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霄头一次见到掌柜慌成这样,毕竟也是游历50的男人,在他们凌霄书坊里,算得上是人生经历丰富了。
“莫慌,莫慌。”宋凌霄面带微笑,对掌柜说,他从门边走出,来到大堂之中,周围的书生们纷纷盯着他瞧,目光中透露出狐疑之色。
“大家好,我就是凌霄书坊的老板宋凌霄。”宋凌霄大大方方地介绍。
书生们起哄,“老板来了,那就给钱吧”“学生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按理说应该给四两银子”“今天不给钱,学生就赖这儿不走了”……
掌柜冲宋凌霄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看,这群无赖!
“大家别急,听我说句话,听我说句话行吧?”宋凌霄抬手示意,大堂中才渐渐安静下来,他接着说道,“大家都是看着门前那块宣传海报进来的,那应该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有偿征集赶考故事,我们征集的是赶考故事……”
“小老板,我们识字。”一个书生说道,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掌柜看不下去了,低声在宋凌霄耳畔说:“小老板,你撑个片刻,老三去外面临时雇两个车夫来维持秩序。”
宋凌霄一想,书生虽然不能打,但是有时候特别倔,确实需要些身强力壮的汉子来维持秩序,他便点了点头。
掌柜领命,一溜小跑出去。
“哎,他想跑,钱还没给呢!”又有书生嚷嚷。
宋凌霄将茶杯底重重往桌上一扣,抬起眼,扫向众书生,众书生被他吓了一跳,看过来,宋凌霄仍是面带笑容,只是语气冷了不少:“诸位博学才子,可知道什么是故事?”
书生们被问懵了,故事就是故事呗,说出来谁都知道,贩夫走卒,引车卖浆,都知道故事,都爱听故事,这还需要什么释义吗?
“既然诸位想靠这个赚钱,总该知道故事是什么吧?”宋凌霄说道,“起承转合分四部,人物、情节、环境不能少。请问方才那位京州城门尚在千万座大山外的同学,情节在哪里?”
宋凌霄这么一问,众书生哑然。
原来,故事这么简单的事儿,竟然还有门道?
“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麻烦你们想挣这钱就专业一点,还有,把你们听的那些俗套都收一收,一开口全是陈词滥调,我一两银子买一车建本小说不香吗?”
书生虽然倔强又爱挑刺,但他们还有个优点,就是讲道理。
只要能从道理上说服他们,他们就乖乖听话了。
掌柜带着两个壮汉进来时,发现大堂里鸦雀无声,大家都老老实实地蹲在原位,认真听宋老板说话。
掌柜惊奇,他错过了什么?
宋凌霄见众人都安静下来,正好趁此机会,把他的要求说出去,相信以书生传播信息的速度,很快就会把凌霄书坊征集赶考故事的消息散播到整个考生群体。
“诸位同学,我之所以有偿征集赶考故事,不是我钱多烧得慌,而是因为我们书坊准备推出一系列通俗小说,围绕上京赶考这个主题,不管是奇遇还是奇情,关键点是一个新奇,这套书会给大家带来不一样的阅读体验,也算是服务考生群体,给紧张的复习考试生活增添一些乐趣。”
书生们听着,一个个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市面上现有的赶考故事,我也看了一些,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文笔也不行,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宋凌霄故意压了一下现有的小说,以增强现场书生们的创作欲望。
“对,我也觉得!”“一看就是不通文墨的人写的!”“牵强附会,艳俗至极!”
果然,一众书生们跃跃欲试起来。
“所以,我希望,我们这些有真才实学的同学,不要输给他们,大家回去好好想想,这个故事应该怎么讲,才足够新奇,一下子就能抓住人。”宋凌霄说道,“我们书坊的征集规矩也会改一改,一刻太长了,一天讲不了几个人,故事是陈词滥调,还是新奇动人,只要走七步的时间就能听出来,古有七步成诗,我们就附会一下,搞一个七步故事,七步之内讲出的故事,能吸引住听众,就拿钱,吸引不住,就走人,如何?”
