身上的担子重,宋凌霄告诉他,还有十八天,金樽雪就印出来了。
不对,算上昨天的话,还有十七天。
梁庆接过金樽雪,连看也没看,往腋下一揣,冲宋凌霄摆摆手:“放心吧宋老板,我走了。”
“等一下!”宋凌霄叫住他,质疑道,“你不打开看看吗?卖书可和卖别的不一样,必须对内容有整体把握,精准提炼出卖点,才能打动市场,拿到预期的销售业绩。”
“宋老板,你既然把这个活儿交给我,你就应该相信我,”梁庆的表情严肃,“而且,谁说我不打算看来着,我不看还问你要试阅本干什么,我这是打算啊,回去慢慢研究。”
宋凌霄狐疑地盯着梁庆看。
梁庆举起一只手,挡住宋凌霄犀利的目光:“行吧,行吧,怕了你了,实话告诉你,我晕字。”
“你晕字?”宋凌霄扬起了声音。
“嗨,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吧,世上晕字的人多了,这种症状呢,主要病因是,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又那么密密麻麻地一大篇,看着可不是头晕么!”梁庆一阵胡搅蛮缠。
宋凌霄懂了,梁庆大字不识,是个实打实的文盲。
草,他在看到梁庆的卡片那里写着学识0的时候,就应该有所警惕才是!
“宋老板,你放心,我回去就找人念给我听,我家里带来两个说话先生,都是自己人,话又说的好听,人又可靠,绝不会把宋老板的心血泄露出去,放心,放心啊。”梁庆一边说,一边溜出门去。
宋凌霄气得脑瓜子嗡嗡,坐进圈椅里喝了两口热水,才把心头火给压了下去。
冷静下来想想,梁庆虽然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但这就不代表他卖不好言情小说,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自己不应该过多干涉。
不过,接下来的那部重量级作品江南书院时文选就绝对不能拿给梁庆来做了。
宋凌霄撑着脑袋,开始琢磨下一步的行动。
眼下云澜已经开始编辑江南书院时文选,就他每天汇报的进度来看,约莫还需要一个月,现在是十月二十八,过一个月就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的样子,如果那时候能顺利拿到策划卡,进入产品制作流程,接着就会遇到一个大问题。
时间不够!
这本书是要在会试之前上市的,越早越好,会试在明年二月初八举行,最好的时间是提前一个月就发售,那就是一月初,过完年那阵,不成,过年那阵根本没人出来买东西啊,那就要在十二月中旬发售,可是云澜最早十一月底才能给他策划卡,这可怎么办?
江南书院时文选是周长天指定必须用“护国寺经书”纸来制作的,排版也不能差,估计“护国寺”套装得整上一套,按照宋凌霄刚走完的制作流程来看,这一套雕版加纸的制作,需要100天时间。
100天的制作期!!
宋凌霄捂住脑门子,愁的不行。
正在这时,苏老三拎着茶壶过来,给宋凌霄换了一杯香气四溢的热茶。
宋凌霄不记得他们书坊里有配备这种规格的茶叶,闻起来倒像是……清流书坊的茶香味?!
宋凌霄揉了揉脸,让自己清醒一点,他接过苏老三递上来的茶,道了声谢。
“小老板,老三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苏老三犹豫着。
“说!”
“小老板,你太累了,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这样会撑不住的。”苏老三想到上次灵芝堂邓大夫的诊断,心中仍是很难受。
感受到掌柜的关怀,宋凌霄心中一暖,赶紧说:“我现在身体状态特别好,每天都去演武场锻炼,只是金樽雪要上市了么,所以多操心一点,其他时间,我还不是做甩手掌柜,把事情都托付给您了,说到这个,我觉得应该给您和伙计们涨一涨工资了。”
“小老板,你可别这么说,我们也就打打杂,全倚仗着小老板劳心,才把生意做得这么红火。”掌柜叹了口气,“老三就是担心,小老板的身体……唉。”
宋凌霄很想解释,他根本没事,他身体倍儿棒,可是掌柜根本不相信。
“小老板,老三可能做了一件错事……”掌柜沮丧道,“今天一大早,有个文士打扮的中年儒生来我们书坊,我看他气质非凡,不像是普通的书生,便和他多说了两句,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说错话了。”
宋凌霄心头一揪,他首先想到的可能性是,那个什么周长天,跑到他们书坊来暗访,想看看书坊的真实水平如何,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糟了!江南书院时文选可能要打水漂!
