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兴致来的实在有点突然。
苏雪至迟疑间,见他说着话就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停在面前。
大约是见自己没给予他回应,又挑了挑眉:“怎么,看不上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的这个表情,这种语气,似乎带了点不快。
晚上想找他说的事确实很重要,但也不至于急得差这么一时半刻。
反正他人都已经来了,不会跑,他又有这个兴致,何必扫他的兴。
让他高兴点,等下也更容易开口说事。
她立刻摇头:“不是,表舅你误会了。只是我练这个还没多久,班门弄斧,怕你见笑。”
他笑了笑:“无妨。我本就是当你的陪练,你尽全力就是。”
苏雪至应了声,戴回刚脱掉的那只手套,回到场地,开始和他对练。
西洋拳,也就是拳击这项运动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日常练习,除了增强反应能力和自保能力之外,对于增加肺活量、提升体能的效果,也是非常出『色』。并且,说句题外话,女孩适当练习拳击,还能令小腿变得更加修长,兼具提『臀』细腰功效。这大概也是现代健身房里,越来越多的女『性』也开始学习拳击的动力之一。
拳击在西方历史由来已久,尤其到了上世纪下半叶,更是得以迅速发展。教苏雪至的蒋仲怀,应该算是国内最早接触西洋拳的那批人之一,他以前还曾跟从过一个得过世界锦标比赛冠军的洋人系统地学习过。比起当一个好的医生,他更大的兴趣,其实是想当西洋拳比赛的世界冠军。
所谓名师出高徒,有他悉心指导,加上徒弟自己修行,苏雪至不敢说已经完全入门,但说渐渐有所领悟,倒也没有夸大。
但现在,对练的却是贺汉渚。刚开始,苏雪至难免有点拘束,放不开。几个回合后,他停了下来,
“你的那位蒋同学,平常就是这样教你的?”
他的语气让苏雪至有点不高兴。倒不是因为自己受到他的嘲笑,而是不想让教自己的蒋仲怀被他连带嘲笑,于是打起精神全力以赴,两个人又砰砰砰砰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苏雪至看准一个机会,主动出手,以勾拳攻击他的面部,被他用手臂挡住。
出于条件反『射』式的一个反应,在挡了来自对方的攻击后,贺汉渚顺势还击。
就在那一拳快要击落到她的身体时,他却又下意识地一顿,停住,苏雪至这时为了挡他的回拳,换了只手,出了一记连勾拳,结果,没有遇到任何的回挡,“砰”的一声,拳击手套直接就砸到了他的脸上。
他大概是没有防备,被打得一下就侧过了脸去,顿了一顿,慢慢地转回脸,盯着她。
苏雪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收手,这才导致被自己一拳打中了面部,见他这样盯着自己,尴尬了。
虽然平常和蒋仲怀对练的时候,她都是逮着机会就打。一是真能打中蒋仲怀的机会不多,二来,反正他皮糙肉厚,被自己打中了,非但不气,还会夸她。
但现在,对练的毕竟是贺汉渚,自己要叫表舅的人。这样被她狠狠地打了一下脸,怕他面子下不来,忙停住向他道歉,又问他疼不疼,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贺汉渚『摸』了『摸』刚被揍了一下的脸,又扭了下脖子,忽然冲她一笑,『露』出一副白森森的牙齿。
“没事,挺舒服的,筋骨都活了。我刚才都说了,是给你当陪练的,尽管来,能有多大力气,都给我使出来!”
他这么大度,苏雪至也就放了心,在他的鼓励之下,全力以赴。二人又练了几个回合,贺汉渚见她额头渐渐又冒出了一层汗星子,面庞绯红,呼吸也有些不稳,变得急促起来,知道今晚上她的体力应该也耗得差不多了,正想建议,让她休息一下,或者结束,这时,头顶的照明灯忽然闪了几下,接着黑掉,顿时,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又停电了!