“好!”书生们齐声呼道。
在宋凌霄的鼓动之下,大家都摩拳擦掌回去准备了,大堂之中迅速走空,只剩下一个衣着朴素的书生还巴巴地站着不走。
“这位同学,还有什么事吗?”宋凌霄看向他。
那书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我……我不会讲故事,但是我知道有个人,他的遭遇,如果讲出来,肯定会非常吸引人!但是……”
宋凌霄叫那书生进来,给他倒了一杯茶:“但是什么?你说仔细些。”
“但是,他死都不肯讲的!”书生叹了口气,“我看见你们书坊有偿征集赶考故事,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他缺钱,很缺,可是,要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经历的事情说出来,他宁可去死。”
宋凌霄感觉到这里面似乎有点戏,他思索了一下,对书生说:“你叫他来,我这有些钱,你去买一顶席帽,能把人从头到脚遮住那种,你让他来的时候戴上。”
“啊,我怎么没想到。”书生双手接过宋凌霄给他的碎银子,一看,比买席帽的钱多多了,“这……”
“剩下的钱,你们吃顿热乎饭,吃完了再说这件事。”宋凌霄说道。
书生谢过,高兴地出去了。
掌柜拎着新换了热水的茶壶过来,一脸钦佩地说道:“小老板真有办法。”
宋凌霄揉了揉额头:“这才是开始,对了,掌柜,我想看看刻坊和纸坊,你有熟悉的吗?”
两人又探讨了一番印制问题,宋凌霄看看时间不早,回国子监去了。八壹中文網
……
翌日一早,宋凌霄跟着陈燧去了护国寺的刻坊。
本来宋凌霄想着自己去就算了,别老麻烦人家陈燧,每天带他翻墙已经够麻烦的了,但是谁知道那护国寺管理得极为严格,无关人等根本进不去,宋凌霄只好跟陈燧说了一声。
两人来到护国寺侧门,抬头看去,朱墙之上,护国寺的浮屠塔十分壮观。
守门僧人查看过陈燧递上去的引荐信,双手合十,让开一条路:
“阿弥陀佛,施主原来是慧慈方丈介绍来的,请进吧。”
在僧人的带领下,两人直接参观到寺庙刻坊和纸坊的工作流程,宋凌霄仔细看了每一种纸张的品相,触摸感受了手感,不愧是佛寺印书,这信仰加分在里面,做出来的东西就特别漂亮。
宋凌霄心里拿定了主意,只要价格可以接受,他就租这里。
“敝寺的刻坊和纸坊都有闲置,如果施主想用,不必付钱,直接来便是。”刻坊的主持僧人双手合十,向宋凌霄行了一礼,“印书广行于世,开民智,传德化,乃是善举,敝寺十分乐意帮忙。”
宋凌霄惊了,不要钱?
“不过,敝寺对印书内容有要求,需要由敝寺长老审定之后,才能发印。”
果然,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想一想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看到满纸狐狸精和神女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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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举业书、时文选这种的,贵寺长老是否能够接受呢?”宋凌霄只能问问云澜那边的业务了。
“举业书?此乃槛内第一魔障,断断使不得!”刻坊的主持僧人仿佛听到什么肮脏无比的词汇一般,匆匆念了一大串经文来净化,听得宋凌霄脑瓜子嗡嗡直响。
举业都魔障了,那凌霄书坊将来的发展方向就是群魔乱舞啊。
唉……合作洽谈失败。
宋凌霄沮丧地出了护国寺,有点埋怨陈燧:“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他们这里审核要求这么高?”
陈燧瞅着他苦瓜一样,忍俊不禁:“寺庙自然规矩多,你要印举业书,确实不能在寺庙印,若是民间日用,星辰历法,或是算学精义之类的,他们是愿意免费给你印的。”
算学精义?宋凌霄忍不住多看了陈燧一眼。
“你和你的小编修,在傅大学士那里可是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陈燧笑道,“京州密卷,不是某位深谙算学精义的高人编排的顺序么?”
敢情是傅玄本人亲口跟你说的了?说我家编修里有懂算学的人?不愧是上流社会社交王。
“我能不能冒昧请问一下,”宋凌霄忍不住了,“你到底是什么出身?咱俩也算朋友吧,我都没有瞒你,我干爹是宋郢。”
陈燧笑得意味深长:“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的出身?”