“他问什么了?老三,你别自责,这绝对不怪你,就算是我来的早,他找上我,我也得出纰漏。”宋凌霄沉痛地说道,谁让咱俩都是文盲呢,大哥别笑二哥。
“他问我们是不是准备出一本什么江南书院的文选。”掌柜懊恼地说,“我说不是,我们准备出一本言情小说。我肯定是说错话了,你不知道,他那眼神一下就变了,一开始还和和气气的,听我说要出言情小说,他好像就有点生气……”
宋凌霄越听越觉得,就是周长天!收了我们四千两,竟然还来偷偷摸底,简直就是个老油葫芦,这种人太难合作了!江南书院时文选多半要黄!
“他再三问我,那言情小说是什么内容,好像根本不信真有一本言情小说,我有点生气,就跟他讲了,是个书生上京赶考,被鸨母和雏妓设局骗光了家财,决心报复的故事,很好看,出人意料,感人,叫他留个名牌,等书上市了,我就通知他。”苏老三沮丧地说,“谁知,他站起来说,既然你们自甘堕落,也没有必要谈合作,他这就走。我这时候才意识到,可能搅黄了小老板的生意。”
宋凌霄心中感叹,看来,不是自己的,强求不得啊。
不过,这个周长天怎么这么讨厌,我们出什么书关他屁事,还自甘堕落?!
“不合作是对的!”宋凌霄气得一拍桌子。
“小老板,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知道他是谁吗?”苏老三眼看着都快把脑袋耷拉到地上去了。
“不就是江南书院的周长天嘛。”宋凌霄摆了摆手。
“江南书院的周长天?”苏老三茫然,“不,不是他,是清流书坊的坊主,翰林院编修嵇清持,嵇大人。”
唉呀妈呀!
宋凌霄震惊了。
这个名字照理来说应该只出现在传说里,连清流书坊自己的编修都没见过几次的书坊主,学界大佬,举业书扛把子,京州第一书坊主嵇清持!
竟然跑到他们凌霄书坊来刺探情报了?
等等,嵇清持来他们凌霄书坊问江南书院时文选的事,莫非是知道了,周长天把授权给了他们的编修?
对了,云澜曾经说过,周长天本来打算把授权给京州最有名的举业书书坊清流书坊来着,当时嵇清持亲自跟周长天谈的,结果周长天太事儿妈非要护国寺经书纸,细节上也抠得老狠,嵇清持就决定晾着他。
这么一晾,周长天扭头就爬了墙,把授权给了凌霄书坊。
嵇清持傻眼了。
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宫斗,学界大佬们斗起来精彩程度完全不输姐姐妹妹们。
眼下嵇清持来到他们凌霄书坊,必定是知道了江南书院时文选授权给了这边,嵇清持不甘心,还想分一杯羹,要过来和凌霄书坊谈合作出版。
宋凌霄想通了这里面的道道,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苏老三,真有你的!”宋凌霄笑得直抽抽。
“小老板,你、你这是怎么了?”苏老三震惊,宋凌霄听到他们和清流书坊的合作貌似被自己给搅黄了,竟然还捧腹大笑起来?难道是受了刺激,精神上承受不住了?苏老三越想越害怕。
“干得漂亮!”宋凌霄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拍了拍苏老三的胳膊,“咱们本来就没打算和清流书坊合作,是他们上门来求咱们合作,还这样趾高气昂的,老三,你做的好,就光明正大告诉他们,我们要出言情小说,他们看不上言情小说,就趁早滚蛋!”
