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两家在当地根深叶茂,亲友众多,婚礼当日座无虚席,贺汉渚那边也是高朋满座,冯国邦马官生等人悉数赶到。贺家老宅的大门外,只见车马如流宾客不绝。暮『色』降临,灯火愈显辉煌。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也颤巍巍地出了门,拄杖坐在路口摆的一张条凳上,一边瞧着热闹,一边用掉了牙漏着口风的嘴和围拢在近旁的人眉飞『色』舞地讲当年贺家老太爷还在时的掌故。
“……那会儿过年,我听说老太爷回来了,在家。我儿子做买卖遇到个坎,折了老本,孙儿又生了病,年关实在难过,我就倚老卖老,仗是老街坊,想上门去求他老人家周济一二。那天我厚脸皮去了,门房听我说了难处,也没赶我走,就说老太爷在见客,叫我进去等等,他找人告诉管事一声。我就进去了。你们是没见识过贺家当年的气派,大门进去,就是一扇影壁,高过人顶,面雕满松鹤。那天贺家人多,来来往往的,都是头有顶戴的贵人,规矩更是讲究,如今这年头,和以前根本没法比!贺家管事和下面的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走路都不带脚步声的。我怕冲撞了人,低头只管走路,没留意前头门槛高,脚下打了个磕绊——我那会儿腿脚也不利索了,这要是跌了,保不齐就要闪断老腰。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忽然一旁有人伸过来手,一把搀住了我!我定下神,扭头一看,我这是什么福气!竟是孙少爷路过,恰好看见,后头来出手救了我一把!当年的老街坊都知道,贺家孙少爷从小金贵,平日难得能见到他的面,我也几年没见了,就那么打了个照面。你们猜,那会儿孙少爷他什么样?”
老翁望向不远之那两扇油漆一新大敞迎客的门,顿了一下,故意卖了个关子。
边上人听得正津津有味,不停催促。
老翁回忆了下,这才继续道:“他那会儿也就十岁刚出头吧,安安静静的,一身富贵打扮,后头跟俩丫头,一个拿了只暖手炉,一个抱着几本书。别看他年纪小,说话却是一板一眼,极有章法。他扶着我,态度和气,问我是做什么的,听我说是来求老太爷周济等见面的,非没有瞧不起我,责备前头带路的小子,说我年纪大,不留意照顾我。我哪敢呀,忙告罪。他问了几句我的事,想了下,叫我不用等了,直接让人领我,用他的名义去账房支了一笔钱,然后让人送我出门。这没完,当天晚,他让给他看病的一个名医过来,也替我孙儿看了病。亏得遇了孙少爷,那年我家才算是渡过了难关。”
老翁谈起十几年前的旧事,神『色』里依然满是感激。众人也随之感叹,七嘴八舌开始议论。有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贺家敦善,老太爷就是有名的乐施好善。也有说三岁看老,自己当年早就料到,贺家后人非池中之物,将来总有一天会翻身的。
老翁不住点头,又道:“后来没两年,贺家出了事,来了大批如狼似虎的官兵,把宅子围住,把人给带走了。我到处打听消息,终于听人说,贺家孙少爷提早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在是没遭殃。后来每年过年,不拘多少,我都要叫我儿子去庙里捐香油,就是盼着菩萨保佑,有朝一日孙少爷能回来——”
他语气一转,用拐杖头指前方,眉飞『色』舞:“你们瞧,老天爷这是开了眼了,这不,孙少爷不风风光光地回了,做了大官,今天还娶了亲!”
“听您这意思,孙少爷能有今天,是全靠了您每年诚心捐的那么一点香油了?“一旁有爱损人的便开玩笑,顶了一句。周围哄堂大笑。
老翁脸涨得通红,拐杖顿地:“胡说!我何曾有这个意思?自然是贺家先祖保佑,贺家后人出息——”
正欢声笑语,忽然一队人马从街口转了过来。只见领头之人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蓄两撇精神的八字须,肩上罩着军呢披风,形貌颇有威势——看,似是刚从外地赶到。只见那人到了贺家大门之,下马,迎宾奔出,说了几句,那人迈步走了进去。
贺家大宅的正堂修葺一新,张灯结彩,摆喜宴。贺汉渚一身崭新的军装礼服,又人逢喜事,显得愈发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他被冯国邦等人拉住,众人起哄,要他喝酒,正热闹着,忽然堂传来一道声音:“烟桥!咱们往日也是称兄道弟,今日你逢大喜,却不通知我一声,你这是瞧不起人了?”
这声音如雷喝一般,登时将满堂的欢声笑语给压了下去。
众人全都停了下来,只见堂大步走进来一个人,站定后,微微侧目,望向贺汉渚,一脸的不快。有点善者不来的味道。
在座中的不少人都是地方的头面人物,对这位不速之客,自然不会陌生。不是别人,正是王孝坤的得力干将章益玖。
对于王和贺汉渚的关系,他们虽不明就里,多多少少有点知情,今非昔比,颇是微妙。见章益玖赶在这个时间到了,无不意外。
至于那些不认识章益玖的普通人,不知此人到底何方来客,心里更是猜疑。
堂中霎时鸦雀无声。
贺汉渚循声转头望去,看见来人,起先微微一怔,很快,他的脸上『露』出笑意,分开众人,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迎接,笑道:“不知章次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没能远迎,望恕罪。并非我怠慢,而是身处偏地,远离京师,你是大贵人,不敢打扰到你。”
章益玖转嗔为喜,哈哈大笑,走了过来,张臂和贺汉渚亲热地抱了抱,这才放开了他,下打量了他几眼:“你越发精神了!果然是要做新郎官的人,就是不一样!恭喜恭喜,实在叫我羡慕不已!”