那不是废话吗!要不然我问啥!
陈燧问:“我姓什么?”
宋凌霄答:“你姓爱新觉罗。”
陈燧笑道:“别闹,皇上姓什么,你还不明白?”
宋凌霄震惊了,他盯着陈燧看了又看,喃喃自语:“也姓爱新觉罗……握草,我竟然没发现……”
陈燧微微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凌霄。
他本来就没有隐瞒身份,国子监从祭酒到学生,但凡有点眼色的,都避着他,结果宋凌霄这个聪明人,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该说他傻呢,还是聪明呢?
“可是,”宋凌霄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他只是想着跟一个新认识的朋友交换一下家庭信息,随便闲聊而已,结果聊着聊着,朋友告诉他其实我爸是那个谁,我们家出门就是长安街,宋凌霄顿时哆嗦起来了,“可是你、你在国子监上学啊!”
国子监的学生构成包括官员子弟、烈士后代、富二代、地方学霸,唯独就没有皇室子弟。
皇子皇孙,那都是一对一辅导,宫里各种大学士轮着上,根本用不着出来听大课。
正因为知道这个规矩,宋凌霄根本没往那儿想,这就叫灯下黑!
陈燧笑而不语。
宋凌霄知道自己想当然了,这里面肯定牵扯到多方面的考量,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平民可以了解的。
但是!谁能告诉他!以后他还怎么和陈燧一起晨练啊!
他的人生理想就是远离宫廷权谋,赚点小钱,过过小日子,安安稳稳,细水长流才是真。
现在,这个计划完全被打乱了,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开始不着痕迹地疏远陈燧,直到陈燧忘记他这号人。
“怎么,宋同学的朋友二字如此廉价?现在就想着疏远我了?”陈燧不知何时盯住了宋凌霄的脸,将他方才一系列表情变化尽收眼底,语气间带着揶揄。
宋凌霄心里一咯噔,总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他想出言粉饰太平,奈何第一个词就卡住了。
他该称呼陈燧什么呢?殿下?千岁?王爷?
等等,陈燧和今上是什么关系,看起来年龄差也不小,是父子、叔侄?还是……兄弟?
“宋凌霄,”陈燧的语气冷了下来,“你不是在我皇兄跟前嚣张得很,怎么,到我这就畏首畏尾起来?我有这么可怕吗?”
宋凌霄心想,你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的身份地位和权力,有本事你和我一样只是个平民,看我不跟你勾肩搭背吹牛打屁!
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宋凌霄是懂得的,就算陈燧还不是君王,但也差不离了,都是一个不高兴就能杀人的主儿。
和这种人做朋友,一点都不好玩。
宋凌霄决定继续装他的畏畏缩缩,他面露惧色,支支吾吾地说:“王爷大人有大量,不知者不罪,小人一介良民,怎敢高攀……”
陈燧心头一阵火起,没听完宋凌霄哔哔什么,摔袖而去。
宋凌霄见他走远了,心中长舒一口气,抚着胸口,心脏兀自砰砰跳动,他怎么这么倒霉,以为自己在国子监交到了第一个朋友,还想回去跟爸爸吹嘘,结果……却是这样。
不过,幸好陈燧年纪不大,城府不深,生气了也就是拂袖而去。
从此往后,大约宋凌霄就要凭自己本事逃学了吧。
……
今日的凌霄书坊,有偿讲故事活动经过规范之后,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两名新雇来的伙计兢兢业业地执行着掌柜的命令,一个在外,一个在内,维持着秩序,书生们排成一列,从大门左侧进入,进入之后开始讲故事,一边讲一边绕着大堂走七步,走完停一停,掌柜决定是否留用,不予采纳的就从大门右边出去。
宋凌霄一来,掌柜就起来迎他,脸上依然是苦哈哈的表情,冲宋凌霄摇了摇头。
那意思是:没有能用的。
秩序和形式都有了,就是故事稀烂。
宋凌霄一点不意外,他找了张圈椅坐下,抬了抬手,示意书生继续讲。
他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发现,经过昨天的调教,这些书生确实有所改进,能说出一个充满悬念的开头了,乍一听是很新奇,但是说不了三五句又回到以前那个老套路里,这个开头砍掉都不影响剧情进展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却发现人去床空,那小姐竟是个狐仙!”一名头戴葛巾的书生走完七步,正好跃到宋凌霄面前,冲他一番挤眉弄眼,“我这故事讲的不错吧?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小老板以为如何?”