苏老三将信将疑:“可,那可是清流书坊啊……”
若是能和清流书坊合作,小老板也就不用这么累了。清流书坊有非常成熟的出版机制,客观上来说,能够保障从策划到销售的每个环节有条不紊地进行,根本不用宋凌霄亲自去盯。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苏老三才格外自责,如果不是他胡乱说话,也许、也许小老板就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了。
宋凌霄端起茶杯,深深吸了一口茶香:“这是嵇清持带来的吧?”
“是……”
“茶香四溢啊。”宋凌霄感慨道。
……
遇到问题就要办,方法总比困难多。
宋凌霄当天晚上先找云澜,问云澜能不能缩减编辑时间,在十一月中旬就把定稿拿出来。
云澜也知道时间紧张,但编辑这个事儿急不得,有周长天在那卡着,他想快也快不了,只能说他尽力。
宋凌霄也怕把小孩儿给累坏了,便想着,如果能有个人帮一帮云澜,也不至于这样窘迫。
他把认识的人捋了一遍,发现他周围全是学渣!
学渣环伺!
他是不是应该拓展一下交际圈了,但凡认识几个国子监高级班的,也不至于现场抓不到人。
“怎么,又在叹气?”
第二天早上晨练,宋凌霄愁眉苦脸的样子,看得陈燧十分好笑。
奇就奇在这里:陈燧如今已经可以直面自己的内心,他喜欢宋凌霄,不是像新奇的小玩意儿那样喜欢,而是朋友一样的喜欢;但是,陈燧又特别爱看宋凌霄吃瘪,看到张牙舞爪的小机灵鬼碰上难题,长吁短叹,漂亮的小脸都皱成一团,蹲在墙角画圈圈。
每当这种时候,陈燧的心情就特别好。
这是什么心理,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他搞不清楚的心情变化最近特别多,他也不想搞清楚了。
“陈燧,你说为什么我不是个学霸呢?”宋凌霄发出了深入灵魂的质问。
“这事儿强求不得,”陈燧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了?”
“我本来也是个学霸的!哎,高考那阵,也算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全才,谁知道会跑到一个专门考八股文的地方来呢。”宋凌霄感慨道。
“怎么,你瞧不起八股文?”陈燧挑起眉梢。
“我可不敢,你别钓鱼啊,我还想多活两年。”宋凌霄警觉。
“呵呵。”
“算了,我就跟你直说吧,我遇到个麻烦问题,一时间想不到解决方法,你给我出出主意。”宋凌霄将江南书院时文选赶不及在二月前上市的事情讲给陈燧听。
谁知,陈燧完全没有被难住,并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明年春闱会推到四月。”
“什么??”宋凌霄震惊了,“春闱都能推迟?真的假的?你别蒙我?”
“京察推迟了半年,春闱为什么不能推?这是内部消息,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出去说。”陈燧试了试绑腿沙袋的重量,冲着木桩踢起两脚,一脚踢在与目光平齐处,一脚踢在中路,“来吧,时间有限,今天开始练腿。”
宋凌霄得到内部消息,心花怒放,这样一来,云澜就可以慢工出细活了,他再把马车升级升级,让制作时间再减点,肯定能赶在二月上市的,太棒了!
没想到困扰自己半夜睡不着的问题,陈燧一句话就解决了,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宋凌霄欢快地接过陈燧递过来的沙袋,决心好好跟着陈燧练,就算武功没练成,大腿抱住了也算有所小成。
忽然间,他的胳膊一坠,差点摔个狗啃屎!
“草,这是铅球吗!”宋凌霄惊疑地盯着手中的沙袋,怎么会这么重的?等等,刚才陈燧说什么练腿?
