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横在中间,吴子森被她凶得莫名,一时竟不知要怎么接话。
她身后的林以安闻言亦是一愣,下刻却无声地翘了翘嘴角,方才心里的那点失落因她挺身相护而烟消云散,同时却又自嘲。
他早习惯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更习惯了他人总对自己表现出不喜,可要来去的人换做苏眉,他方才居然生出一丝不舍。
兴许是她给到自己从未得到过的善意与温柔吧,那份暂时放在他身上的感情纯粹而炽烈,即便是短短一日,已经叫人难以抗拒。
可有言镜中花水中月,这些本就不是他该得的,亦不知何时就该消散得无影无踪。而他因为残缺被依赖和守护的经历才患得患失,那大可不必。
在她还需要自己的时候,尽能力把她照顾得好一些,也算是对她错付的一份回报了。
卑微久了的林三爷对自己有苛刻的原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来不奢望强求,何况苏眉与他隔着辈分。对着一个生病的晚辈,他再缺乏那份温情也不可能去逾越什么,那与禽兽有和何区别?
林以安善于自我疏解,不过片刻就心头敞亮,面对吴子森越发坦荡磊落。
“这位想必是宁远伯世子了。”嘉禧公主不满地打断未完成的认亲场面,扶着孙儿的胳膊来到跟前说,“老伯爷近来身子可好,今日一见世子,恍然已经许久未曾再见过老伯爷了,上次见着是五年前的……”
“就他推的我表妹?”吴子森却不吃她想叙旧拉亲近那套,抬手一指林恒礼。
嘉禧公主在尊位多年,何曾被人如此忽视过,心中暗恼,想拾起威严给小儿瞧瞧厉害。
哪知他手中长剑一晃,瞬间就贴在林恒礼脖子上,冷冷道:“是让我给他一剑,抵消他伤我表妹一事,还是你们卫国公府给个公道?”
他今日来就是替表妹的出气的,这个老太婆啰啰嗦嗦,跟茅坑里的苍蝇一样烦人,他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
嘉禧公主被他吓得手一抖,李氏和林以宗都叫了出声,急忙围过来。
林以宗道:“小伯爷!你不能不讲道理!”
“他推我表妹时讲道理吗?”吴子森不为所动,把剑刃往林恒礼脖子又帖了贴。
剑身像是一条蛇,冰冷贴着肌肤,林恒礼即便习武,此时也免不了骇然。更何况,脖子上还传来皮肤被割破的微微刺疼。
不受控制的恐惧蔓延到四肢,林恒礼一身冷汗,动也不敢动。
嘉禧公主是个聪明人,知道吴家来人不好糊弄,恐怕还是了解过情况才打上门来的。她又极宝贝自己的长孙,哪怕宁远伯府不在御前了,她强势一些或许能震慑吴子森,但她还是不敢拿长孙安危的来赌。
“是宁远侯世子说的那个理。原是恒礼担忧三姑娘的伤,想要多陪陪她,我这才想着让他先照顾三姑娘。原就该有错就罚,是恒礼照看不周在先,来人,把世孙锁进祠堂,跪够一日再送出来。”
嘉禧公主精明地退一步,给足吴家面子,至于跪不跪的,外人哪里知道。
林恒礼憋屈得一张脸都成了青白色,为了卫国公府以后的谋划,再屈辱他都不敢有半句怨言。
吴子森像是满意了,收回剑,这才转身再去打量完全不认得自己的表妹。
苏眉还站在林以安跟前,连叉腰的动作都没变,见他看过来,又抬了抬下巴和挺胸,一副要护崽子的模样。
吴子森再度皱眉,紫葵上前朝他蹲个福礼,低声跟他说了几句与苏眉病情相关的。
他听过后心疼又心酸,表妹果真是认不得人,一心一意把林家老三当成自己夫君。
昨日宁远伯府收到两份关于苏眉的消息,一封来自林以安的信,另外一个是他们放在侯府的人带来话。
初初他们对林以安半信半疑,如今紫葵说辞与他来信无出入,对林以安的敌意也有所收敛。
吴子森尝试着与苏眉说话:“表妹,我是表哥啊,小时候你还踩着表哥肩膀去摘柿子呢。表哥为此被舅舅惨打一顿,你哭得可伤心了。”
苏眉只警惕地盯着他。
——表哥就能对她夫君图谋不轨吗,反正不能让他靠近。
紫葵见状唯有叹气,“表少爷,让奴婢先跟姑娘说说,或许姑娘就记起来了呢。”
“吴世子远道而来,此处狼藉,还请移步,喝杯茶水歇歇脚。我们也好跟世子说说有关于三姑娘的事。”
在边上看了许久的林以宗拿出当家老爷的做派来,不管他母亲怎么想的,都不能让外人先看家里的笑话。
吴子森吊着眼角瞥他,不太想应声。
此际门口传来弱弱的一声禀报:“三爷,您的药好了。”
石头垂着头,手里拎着食盒站在门槛前,瞧见里头的阵仗,不敢迈步子。
“拿进来吧,去问问三姑娘的药好没,让趁热端上来。”林以安声音朗朗,穿过满屋的人,正好让石头听得清切。
石头嗳地应一声,把食盒就放门边再去问药。
苏眉扭过身,小小声嘀咕:“我不喝……”
林以安嘴角含笑,伸手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眉眉忘记昨儿答应我的事了?”