宋凌霄撑着下巴,叹息一声:“不够格。”
那书生突然变色,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宋凌霄说:“我看你个嘴上没毛的无知小儿,学人家开什么书坊,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敢当众羞辱有识之士了!”
掌柜正不耐烦,见这书生竟敢冲小老板撒野,登时火气起来,大喝道:“什么狗屁玩意,给我轰出去!”
两个伙计立刻上前来,一左一右,拉住那葛巾书生,往外一扔。
葛巾书生摔了个屁股墩,更加不肯善罢甘休,就坐在地上,指着凌霄书坊大骂起来:
“黑店!这就是个黑店!什么有偿征集故事,根本就是骗人的勾当!我可是经过府试院试选出来的秀才,我写的文章可是进了清流书坊出的时文选!这家黑店,竟然说我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故事不够格!我呸!”
这一嚷嚷,顿时动摇了人心,那些没有中选的书生,也纷纷质疑起凌霄书坊评价故事的能力,那些等着讲故事的书生,也暗自嘀咕起来,他们想了一晚上才编圆的故事,这个小老板真的能听懂其中的妙处吗?看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只限七步之间讲完一个故事,他们可是编了一晚上啊,就这么仓促之间被评判,这公平吗?
“一两银子,是我应得的,我告诉你们,你们不给我钱,还这样对我,我今天就不走了!”葛巾书生拒绝了别人来扶的好意,稳稳地坐在地上,指着凌霄书坊嚷嚷不休。
宋凌霄捂住额头,这种人他见多了,作为一个编辑,但凡开始征稿,就有很大几率碰上疯子,按照出版社惯常的处理经验,就是置之不理,任他叫唤,因为一旦你理了他,他就会越来越疯。
“小老板,怎么办?要不要报官?”掌柜生气地问。
报官没用,宋凌霄摆了摆手:“让他去骂,把门关上。下一个,继续讲。”
掌柜一向唯小老板马首是瞻,听见这话,虽然仍然气呼呼的,但是还是照办了。
门一关,大堂里顿时清净不少,书生们继续开讲。
过了约莫十几个人,没有一个像样的,宋凌霄都摇头让他们走。
一毛钱没拿到,还排了半天队的书生们,脸色都有点不好看,怀疑的火苗在书生们目光之间交换。
终于,一个书生愤愤不平地提出质疑:“宋老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是不是舍不得银子,那你就别把价格定那么高啊!”
“就是,就是!”
……
宋凌霄按了按太阳穴,今天他头疼的次数特别多,他知道必须得给出一个答复来了,便说道:“你们的故事我都认真听了,比如那位穿蓝衣服的兄台,他讲了一个艳遇狐狸精的故事,只不过把狐狸精换成了花妖,那位绿衣服的兄台,他也讲了一个艳遇狐狸精的故事,只不过加了个道士捉妖的开头,那位头戴逍遥巾的兄台,是艳遇神女和狐狸精故事的混合版,而且混合得还比较生硬。”
“宋老板,你这话我们就不懂了,书生上京赶考,本来就没什么奇遇奇情,这要我们怎么讲?还不是生编硬造。”
“就是,难不成你想听我们怎么翻山,怎么过河,怎么吃饭,怎么住店吗?”