“宋凌霄,非礼不言。”陈燧扬了扬下巴,示意宋凌霄文明一点。
“哈哈,哈哈。草是一种植物。”宋凌霄苦哈哈地蹲下身,把两个铅球沙袋绑在自己腿上,这是锻炼吗?不,这是上刑!
舍身取义,换取内部消息,为了书坊大业,为了给清流书坊一个好看,他要忍。
宋凌霄试着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啪叽,跪在了地上。
……
第一天练腿,出师不利。
宋凌霄哆嗦着两条腿,感觉整个人都残废了,提前体验了一把老年人走路的艰难,陈燧扶着他,俩人往澡堂子缓慢地挪去。
“你平时都不锻炼的吗?”陈燧皱眉,“底子差成这样?”
宋凌霄腹诽,我锻不锻炼你不知道?咱俩每天一起跑步,你还夸我进步了来着。
“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陈燧补刀,“是我没料到,操之过急了,我回去重新叫人做两个沙袋,减轻三分之二……五分之四的重量,明天再来试试。”
“不行不行……”宋凌霄连连摇手,“我明天来不了。”
他现在腿都哆嗦,明天肯定废了啊!
“没事,你先去洗,过会儿我给你放松一下。”陈燧说道。
作为一个免费的私教,陈燧在各方面都非常称职,除了对宋凌霄吃什么没有设限,其他事无巨细都要关照到。
“好吧……”宋凌霄扶着墙,走进他的浴室小隔间。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凌霄后悔了。
他就不应该相信陈燧说得什么“放松”一下!
“嘶……别,别碰那里。”宋凌霄唉声求饶,泪花都溅出来了。
洗完澡之后,陈燧带着宋凌霄来到旁边军营的帐篷里,军营虽然设施俭朴,却干净整洁,想来此处的兵士都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
巡逻的兵士看见陈燧,俱是肃然行礼,陈燧也点头答礼,可见他在军营里不是生面孔。
“此处的军营是蓝大将军的亲兵,蓝大将军就是蓝弁他家老爷子。”陈燧给宋凌霄简单介绍了下,接着,将宋凌霄扶到一处硬板行军床上,叫他把腿抬高。
宋凌霄此时已经没有了抬腿的功能,两条软面条似的腿耷拉在床边上,任凭陈燧摆布,陈燧给他找了床被子,垫在脚下面,接着,开始魔鬼一般的“放松”按摩。
“啊”营帐里发出一声惨叫。
巡逻的兵士们不禁侧目,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惨叫了,大概是个雏儿吧,头一次挨操练,还是六王爷亲自动手,那得多疼啊。
营帐里,宋凌霄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床里缩,满脸泪光地抗拒陈燧的魔爪:“你他吗能不能轻点!”
“宋凌霄,给你胆子了,怎么说话呢。”陈燧拽住宋凌霄的脚腕,不由分说将人拖出来,一边照着肌肉纹理按压下去,一边教育他,“刚练完腿,必须以重手法揉开肌肉和筋膜,否则凝滞在一处,不利于血液循环,于身体有害,懂吗?”
