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府的日子无可赘述,因为这期间正好是小七的情绪低落期,努力了八年,结果还是没能逃脱当姨娘的命运,这就跟高考拼命考到了自己梦想的分数,然而想去的学校却升了级,不能说万念俱灰,总有些了无生趣。
李家祖宅在秦川,因为吴家老太太的书信,人家特地派了一组“规矩”小队过来,专门给小七立规矩、讲家史,洗不了脑子,也得在你面前立起高人一等的架势。
过了中秋,羊城那边来了一队车马,据说要让小七过去打理前夫人的后事,小七猜想,打理后事是幌子,让他们吴家点清嫁妆才是真心。
小七并不想去羊城,至少目前她还说服不了自己去当一个陌生人的姨娘,磨蹭了好些时日才动身北上。
她来李府时,除了自己的行李和老太太送的一点身价外,又额外给她几拨了几个下人,名义上是疼爱她,派来伺候她,实则如何,老太太心知,小七也肚明,她到底不是吴家的嫡亲女儿,心向着谁很难说,得有人常提点,好在元壬在他们手上,也不怕她做什么太出格的事。
深秋的北方早已是满目凋零,和榆州的浓绿相比,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越往北走,景色越荒芜,人烟也越稀少,好不容易看到个村庄,多半也是破败不堪,官道上的行人,除却来去匆匆的公家车马,就是稀疏的零星客商,偶尔也能见着几个徒步南下的布衣百姓,脸色多是仓皇的,战争的遗害可见一斑。
小七前世今生都生在祥和之地,对于贫穷和苦难的认知多半来自书本上,这还是第一次直观的亲历,其中滋味真是说不清。
“娘子,咱们是不是快到了?”自从前天遇到一队南下的伤兵后,青莲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可能是害怕了吧,那样的血腥场面哪是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内院丫头能消化的。
没错,青莲得偿所愿跟了小七,并且做了内房大丫头,本来老太太是属意青薇的,觉得青莲不够聪明,小七知道青薇不大愿意,而且那丫头心思重,放在身边她也不放心,就跟老太太求了青莲,她的说法很直白——她就是需要个不那么聪明的,老太太听后笑笑,便应了青莲。
“已经走了十几天了,应该快了吧?”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脉,小七也是一脸茫然,这个世界跟她原先的世界完全没关联,东西南北是什么地方她一点数都没有,只听那个王婆子说了句再有一两天的路程就该到了。
主仆俩正巴着车窗眺望远处的雪山,马车突然停下来,一个没注意,两人差点磕到窗撑上。
“娘子,天色晚了,今天就不进山了,晚上在这儿歇一宿。”王婆子是秦川老宅派来的内宅管事,在李府的权力很大,小七冷眼瞧着,她在李府俨然就是早年吴府的孙媪,老太太以下,包括大太太和二太太都不敢轻易忤逆,更别提她这种姨娘身份的小虾米。作为新人,小七很遵守新人入职守则,多做少说,她来李家的目的也是如此——吴家向李家做小伏低的一个姿态。闺女死了,不但不怨怼,还要再送个贵妾,这姿态够低了吧?更别说背地里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小七一点也不想知道,她来羊城的目的就是弄清元壬的处境。
夜色渐深,星空几净,星子闪着宝石般的光亮,仿佛伸手就能捕入掌中,看着美丽的夜景,小七忽觉有些伤感,前世的自己生来便是自由的,却只一味的埋头苦寻烦恼,如今失去了自由,方才知道它的可贵,然而已经无力回天,做人真难。
“娘子,夜深了,山风寒凉,还请早些进帐休息。”王婆子的教训如影随形的出现。
小七暗暗在心里叹口气,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先前在吴府时,受气也受气,却没有这么重的规矩。这李家的规矩也太多了,吃饭该怎么样,睡觉该怎么样,这不合规矩不能做,那不合规矩也不能做,简直是照着木偶在培养家里的媳妇和姨娘。
“嬷嬷也早些休息。”小七尽量表现的礼貌乖巧,刚挑开帐帘一角,却见王婆子眼色一凛,即而望向西北方向,小七不明所以,也朝那个方向望过去,除了深蓝的夜幕和黝黑的山脉,什么也看不到。
“嬷嬷,有马队靠近,人数还不少!”一名家丁模样的人在不远处禀报。
王婆子看看那人,又回头看一眼小七,随即喊来随行的几个婆子和丫鬟,让她们陪着小七主仆俩到附近山洞里先避避,那山洞还是几个家丁捡柴时发现的。
“娘子,你说是不是羊城又打仗了?”青莲是被从睡梦中叫醒的,慌乱中没找着斗篷,只把毯子裹到了身上,此刻正战战兢兢地蹲在小七身边。
看她这模样,小七有些于心不忍,还不到十五岁,为奴为婢伺候人就算了,如今连个安生日子都没有,早知如此就不该从吴府把她带出来,“没事儿,咱们离羊城还远着呢。”
六七个人挤在山洞里闷了小半个时辰,外面没动静,她们也不敢出来,大约近子时,王婆子才派人来叫她们,一回驻扎地就发现营帐周围多了七八个守卫,小七和青莲的帐子前更是一边站一个,弄得她俩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就在小七考虑她们是不是入了什么圈套之际,王婆子一把掀开帘子,急问小七道:“娘子的药草放在哪个箱笼里?”