“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昨天晚上编了一晚上的故事,今天又一早起来排队,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您就一句不合格就给我们打发了,我们心里很难服气啊。”
这些人说得其实都在理,也是他们的真实心声。
宋凌霄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故事这个东西,有意思就是有意思,没意思就是没意思,不会因为你付出了多少努力,读者就原谅你的没意思,为你的没意思付钱。
讲故事是个没有门槛的行当,内里的竞争却非常残酷,也许一个有天赋的作者,今天创作出了一个爆火的故事,赢得满堂喝彩,明天他没灵感了,花费数倍于第一个故事的努力,却只落得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读者,观众,不会因为同情他而买单,只会因为他有趣、他感人、他出人意料而蜂拥而至。
“诸位请勿动怒,这里面确实有我考虑不周的地方,”宋凌霄站起来,诚恳地说道,“今天但凡在小店讲故事的人,都可以去掌柜那里领一两银子,谢谢大家的捧场,今天就暂时到这里吧。明天,我们会再推出详细一些的征集规则,会把新颖和有趣写在评价标准里,谢谢各位了。”
“这还差不多!”“对,就应该这样!”“这老板根本没听懂我故事的妙处,那是他的问题!”书生们理直气壮嚷嚷道,纷纷去掌柜那里领银子。
宋凌霄坐回椅子里,面露疲倦之色,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掌柜向他投来担忧的目光。
这一次,智计卓绝的小老板,也遇到了解决不了的困境啊。
……
就在这时,书坊的大门忽然开了一半。
一个头戴席帽,从头到脚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怪人走了进来。
由于他的打扮太过奇异,即便没有出声,也引起众人的注意,书生们纷纷向他看过来。
“这谁啊?”“看不见啊。”“屋里还戴着这么大一顶帽子!莫不是个癞痢头?”
在书生们的议论声中,席帽怪人走到宋凌霄面前,身子矮下去一截,应该是行了个礼。
宋凌霄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一会儿才想起来,哦,这就是昨天那个书生介绍来的“匿名作者”。
他只是听说有席帽这种东西,可以把人从头到脚遮住,但是没想到此人竟然遮得如此严实,就像一顶行走的帐篷……
“京州的雪,好冷啊。”
一个嘶哑的声音,像叹息一般,从席帽中传来。
书生们的议论声低了下去,屋里静了下来,明明外面阳光灿烂,没有下雪,大家却从这声叹息之中,感受到了萧瑟之意。
宋凌霄来了精神,坐直身子。
“三年前的兰之洛第一次来到京州,那时候他随身带着一只狮子戏绣球的暖手炉,揣在怀里的时候,浑身热烘烘的,外头穿着羊皮袄,里面是银丝夹缀,是姆姆一针一线给他绣的,怕他一个人在外受了凉。”
席帽怪人用一种悲怆的语调,讲着平凡琐碎的细节,却勾起了每个人心里的思乡之情,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有几个书生捂住了胸口。
“三年前的兰之洛,不知道京州的雪是冷的,他只觉得好看。山西老家也下雪,可是那里的雪,那么稀松平常,京州的雪就不一样了,它落在浮屠塔上,落在琉璃瓦上,落满君王的宫禁,衬着碧瓦朱墙,晶莹世界,那么美,那么精致。”
“就像那位神秘的双家小姐。”
“时至今日,兰之洛依然不知道,双家小姐到底姓甚名谁,他熟悉她的说话语气,知道她弹琴时不爱理人的脾气,她早晨起来一定要熏的一种香,是十两银子一片。”
席帽怪人随意地牵引着时间线,让故事在起因经过结果之间肆意地跳跃,却始终牢牢把握着听众的心,兰之洛和双家小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知道她是双家小姐,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徐徐展开的叙述,讲听众们带进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世界,他们仿佛跟着兰之洛一起来到了他们熟悉的京州城,这里的街道店铺,都那么熟悉,在这熟悉的场景里,捡到一枚玉佩,决心拾金不昧、物归原主,善良又聪明的兰之洛,又得到了他们道德上的认同。
他们跟着兰之洛走进双家的深宅大院,见到了才貌双全的双家小姐,仿佛亲耳听到她的琴声,淙淙地自耳边流过,她就像凌霄宝殿上的一片雪,高不可攀,贵不可及,可是,因为兰之洛的善良和正直,得到了双家小姐的母亲那位丢玉佩的夫人的青睐,提出要把双家小姐许配给兰之洛。
在兰之洛跪下说,要以母亲之礼侍奉双家小姐的母亲时,有些书生甚至开始抹眼泪,因为讲述者说,兰之洛很小就没有母亲了,他的父亲非常严厉,他只能从年事已高的姆姆身上享受来自女性的关爱,兰之洛从小缺失的感情,因为他善良和正直,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听众的情感已得到了满足。