宋凌霄一边用另一条腿踹他,一边哀求:“别、别、轻点……呜呜呜呜我好惨啊……”
“看把你怂的。”陈燧失笑,手上的动作稍微轻了些。
宋凌霄渐渐从一开始的疼痛中缓过劲儿来,不得不说,陈师傅的按摩手法还是很不错的,按到后来,他就只剩下舒服得哼哼了。
身上血流通畅,黏着在一起的肌肉都被理顺了,揉开了,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宋凌霄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仿佛躺在阳光明媚的山坡上。
他昨天晚上没睡好,彻底放松下来之后,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陈燧见他睡着了,便站起身,抱着他小心翼翼地放进床里,拉开厚重的行军被,盖在他身上。
宋凌霄无意识地蹭了蹭拥到脸畔的被子头,唇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陈燧望着这样幸福睡着的宋凌霄,心底也冒出甜丝丝的滋味。
……
宋凌霄美美地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都忘了自己在哪儿。
他打了个呵欠,揉揉晕乎乎的脑袋,抬眼一望,军营的帐子缝隙里还透着下午金色的阳光。
啊,他在金色的阳光里睡了一觉,白天睡觉真好,孔子拒绝昼寝,实是错过良多。
“醒了?”陈燧撩开帐篷,走了进来。
宋凌霄正迷茫地坐在被子堆里,看见他进来,黑溜溜的眼睛亮起来:“你来啦!我睡得好舒服”
陈燧笑瞅着他伸了个懒腰,比起旁人在他这个六王爷面前的拘谨,宋凌霄只是表面上很怂,其实本人嚣张得很,能在他面前如此自然流露,无拘无束,大约只有蓝弁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人能做到吧。
“走吧,今天时间也不早了,你还去书坊么?”陈燧问道。
宋凌霄问到时间,被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顶多是未时13:0015:00前后,没想都快申时末17:00了,他下得床来,穿好外衣,戴上一顶小帽,撩开帐篷,往外一看,原来不是什么金色的阳光,而是灿烂的夕阳。
夕阳之下,帐篷一个个反射着金红色的光芒,远处,平坦开阔的演武场上积雪半融,在夕阳余晖中熠熠发亮,兵士们头顶的亮银盔一闪一闪,形成一派辉煌苍劲的图景。
这时候,睡完了大半天的宋凌霄,终于感觉到小小的一点惭愧,别人都度过了充实的一天,他啥都没干……
“算了,今天就当做放假了,不去书坊了。”宋凌霄咕哝道。
两人离开演武场,坐上马车回了国子监,一路无事不提,待点了卯,各自放学回家。
宋凌霄从成贤街出来,外面路上挺热闹,他正好精神满满,不想那么早回家,就打算在街上转一转,看看一天工作忙下来,京州市民们的休闲时间都在干啥。
他在人群里走了一阵,看见路边有喝茶听书的馆子,有吹拉弹唱的戏楼,还有打马吊的、推牌九的、斗蛐蛐的,一丛一丛的人聚在这类馆子里,一个个都兴头高涨,气氛热火朝天,完全不比网吧包场差到哪儿去。
京州市民的文化生活还是挺丰富的么。宋凌霄正琢磨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微微佝偻着后背,一只手背在身后,鬼鬼祟祟地拐进一个小巷子里。
嗯?那不是胡博士吗?
胡博士是个老学究,十分正经,为人师表,道德楷模,常年持一条戒尺,战斗在国子监教学岗位的第一线,发光发热,是名副其实的模范教师。
班里那么多高官子弟,都能被胡博士震住,可见胡博士的威信是非常高的,这与他严于律己密切相关,一个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更容易得到他人的敬畏。