小七怔一下,她怎么知道她带了药草来?随即又有点不悦,这到底是她的寝帐,问都不问就过来拿她的东西,李家的规矩感情都是给她这个外人定的?“嬷嬷要药草让人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哪用亲自过来。”
王婆子自然听出了她言语中的不悦,却也没反驳,只退身给她让了让道,青莲裹着毯子不方便,小七自己伸手掀帘子,帘子掀到一半却又重重合了下来,因为里边有人,还是个陌生男人,小七快速转脸看向一旁的王婆子,这婆子不会是被人控制了,特意叫她来自投罗网吧?
王婆子似乎看懂了她眼神中的惊慌和愤恨,赶紧凑过来低道,“小主人追剿敌军逃将时受了伤,恰好路过这里,烦请娘子挪些药草出来,老奴去烧些开水来。”
小主人……还能随意进出她的寝帐,小七的脑仁猛跳一下,这么快就让她碰见他了?
足足踌躇了三个深呼吸的时间,才再次伸手掀帘子,这次的动作很轻。
帐子里只有一盏灯,那人正背光坐在灯前,他能看清她,她却看不清他,只能从灯影里得出这是个身架高阔的人,而且气场颇强,往那儿一坐,这巴掌大的寝帐霎时就没了旁人的立足之地,而且不知是不是她想象力太丰富,总觉得这人周身萦绕着一股黑气,黑气里似乎还有什么张牙舞爪的东西在狰狞,总的看下来,这人不好惹,是块硬骨头,八成也不太好奉承,吴家老太太也是真看得起她!
两人一明一暗对视一眼,虽然她什么都没看到,却还是觉得双眸被利刃扎了一下,脑后什么东西被扎透了,赶紧瞥开视线。
“我是服侍娘子的。”青莲被门口的两尊门神拦在了外头。
小七看一眼坐在床榻上的人,对方似乎没什么表示,只好回头交代青莲,让她去帮王婆子烧水。
青莲一走,帐帘合上,尴尬气氛再次升腾。
寂静了好一阵儿,再寂静下去可能会更加尴尬,小七决定先开始工作,忙起来也许这种气氛会好点。翻开床榻另一边的毯子,毯子下是用来装行李的箱笼——青莲出的主意,用箱笼拼成床榻。
药草在梨花木的箱子里,这是老太太送她的“陪嫁”,一共两只,容量非常大,她跟青莲整个人蹲里边都绰绰有余,箱盖和箱体上都雕着精美的花纹,一只箱盖上雕着猫蝶富贵,另一只雕着鸳鸯戏水,箱体和箱盖相连的铰链和锁子都是黄铜打造,外面还镀了一层金漆,按照这大周国的禁制,三品以下的官员家里不能用这等器具,奈何老太太出身高贵,所以吴家这种东西并不鲜见。
实木箱盖又大又重,小七一个人好险没掀得开,掀开后又觉得有些丢脸,青莲这丫头还真是被李府几个丫鬟唬住了,认为羊城什么都没有,竟然装了满满一箱的吃食,各种干果,各种细果子,药棋面两大袋,还有什么环饼,糖饼,以及各种煲汤做菜的香料,甚至还有两块发面引子,翻到最后小七自己都差点忍不住失笑,孙媪要是知道那丫头拿这么贵重的箱子装这些玩意儿,非罚她的跪不可,看来是得收拾下心情,好好教教那丫头了,怎么说也是内房大丫头,这水平可不行。
翻了好半天,终于在箱底找到了一只细竹条编的小箱笼,这是青薇亲手做得,年少玩笑时,两个黄毛丫头躲在老君堂的竹林里乘凉,青薇说小七针线好,将来出嫁时要给她多做几只荷包,自己擅编织,到时送小七几个手编的箱笼,本以为只是说说,没想到还真送了。