天城目前为止只有一个电厂,靠的是火力发电,线路输出不是很稳定,而且,因为发电能力有限,时常会有断电的意外。医学院就遇到过几次做重要实验的时候,设备停电。所以这次,借了傅明城捐助的款项,学校打算为实验楼配备一套自己的发电设备,以防万一。
电一停,两个人也都停住了。
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突然就静了下来。
远处,隐隐传来了一阵正在为了期末考而夜学的学生们的解脱似的欢呼声,显得这里愈发寂静了。
空『荡』『荡』的场馆里,仿佛只剩下了两人在黑暗中发出的喘息之声。
苏雪至对学校突然断电已是习以为常。
根据她的经验,恢复供电,要看运气,有时候快,三五分钟,立刻恢复,但大部分时间,一旦断电,恢复就要很久,甚至,极有可能接下来一晚上都来不了电,只能靠煤油灯来照明。
她反应了过来。
正好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有点累,她一开始就站着,没动,喘息,等气息平了些,眼睛也开始适应黑暗,低低地抱怨了一声,随即建议:“表舅,要不我们走吧?等来电,不知道要等多久。”
她说完,漆黑里听到他低低地应了声好,她便凭了感觉,往位于自己左手一侧的器械架走去,不料贺汉渚也恰好迈步往那边去,也不知道是他挡了她的路,还是她挡了他的路,反正,两个人接下来差点撞到了一块儿。
幸好苏雪至反应得快,在感觉到要撞他之前,及时地停了步。又往一侧让了让。
可算是避开了他的身体,但黑灯瞎火的,好像疑似还是撞到了他的脸,且又踩了他一脚。
就在彼此相互避让的那一刹那,黑暗之中,贺汉渚感到自己的脸,仿佛被她的面颊蹭到了。
碰触短促得如同电光火石,但贺汉渚的皮肤感官,却似前所未有地敏感。
他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这种感觉。
她的面颊皮肤细而光滑,仿佛一片丝绸,带着剧烈运动过后的滚烫温度,擦过了他。但同时蹭过他脸的她那精致而小巧的鼻尖,却又是温凉如玉的感觉。
凉热交替,他被她擦碰过的皮肤似是起了一阵细微的电流,又酥又麻。
或许在黑暗中,人的五官功能真的会比平常敏锐许多。
就在这短暂无比的近身相错之间,贺汉渚的鼻息里,仿佛又吸入了一缕他说不出的气息……
不是他时常会闻到的来自女人身上的洒了香水的那种幽幽暗香。
而是……
他想了起来,是有如婴儿身上带着的那种『奶』汗的香。
好像是他小时候在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妹妹的身上,闻到过类似的气味。
他天生带点洁癖,那时不喜欢,嫌『奶』臭。
但现在,他的嗅觉好像改变了,一点儿也没觉得抗拒,反而有点想再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他一个恍惚,避让的脚步,便就定住了。
“表舅对不住,踩到你的脚了吧?”
苏雪至赶紧缩脚,又后退了一步。
那种脸颊被擦碰的感觉,那股汗香的味道,随了她的道歉,突然消失了。
贺汉渚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眼前豁然一亮。
电回来了!
苏雪至松了口气,忍不住喜笑颜开。
这么快就又来电,今晚的运气,真的算是好了。
这边的活动中心也快关门了,她丢下还站在那里的贺汉渚,自己先到了器械架前,摘下手套,拆下缠在手上的绷带,随即拿起自己的『毛』巾,擦汗。
“表舅,我们好走了,这里等下就要关门。”
贺汉渚没有作声,慢慢到了她的身侧,脱下手套,放回去,无意见她手背皮肤泛红,略微有些肿胀。
他忍着不去拿她的手,问:“手疼不疼?”