宋凌霄一开始刚进国子监的时候,对胡博士看不起宋郢十分不满,有时候甚至故意和胡博士对着干,但是师生相处下来,时间长了,他才发现,胡博士并不是对宋郢这个人有什么意见,而是对整个太监集团都有意见。
在胡博士看来,科甲出身的官员才是正经的朝廷公务员,太监则是投机取巧,给穷途末路的人准备的,这些人往往没有才能,凭着不择手段、阿谀奉承上位,会造成非常不好的风气,挤占科甲出身的官员正常上升的路径,扰乱朝堂的风气。
其实,客观来说,胡博士的观点是有道理的。
当然,事情都有例外,比如,宋凌霄和宋郢接触下来,他发现宋郢在经济方面的把控能力非常强,逻辑思维能力也十分突出,为人又勤勉肯干,想来有科举这条路给他走的话,他也能冒出头来。
胡博士为人教条,宋凌霄认为这种人是不会轻易转变思维,接纳凡事都有例外这种可能性的。
可是今天,胡博士的举动,却令宋凌霄大跌眼镜,他偷偷跟上胡博士,跟着胡博士走进了一间乌烟瘴气的小二楼并且发现,这是一座鱼龙混杂的戏楼,简陋的戏台上,一个雌雄莫辩的小旦衣衫半褪,倚在一个花脸武生怀中,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哪里的方言。
宋凌霄找了个位置坐下,别说,这戏楼不大,地下却是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的表演。
表演告一段落,众人轰然叫好,鼓掌声震耳欲聋。
宋凌霄连忙跟着拍巴掌。
待换场时分,戏楼里的伙计端着盘子上来卖小零嘴,挨个把看戏的钱收了,到宋凌霄这里,伙计愣了愣,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小声说:“这是谁家的小孩?这不是给小孩看的东西……”宋凌霄掏出一两银子,扔给他,他顿时闭上了嘴巴,欢天喜地地走了。
下一场戏是实打实的才子佳人戏,就是苏老三在西南市场给宋凌霄买的那种二两银子一箱的书生艳遇故事,以书生上京赶考为开端,路遇鬼女,与鬼女缠绵定情,后来书生高中状元,遍寻鬼女不见,方才知道定情之人早已香消玉殒,书生痛不可当,忍痛与丞相之女成亲,成亲当夜掀开盖头,发现丞相之女与鬼女长得一模一样,是鬼女怜惜书生痴情,特地找了一名和她相貌性情如出一辙的女子,代替自己与书生成亲。
宋凌霄以学习的态度,硬是挺着把这三观奇特的才子佳人戏看完,周围的黑暗之中响起一阵阵啜泣声,大老爷们纷纷表示,太感人了,这就是爱情最好的模样!
宋地铁老爷爷看手机凌霄深感自己格格不入,如坐针毡,当初苏老三在他面前泪光盈盈地讲述建本小说里的才子佳人故事多么感人的时候,那种“难道是我走向了人民群众的对立面”的糟糕感觉又回来了。
戏楼散场后,宋凌霄偷偷溜了出去。
今天,他得到了两个重要的消息。
第一就是才子佳人套路确实受众面非常广,许多看起来已经超龄的中年男性仍然会为了这些故事感动不已,并且在下班之后,不回家吃饭看孩子,还要接着看几场戏。
第二就是封建士大夫的代表人物,老学究、老古板胡博士,竟然也好这口!
不过,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戏曲毕竟和小说不一样,有真人在演,就算上了年纪的男性,总是喜欢看年轻小姑娘表演的,虽然说戏曲里扮演女主角的旦角儿一般也是男的,但男性旦角儿往往会更卖力地去学习女性的柔媚韵味儿,演的好的甚至可以做到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对于中年男性来说,当做代餐完全没问题。
就比如说宋凌霄一进去看见的那个分明是男扮女装穿肚兜的小伶,猛一看都是白花花的胳膊腿儿,色气满满,是男是女倒没那么重要了。
“嗯……”宋凌霄摸摸下巴,对金樽雪的推出,更多了一分信心,他相信,这么广大的受众基础,一定可以引发轰动的!
现在就看梁庆发挥的怎么样了!