说话间,他好看的双眸微抬,一错不错瞅着她。他生了一双瑞凤眼,不带锋棱时有撩动人心的温柔,缱绻又多情。
苏眉被他看得心头怦然。
……她是首回见到他这样笑,有克制不住的羞赧,脸也一热,快步就走到床边坐下,缩着脑袋用双手捂脸。
她好端端地心跳那么快做什么,明明两人是夫妻,只是朝她笑了一个,她羞个什么。
不过夫君笑起来可真俊呐。苏眉想着,又雀跃地抿嘴偷笑,虽然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
小姑娘以为自己把女儿家心思藏得很好,却不知落在别人眼里,是如何的明显。
林以宗算是见识到未来儿媳和庶弟的相处方式了,先前还以为妻子夸大其词,他抖着手捂上胸口,这……这简直是荒唐!不怪儿子要失去理智!
李氏和嘉禧公主同样面色不好,吴子森也暗暗咬了牙,实在是林以安嘴里那句‘你答应我的事’太让人牙酸了。
他们两人有约定,有小秘密,多亲密无间似的。
这个林以安,是君子是小人果然还有待观察!
就在诡异的气氛中,石头很快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拎着食盒的婆子。
那婆子见到嘉禧公主在,还殷勤地问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是她安排的人。
吴子森对这一幕又有些不满,为什么是林家的人安排表妹的药?
于是他特别留意苏眉那边,甚至起了要试毒的心思,脚步也跟着婆子挪过去。
两碗药一前一后被呈过来搁在床间的矮案上,婆子后退了三步,和昨晚一样守着在一边没有离开。吴子森见此抬手想把药端来检查,却不想林以安比他快一步。
只见他微微探身前倾,先抬手端起苏眉跟前的那碗药,然后放在嘴边吹了吹,是在试温度。
吴子森的动作一顿,看向他的眼神有几分复杂。
因为只有他和苏眉离得近,才把林以安倾身端药时的乾坤看个真切。
林以安借着抬手端药碗的瞬间,利用宽大的袖袍遮挡,快速把两碗汤药调换了位置。药碗都是一个样,远处的人根本不知袖袍后有把戏。
苏眉盯着被他换过的药碗,眨了眨眼,想起来林以安方才说的约定是指什么。先前她一个激动,居然把这事忘记了,她要配合夫君抓妖魔鬼怪呢,夫君还特意帮她把药给换了。
“夫君喂——”她双眼一弯,梨涡浅浅,露出个甜甜的笑来。
林以安见她又犯爱朝自己撒娇的毛病,不自在地咳嗽一声,看向紫葵。紫葵会意,去把药接过来,哄着苏眉说:“姑娘,那么多人呢,不合适。”
苏眉朝屋里扫了眼,果然都瞅着她,压下去的羞涩再度浮上来,难得一回听劝就着紫葵的手喝药。
而林以安那边,面不改色把不属于自己的药端起来,仰头一口气全灌了下去。
嘉禧公主远远看着,心中莫名松口气,又再相请吴子森。吴子森缓缓吸了一口气,带着对林以安复杂的心情暂且离开。
他替祖父、父亲走这一趟,身担两位长辈的信任,自然要弄明白林家的问题。没闹清楚之前,守着苏眉也无用。
众人一一离去,苏家的护卫也回到廊下守着,有丫鬟婆子前来收拾屋子。
苏眉喝完药,苦得忙含住蜜枣,拧着眉头刚要舒缓,又哎哟一声道:“我是要来陪夫君用早饭的,我们早饭没用呢!”