但是,兰之洛和双家小姐并没有立刻成婚,而是先住在了一起,夫人似乎并不着急,这同时也让兰之洛松了口气,因为,兰之洛知道,他那边的父母之命并不容易取得,他的父亲不会轻易应允这门亲事,他想,如果自己先考上功名,就像才子佳人小说的才子那样,衣锦还乡,再秉明父亲他和双家小姐的亲事,父亲多半就会同意了。
双喜临门,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期待,兰之洛住在双家的豪宅之中,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快乐,为了补偿双家小姐还未成婚就向他委托了身子,他眼都不眨地给她买各种她喜欢的东西,每一次夫人告诉他,要为他们准备婚礼所需的东西,他都毫不犹豫地拿出考资,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没钱了。
“啊……这什么夫人,不会是骗子吧!”有书生倒吸一口凉气。
“不可能啊,夫人一出手就是十万两,又有那么大一处家宅,怎么可能是骗子呢!”有书生不肯相信。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兰之洛三年后会说京州的雪很冷……”有书生露出一脸不忍心听下去的表情。
细碎的议论声,小心地避让着席帽怪人苍凉嘶哑的叙述,书生们都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生怕漏听一句。
“兰之洛从山西老家带来的书童,哭着对他说,少爷,求求你,不要再深陷其中了,如果老爷知道的话,一定会打死我的。”席帽怪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书童说得没错,可是当时的兰之洛,他听不进去,他开始当掉自己的衣服和饰品,从暖手炉开始,再到羊皮袄,再到银丝夹缀……”
“不可以!”有书生忍不住嚷出声,听到此处,大家都懂了,为什么兰之洛明白了京州的雪冷。
“后来,他把书童也卖掉了,还有他的传家玉佩,换了一千两银票,”席帽怪人似乎自嘲地笑了一笑,“因为夫人说,成亲不能没有嫁衣,双家小姐从小就发誓,一定要穿着宫廷制衣坊的金丝彩凤绣红纱嫁衣成亲,夫人已经找到了门路,只要一千两就可以买到。”
“书童跟着人牙子走的时候,跪下来,哭着给他磕了三个头。”
听到此处,有些书生禁不住哭了出来。
屋内一片唏嘘之声。
“兰之洛啊兰之洛!”那个嘶哑又悲怆的声音,突然发狂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叫喊声回荡在大堂内。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双彩釉。”
双彩釉是双家小姐的名字,在掏光了兰之洛最后一点钱之后,双彩釉和夫人消失了,不见了。
兰之洛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她们,是在京州乡试放榜的那天早晨。
“等我的好消息。”兰之洛说,但他心里其实并没有底。
“傻子,”双彩釉从自己的锦囊里取出一块银元,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把锦囊解下来,塞进兰之洛手里,扬起姣好的容颜,笑着对他说,“我的钱都在妈妈那里,只有这些了,你拿好,可别再被人骗去了。”
兰之洛当时不明白双彩釉这话什么意思。
他没有被什么人骗过钱啊,为什么说“再”。
……
时至此刻,所有听众都明白了,兰之洛被骗了,结结实实地被骗走了全身家当,当兰之洛离开所谓的“双家”,一个人去看榜,双彩釉和夫人就会趁机走人。
显然,兰之洛没有中举,他回来之后,又要看到人去楼空的残忍一幕,双重打击之下,兰之洛会怎么样?
其实,答案就在开头,兰之洛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他终于懂了京州雪冷的滋味。
屋内一片死寂,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甚至放在手边的酬银,都没有人取。
这个故事,如果就此结束,实在太惨了。
书生们还抱着希望,希望席帽怪人继续讲下去,给他们一个高中状元然后巧遇双彩釉、啪啪打脸的圆满结局。
可是席帽怪人却沉默了,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掌柜面前,从席帽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满是冻疮的手。
掌柜愣了一愣,下意识从抽屉里取出他能找到的最大的一锭元宝,塞进席帽怪人手里。
席帽怪人既没有道谢,也没有说什么,揣起元宝,快速离开了凌霄书坊。
宋凌霄站起来,冲掌柜说了句“看着店”,立刻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草,这就是他的梦中情作者!