寒暄完毕,章益玖又道:“实不相瞒,我这趟赶来,除了向老弟你恭贺道喜,另外,也是带一桩特殊的任务。”
叶汝川今晚高坐首席,刚才和特意赶回来参加喜宴的老友庄阗申在说话。他不认得章益玖,起先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要搅扰喜事的贺汉渚的仇家,正有些紧张,忽见情势大变,原来误会一场,又听庄阗申介绍了下章益玖,说他和贺汉渚以前就是朋友,彻底松了口气,便走了过来,劝客入座。
章益玖听到他是叶家的舅父,毕恭毕敬地问好。
叶汝川红光满面,热情招呼:“事情不急,难得你远道而来,又是烟桥老友,赶紧先坐。”说着让人安排坐席。
章益玖笑道:“舅舅,别的事可以暂缓,这事却不能。我带来了大总统的贺礼。”
他从一个随从那里取来一只信封,双手递给贺汉渚:“烟桥,这是大总统命我颁发给你的委任状。”
他话音落下,刚才起了笑声的喜堂里再次安静了下去,众人屏声敛气,全都看贺汉渚。
贺汉渚看章益玖递来的那只信封。他立了片刻,终于,慢慢抬手,接了过来。
“多谢大总统的委任。汉渚必竭尽全力,为国为民,竭尽所能,不负重托。”
“另外,王总长也特意托我传话,恭贺和你苏小姐新婚,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章益玖环顾一圈宾客,又笑说道。
贺汉渚目光微动,脸上『露』出一缕微笑:“也劳烦章兄,回去了,代我和内子向王总长道声谢。”
章益玖连声应好,随即打哈哈转向叶汝川:“舅舅,刚不是说请我喝酒吗?酒呢?我好不容易赶到,总算不辱使命,没有错过,今晚定要一醉方休!”
叶汝川明白了,这是贺汉渚的地位得到了京师的认可,所以派了这个章益玖下来颁发委任状。
虽说有无,并不影响贺汉渚的实际地位,有了这道委任书,名正言顺,锦上添花,自然更好。
没有想到,今日双喜临门。
叶汝川喜笑颜开,当即拉章益玖入了座。其余宾客也纷纷来,争相向贺汉渚道喜。
房间里,苏雪至在等贺汉渚。为打发时间,她拿了自己正在写的论文稿纸,坐到铺着红被的床边,低头,边看边修,正入神,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知是贺汉渚来了,回过神,正要收拾资料,瞥见门口人影一晃,已经来不及收了,顺手就把论文藏在了枕头下。
“你回了?”她作势起身,要去迎他。
他视若无睹,径直过来,看了她一眼,随即俯身,伸出手,朝枕头伸了过去。
苏雪至一急,扑了去,死死地压住枕头,不让他看。
贺汉渚低低地笑出了声,从后一抱,将她抱住,顺势再将她压倒在床。
“不许动。让我瞧瞧,你背我,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他的唇贴过来耳语,又仗身体的优势压制着她,随即伸出一臂,不顾她的反对,从枕头下『摸』出了她刚藏起来的稿纸。
他看了一眼,带着她翻了个身,让她趴在自己的胸膛,随即不满地抖了几下稿纸,挑眉:“好啊,苏小姐!你不陪我看新房就算了,我自己看。你在我去迎亲的三天前才回的家,我也算了,不和你计较。今晚新婚之夜,你竟抱着这个不放?”
“我!”
苏雪至要从他怀里起来夺稿纸,他不给,那手虚晃了一下,避开她的手,另臂一压,又将她按回在了自己的胸膛。
“说,你将我置于何地?”他的语气充满了威胁的味道。
苏雪至有点心虚。
自然了,她要是不心虚,刚才也不会下意识地做出藏稿纸的举动,急忙解释:“你对你全然信任,再说了,只要是你的家,就算跟你住草屋,我也没有半点意见。有,虽然我是在你迎亲前的第三天才回的家,我耽误你迎亲了吗?”
贺汉渚一时语塞。
他慢慢地放下了手臂,松开了手中的一叠稿纸,任它们如蝴蝶一般散落在了床前的地上。
“哎,贺汉渚,你敢!我的论文!我的论文啊……”
苏雪至急了,推开他,下床去捡。他却笑个不停,拖住她,就是不放,说:“明天我再帮你整理回来。”
“你故意的!”
苏雪至真的有点生气了。
他看她,笑而不语。
打是打不过,骂也没有用。苏雪至被他弄得简直没了脾气。
“我的夫人,你听好了,我不管你的工作有多重要,反正今晚,我要你补偿我……”
他凝视她,振臂一扯,帐子应声而落。
下半夜,苏雪至闭目,静静地卧在身边男人的怀中。
“你不累?不睡觉?在想什么?”
他低下头,爱怜地亲吻了下她的额头,柔声问道。
苏雪至闭目,回想着几天前的那个晚,在府城,她和贺汉渚到的时候,舟已去了,惟有满江长波,依然如旧。
“我想龙王了。”她低低地道。
“龙王他是为了我们才走的……“
“有我的母亲,我不信她是那种为了世人的眼光和评价而活的人。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本是可以相伴终老的……”
贺汉渚沉默了下去。
苏雪至很快自己收拾心情,转而宽慰起他:“怪我,害你心情也不好了。我其实也不难过,只是忽然有些感慨。从今往后,我们要好好的,比以前更好,我们永远在一起,不负他们的所愿。”
“你说,好不好?”
贺汉渚将她慢慢地抱紧。
“好。”
他用短促而有力的一个字,沉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