竹箱笼编的很精细,锁子也打得十分精巧,一看就是用了心的,青莲那丫头也知道这是青薇的东西,还特地给箱笼做了个蓝纱罩子,打开箱笼,里边整整齐齐排着各样的贵重药材,这是孙媪偷偷给她的——老人家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望着眼前这些东西,小七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识好歹,在得知老太太要送她来李家后,整个吴府的人都成了她憎恨的对象,这一刻,理智终于回归,前世那个自由的自己都不能心想事成,遑论今生这个不自由的自己?醒醒吧,谁也不是世界的中心,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这是金河产的金疮药,应该能用得上。”抬手把瓷瓶朝他的方向举高,这东西听说非常贵,一瓶要二两半银子,孙媪一口气给了她三瓶,也是真舍得。她本来是想留给哥哥元壬的,既然让他撞上了,就先给他用吧。
李楚看着眼前这个举着瓶子的娇美女子,心下却有些不耻——为吴家的心思,这吴家的脸皮真不是普通的厚,吴长源在御前得了个不大不小的脸,竟然想和秦川联姻,然而刚送了个女儿过来,跟手就给吴家印要了个肥差,心急成这样着实让他涨见识。送来的女儿也是个不省心的,一进李宅就想全揽家中事务,目的达不到,居然大老远跑来羊城闹笑话,结果反害了自己性命,如今到好,女儿尸骨未寒,又送来个花容月貌的小妾,怕外人取笑,还美其名是陪嫁的媵妾,真把他当黄毛小子看待了,若非顾着御上那位圣人的颜面,还有秦川的压力,连那个吴少君他都想给送回去,居然还有脸再送个妾来!
心下厌恶,自然就不愿意搭理这丫头,对她递来的东西也置之未理。
小七哪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不过举了半天,人家不搭理,显见是对她不满意,心里是既高兴,又有点失落,高兴在于不得喜欢,自然就不用在床上伺候他,失落的点是他既看不上她,那么帮她哥的事岂非要落空?看来老太太失算了,这李家姑爷并不在她的神算中。
他不接药,小七也不是没脸皮的,只把药放到他手边不远的箱子上,然后回身慢慢把箱子里的东西收拢好。
这时,王婆子正好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小七合上箱盖,赶忙上前帮忙。
看得出来,他与王婆子很亲近,她一进来,他身上那团黑气都淡了,整个人也显得清晰起来,只可惜留了一脸胡子,看不清长相,难怪元壬在信里提起四姑爷时只有“气吞山河”“龙虎之猛”的夸词,这种面貌模糊的人的确只能用这些词语了。
因为心不在焉,又闲着无聊——主要是插不上手,小七就有些放松警惕,瞅着这主仆俩有点发怔,一不小心就跟那位正主的视线对上了,这人的目光简直能当兵刃使,一眼便能杀人于无形。
被刺了一下后,小七状似无意地低头观察自己的指甲盖,偏王婆子不饶她,非要她端着灯给他们照亮,她一凑过去,他那周身的黑气再次蹿腾起来,小七觉得自己周身皮肉都快被这黑气给腐蚀透了。
“小主子,再怎么紧急,伤还是要治,否则将来可是要留根的。”王婆子边上药边唠叨,“瞧你穿得这叫什么,马上要入冬了,内衬的薄袄子都不穿,起码也得套件夹衬,伺候的人都是死的么?”说罢还狠狠剜了一眼小七。
小七被剜的莫名其妙,这不会是在怪她吧?她才刚入职,今儿头一遭见正主,怎么也赖不到她头上啊。
“等进了羊城,还烦请娘子知会一声,虽说内室伺候的多是女家为主,可小主子在外边到底也是个有脸面的,一个得心的丫头都不给留,天寒地冻也没人记得给加件衣服,哪家娘子也做不出这等事儿。”王婆子就差指着鼻子说他们吴家姑娘刻薄了。
小七再傻也听得出话里的意思,看来大太太真没少教女儿,内室居然把的这么严!“回头……我问问去。”其实干她什么事!