……
梁庆没有让宋凌霄失望。
距离金樽雪上市还有三天的时候,宋凌霄发现,国子监旁边的一家濒临倒闭的杂货铺,发出了金樽雪上市预售的消息。
“深宅老妇独宠赘婿为哪般,只因那书生做对了一件事……”
“富家公子上京赶考,惨遭千年老狐狸敲骨吸髓,衣不蔽体抛在街边,竟以此为生……”
“倾国佳人同床半年离奇失踪,痴情小子苦觅三年青楼相见……”
宋凌霄简直不敢相信,这些推荐语推的是金樽雪,要不是杂货铺老板公布了书名,宋凌霄会以为是丈母娘和女婿不得不说二三事……
草,他现在出了国子监都不敢往前直走,生怕看见杂货铺门口那三张宣传海报。
贴着墙根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的宋凌霄,还是绷不住好奇,往杂货铺走去。
就在这时,有两名国子监监生打扮的青年先他一步溜了过去,鬼鬼祟祟地接近杂货铺,站在海报下面的散水上,把海报仔仔细细阅读了一遍。
与此同时,杂货铺门口早已堵上一群黑压压的后脑勺,宋凌霄稍微走进了些,偷听到他们争先恐后地在问杂货铺老板,这书什么时候到,还能不能订,什么时候能拿到手里。
杂货铺老板喜出望外,他只道是进了一本新的建本小说,谁知道宣传效果竟然这么好,眼看这些天收的定金就要把他濒临倒闭的小店给盘活了。
“大家不要急啊,这部金樽雪是言情圣手兰之洛的新作,自传体作品,绝对是震撼上市,统一发售,咱们这会根据大家的订单数量来进货,三天后的早晨小店一开门,就会把书发给大家。”
“就不能提前给我们看一看么?我愿意多出钱!”
“就是,还要等三天!”
“你这海报上的内容,保证书里都有吗?”
血气方刚的青年监生们嚷嚷起来,又开始推推挤挤地往前涌,似乎打定了注意要把杂货铺从里到外翻腾一遍,那金樽雪的现货一定藏在杂货铺的某个角落里。
但是,他们失望了,老板向他们展示了杂货铺里的全部货物,还问他们买不买,什么破烂都有,就是没有书。
监生们只好先交了定金,一脸遗憾地散去。
待人少了些,宋凌霄上前去看那海报,发现除了劲爆的宣传语之外,还有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半遮半掩的、浮想联翩的……末了落款是:徽州梁庆手绘。
宋凌霄想起了梁庆的人物卡上,艺术250的属性。
草,怪不得他这么乐颠颠地同意了全权代理金樽雪的销售。
“宋老板,怎么样?哥哥这两笔画,还带劲儿吧?”一个油腔滑调又沾沾自喜的声音从宋凌霄背后传来。
宋凌霄吓了一跳,举起手里的四书通行本挡住脸,从书的上沿看去,可不就是梁庆本尊么!
“宋老板,你这是干什么,怎么看自家的宣传告示,还要偷偷摸摸的?”梁庆不赞同地指出。
“你这写的什么啊!”宋凌霄冲他使眼色,“我们书里哪有这些内容!”
梁庆转了转扇子,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笑道:“怎么没有这些内容?来来来,宋老板,随我上车,我带你去全城的铺面看一遍,看看我为你这本书,是不是鞠躬尽瘁,是不是尽心尽力。走,咱们边走边说。”
宋凌霄便跟着梁庆上了马车,将全城的地面渠道看了一遍,他越看越是佩服,越看越是心惊,整个京州城铺天盖地都是这本书即将上市的消息,上至大的书铺,下至旮旯拐角的杂货铺,还有戏楼、茶馆,全都是梁庆的手绘海报,每一家相关的不相关的,卖书的不卖书的,似乎都做了出货的准备。
梁庆的地面推广能力竟恐怖如斯!
“怎么样?还满意吧?宋老板,这可是硬功夫,”梁庆摇着折扇,得意地说道,“至于纸上的功夫嘛,那是软功夫,软功夫最磨人,梁某可是费劲了心血,才提炼出这三句,你客观公平地讲一讲,看完这三句,你能不好奇内容是什么吗?”
“可是这也太黄……”宋凌霄有点羞于启齿。
“非也,食色,人之所大欲,先用基本需求把人勾进来,待他掏了银子,翻开书,成佛成圣,那就看你们这些编书著书人的本事了。”梁庆收起折扇,“至于我嘛,只是负责将他们勾进来的使者,甭管我用什么手段,勾进来就是成功,大家各司其职,各安其事,方能发挥最大的潜力,达成最好的效果,你说是吗?”
宋凌霄不禁想到了1990年第一版引进国内的挪威的森林的副标题:告别处女世界……
你可以的,梁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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