说罢,再看向矮案,在面对林以安喝剩的半晚清粥和两个大白馒头时,秀眉一蹙。
夫君的早饭怎么会这么简单呢。她过来的时候,还听到有婆子说今日她们能匀一个肉包子呢,所以夫君这头居然连个下人都不如?
林以安不知她思绪飘远了,有些抱歉地笑笑:“忘记眉眉没用早饭了,不过这药空腹喝也无碍,且先歇个一刻钟,你再用早饭。”
紫葵在边上忙说是自己的失职,出去喊人去把小主子的早饭传过来。
再回来,苏眉还是一副入神的模样,紫葵推了推她,在她茫然的目光中轻声说吴家的事。
说起吴家就肯定离不开侯府,这也是苏眉第一次听自己的身世。
她余数不多的记忆里只知道别人喊自己三姑娘,林以安都喊她眉眉,却不知自己还是个侯爷嫡女,母亲早逝,上头还有个哥哥。
而吴家是她外祖家,只是外祖在十年前被一桩结党案牵连,虽然帝王没过多降罪,但后来还是离了朝堂。因此,连带着也疏远了女婿,按紫葵的说法是怕连累苏家。
所以紫葵根本没想起能就近求救吴家,直到吴子森出现,方想起来姑娘其实还有个外祖家能撑腰。
“他真是我表哥啊?我是被大侄子推倒受伤,所以表哥是来给我做主的?”苏眉有些不相信地喃喃。
紫葵说旧事,还担心引起小主子的抵触,如今见她只是略失神,终于放下心里。
一直沉默的林以安适时道:“紫葵姑娘说的都是事实,你是忠义侯的嫡女……”他顿了顿,后面那句‘你还是林恒礼定下的妻子’到底是压到舌根下。
还是不敢着告诉她所有的事,怕引起她情绪激动。
薛郎中开的药是活血化瘀,对症她脑后摔的大包,情绪激动容易引起她病情加重,万一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紫葵闻言抬头去看他一眼,默默也把想将林家说来的心思占且打住。
给苏眉送早膳的人过来了,在她跟前摆上吃食,光是米粥就有两样。一碗燕窝的,一碗的肉糜的,更别提其它什么肉包虾饺炸春卷,琳琅满目,都够三人份!
她脑海里闪过林以安孤零零地喝米粥的样子,面前这些东西就显得无比刺眼,之前没想明白的差别对待,现在心里有数了。
毫无预兆的,她一抬手就将满桌的东西都给扫到地上。
一阵震耳的乒乒乓乓,刚收拾好的地面再度狼藉一片。
她咬着牙站起来,朝被自己吓得愣住的送饭丫鬟问道:“这府里谁管事?”
“是、是世子夫人,姑娘是对早饭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丫鬟被她吓得瑟瑟发抖,林以安也不知她为何忽然生气,正要劝,结果小姑娘一甩袖子气冲冲就跑出去了。
“快跟上你们姑娘!”林以安焦急地想要跟上她,忘记自己腿伤着动弹不得,险些扑空摔下床。
紫葵拔腿就追了出去,苏眉已经快跑出院子。守在外头的护院刚被交代说吴家来人,不可妄动,都没敢拦她,眼睁睁看着她跑出去。
“姑娘,姑娘要去哪里!”紫葵追了一路。
苏眉头也没回,更奇怪的是她脚下似乎能辨别方向,带着她往想要去的地方。
有些人不知道心疼别人,那她就让对方也疼,才明白什么叫身同感受!
苏眉一路风风火火跑到林家祠堂,林恒礼正心情不好做样子跪在祖宗排位跟前,刚听到外头一阵喧哗,还没转过头去,后背就猛地被人踹上一脚。
他失去平衡,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地面头,疼得他两眼冒金星。
气得半疯地苏眉在他身后怒道:“她敢欺负我夫君,我就打她儿子!看她知不知道心疼!”
反正母子俩都不是好人,他们谁也不无辜!
林恒礼后背就又挨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