真正牛逼的故事,让人根本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满屋子的书生,没有一个注意到席帽怪人走了几步。
包括宋凌霄本人。
事实上,宋凌霄从听到席帽怪人开篇两句话开始,就认定了,他一定要这个人,跟他签约,成为凌霄书坊的作者!
宋凌霄经过两天的演武场晨练,体力得到提升,他扒开人群,赶在席帽身影消失之前,一把拽住了帽檐垂下来挡风布。
席帽滚落,露出一个须发蓬乱、破衣烂衫的身影。
是个叫花子。
叫花子转过头来,面露难堪之色,宋凌霄看到他眼里的憎恨之意,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使他恼火,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无论如何都要留下这个人。
“等一等,我还有钱,我给你钱,你能不能继续给我讲故事!”宋凌霄扑上去,一把抱住叫花子的胳膊。
叫花子抡起胳膊肘,重重撞在宋凌霄肋骨上,将他击退,头也不回地跑掉。
宋凌霄捂着肋骨,疼得直抽凉气,他错了,他不应该给钱让那个书生带着席帽怪人饱餐一顿……
席帽怪人、不、应该说叫花子,如同一阵风般跑没影了,宋凌霄退了半步,捂着肋骨,弯下腰去,捡起地上掉落的席帽。
……
“一定要找到他。”掌柜坚决地说。
凌霄书坊大堂,柜台上,放着一大顶席帽。
宋凌霄坐在圈椅里,揉着肋骨,果然,好的故事,能够感染各个阶层的人,他一度怀疑自己的审美脱离了人民群众,今天的席帽怪人,却让他恢复了信心。
人类的感情,不管在什么时代,基本的感情都是相通的。
“我多给了他二十四两银子。”掌柜补充道,“这账填不上了。”
“噗”宋凌霄差点把茶全喷出来。
掌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当时十分上头,直接拿了一锭二十五两的银元宝给了席帽怪人。
掌柜自我检讨了一番,宋凌霄却毫不在意,说道:“你应该多给,你做的没错,应该说,特别棒。”
“小老板,你要不要看了账本再说?今天一共发出去二百三十六两银子!”掌柜心痛得无法呼吸。
二百三十六两银子,刨除掉席帽怪人那二十五两,剩下二百一十一两银子,买的都是什么糟心玩意儿!
“值了。”宋凌霄叹了口气。
掌柜拎着账本,往宋凌霄眼前一甩,开始给宋凌霄算账,这又花钱,那又花钱,没几天花了几百两,现在一本书都没做出来呢!别说没做出来,连个模子都没有!
宋凌霄没接掌柜的话茬,而是对他说:“那席帽上有衣帽店的印记,我已经叫伙计去查了,那么一大顶席帽,平时应该也没人买,衣帽店的人肯定有印象,现在就希望,那个人留下了点线索,能让咱们按图索骥。”
掌柜看宋凌霄对算钱没兴趣,只好收起账本,在他旁边的圈椅上坐下来,感叹道:“小老板,你说的没错,听了今天的故事,老三才知道以前看得都是什么玩意儿。”
“你觉得这故事印成书,能大卖么?”宋凌霄问。
“那是自然了!”掌柜笃定地说。
“我看未必。”宋凌霄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什么?”掌柜惊讶,“可是,小老板,你不是也觉得他讲的很好吗?要不然你干嘛费这么大力气去找他?”
“卖书卖的是纸上的文字,没有现场感,他的故事非常吸引人,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他亲身经历过,所以讲出来很能带情绪,但你抽离出来想想,这个故事,它讲的是什么?”
“一个可怜的公子哥儿,进京赶考,结果被女人给骗了,还落榜了。”掌柜试图总结道。
“这样的宣传语,印在书上,你想买吗?”宋凌霄问。
“不想。”掌柜老实地说。
“那就对了。”宋凌霄放下茶杯,站起身,“时间不早,我先回了。”
“可是”掌柜想问,那你干嘛那么激动,非要把人找到不可,明知道卖不出去的书,有必要做吗?
“但我可以帮他,”宋凌霄一笑,“成为红遍京州的通俗小说作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