“看看这内衬的衫子,还是去年我给小主子做得,旧成这样还穿在身上。”王婆子眼泪差点没出来,一手带大的孩子,养的人高马大多精神的,要能耐有能耐,要出身有出身,末了竟娶了那么个货回来,丈夫不好好照顾,还不让比人照顾,要说这小家子的姑娘就是娶不得。
“……”小七越听越郁闷,为自己,也为死去的少君,那丫头其实本性并不坏,就是诗词歌赋读多了,有些矫情,自小跟父母外任,老太太也鞭长莫及,慢慢养成了比较自我的个性,其实只要大太太不撺掇那些有的没的,兴许时间一长,她在李家也能过好,坏就坏在大太太老过去给她兜售什么内宅经验,“既然坏了,要不……就换一件吧?”在王婆子一顿铺天盖地的声讨声中,小七弱弱的给了个意见,实在是被念的耳朵疼——这老嬷嬷将来一定能长命百岁,中气真够足的。
“?”
“?”
两道视线飞来,插在端灯人身上。
小七暗暗打个寒颤,冲王婆子挤出一个笑,小声道:“在家时,嬷嬷怕我休息不好,常放任我在屋里拖懒,闲来无事,就照着……照着夫君大人的旧衣服做了一身,来前也熏晒过了。”她前世能做到女老板的特助,今生能得吴家老太太的欢喜,靠的就是比别人多想一步,“就是针脚粗陋,怕嬷嬷嫌弃。”据她目测,这嬷嬷的女红大约跟青莲在一个水平段,越不过自己。
王婆子被她堵的怔一下,到也没恼,“既做了,就拿出来吧,这内衫是实在没法再穿了。”
小七转身把铜灯放下,打开旁边一只红木箱,从里边拿出一只红布包裹,打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完整的一身男装,小到针脚、盘扣、压边,大到裁剪,配色,看得出都十分用心。
虽然没表现出来,小七却看得出王婆子眼睛里那一闪而逝的惊讶,说实话,换做前世的自己都会如此,谁能想到一个连针都没拿过的人有一天会做出这么精巧的女红,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真是你做得?”王婆子是不大相信的,自打见这丫头第一面,她就清楚吴家打的什么主意,送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娇娘过来,莫不是想来祸害他们小主子?若非秦川那边让她好好对待,当下她就想给轰回去,所以这次羊城之行,宅子里的事她都不管了,一定跟过来看住这个小狐媚子,小主子虽一向正直,可到底年少,血气方刚的,时间一长,难保有疏漏的时候,这丫头看模样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绝对是个不安于室的,今晚把小主子带到她寝帐里,为的就是让这丫头的狐狸尾巴露出来,哪成想到被她先将了一军。女红最是考验一个人的耐性,若真是这丫头做得,到还真是个难缠的角色。
小七点头,“我八岁开始学的针线活,常给老太太做这些。”有点后悔跟这婆子较劲,看她的眼神,似乎对她更戒慎了,在京城是不给出院子,这回该不会连屋门都不给出了吧?
“做得到真是不错,小主子,你赶紧把身上这些换下来,也不怕让人看了笑话。”铲除狐媚子事小,小主子的身体事大。
李楚默不作声地接过内衫穿上,看一眼嬷嬷身后的小女子,对方回以真诚的目光。
到挺会装,看来吴家这回学聪明了,送了个用心的过来,这是李楚的想法。
在王婆子的服侍下,李楚身上的伤和旧衣服都处理干净,小七连人家主仆半米范围都没能碰到,当了一晚的灯架子。
“人不都抓到了么?你不跟我们一块进城?”王婆子边问边一个劲划拉李楚衣服上的褶皱。
“我还有事要办,留几个人给嬷嬷吧,最近边界上常有乱军越界,进城路上还是小心为上。办完这边的事,嬷嬷也早些回京吧。”看老人家一脸心疼他的表情,再看看她花白的头发,窒了窒,转头看向一边的小七,“以后府里的事,一切听嬷嬷的。”之前就是太放任那个吴少君,才会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连累嬷嬷也跟着受累,所以这次他丑话必须说在前头。
小七重重点了好几下头,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别人找她的事,她从来没主动找过别人的事,她很惜命的。
“嬷嬷早些休息,我先走了。”拍拍王嬷嬷的胳膊,李楚掀帘子出去。
王嬷嬷追到帐外时,李楚已经跨上马,两人又简单嘱咐彼此几句,小七就站在王嬷嬷身后当摆设,直到跨马离开时,李楚才投了个目光给她,巧的是她那会儿正在低头偷偷欣赏自己的指甲盖儿,错过了。
这匆匆一面就算见过了。
等再次见面时,已是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