苏雪至看了一眼,明白了。
晚上打得是挺痛快,但对自己而言,确实有点过量。
她『揉』了几下手背,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回去泡下热水,搓一下,明天就会消下去的。”
“下次注意着点,有疼痛就要说,别让自己受伤。”
他提醒她,心里也有点懊悔,自己刚才太粗心了,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迫她和自己对打。
她是女孩儿,像自己妹妹一样的女孩儿,不是什么他可以随意磋磨对待的男人。
“我记住了,谢谢表舅。”她笑着,简短地应了一句。
贺汉渚点了点头,伸手正要去取自己的外衣,突然,手停了下来。
苏雪至见他有点反常,不解地看向他,却见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猛地掉头,视线扫向门口的方向。
她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并没见到什么人,正要问他出什么事了,见他已经迈步,迅速地奔了出去。
贺汉渚追到外面,但没走远,就停在活动中心外的台阶下,视线扫了一圈四周。
周围,树影黑魆魆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喵——
突然,伴着一道凄厉的猫叫声,不远之外,一片树丛之后,暗处窜出来一只野猫,从他面前一掠而过,消失在了夜『色』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雪至顺便帮他拿了衣服,这时也追了出来,见他停在门外,就问。
贺汉渚收回目光:“没事儿,一只野猫。我们走吧。”
“对了,晚上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又低声问。
苏雪至急忙说道:“表舅你跟我来,这里说话不便。”
他跟了过来。苏雪至将他带进实验楼,经过一具陈列在外的人体骨架模型标本,穿过一道昏暗的长廊,最后来到了还没开放的傅氏实验室,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进到分配给她的一间办公室里,这才将自己在上个礼拜日从表哥那里得知的事情讲给他听,特意强调,『药』厂的背后,极有可能和政要有着利益的输送关系。
当然,出于谨慎,保护余博士的目的,苏雪至没有立刻提余博士的名字,也没有将那封信拿出来给他看,而是说自己表哥收到举报,有这么一回事,她得知后,去买了东亚『药』厂的『药』剂,请人做了成分鉴定。
她再打开一个文件柜,取出检测单,递给了他,先向他解释这种新『药』,在临床上,作为镇痛剂,效果惊人,是吗|啡的四到八倍。但同样,作为毒品,危害也是加倍地扩大。”
“『药』剂里的『药』物含量显然是经过严格配比的,非常低,很容易逃过一般仪器的鉴定,又能令服用者得到一定的安抚效果。『药』学专业的老师,也是用了最新的仪器才检测出来的。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即便是如此低的剂量,对人的毒害,也是远胜鸦片。”
“这么说吧,鸦片或者还有可能戒掉,但这种『药』物,人长期服用之后,一旦上瘾,依赖『性』极大,想彻底戒断的可能『性』很小。更可怕的是,它摧毁人体的免疫系统,从而导致各种疾病缠身,而人体失去原本具备的抵抗能力,即便是小小的一次流感发烧,也将有可能导致死亡。”
“东亚『药』厂的这种『药』,名戒烟丸,实际毒『性』远超大烟,再放任下去,对社会将是荼毒无穷。”
苏雪至说完,办公室静默了下来。
她见他看着检测单,一言不发,又道:“你或许觉得我夸大其词。我可以做个实验,让你看下这种『药』物的毒害。”
她带他又进入自己的实验室,戴上口罩和手套,让他也戴上口罩,随即取出她为了这个实验预先经校长的同意从学校里领用来的一定剂量的吗|啡和双乙酰,加上另种催化剂,以一定的配量,配好混合之后,投入坩埚,用酒精灯燃煮。
在经过加热蒸发之后,慢慢地,实验室的空气里弥漫了一股奇怪的刺鼻味道,坩埚里的混合物也渐渐地融合,最后,水分脱干,变成了一簇白『色』的结晶。
冷却后,苏雪至将结晶用蒸馏水融化,取了注『射』器,提出笼子,抓出一只白兔,用注『射』器将『药』水注入了兔子的体内。
兔子很快有了反应。起先惊躁,很快安静了下来,变得昏昏欲睡。
苏雪至让贺汉渚观察它的瞳孔,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放大迹象,随后流涎呕吐,最后,在一阵肢体抽搐后,心跳停止。
短短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原本活蹦『乱』跳的一只兔子,就这样死去了。
实验做完了,苏雪至处理着剩余的『药』水和白兔的尸体,看了眼他,见他踱到了窗边,推开窗户,点了支香烟,对着窗外的夜『色』,开始抽烟。
实验室里原本是禁止抽烟的,但她现在也不能阻止他,收拾完,见他背影凝重,也不敢出声打扰,就靠在了试验台的侧边上,默默地望着他。
良久,他掐了香烟,转过身,走了回来。
苏雪至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一边轻声解释:“刚才的实验,你都看到了。我只是用了最原始、也最粗糙的方法,大致做出了这种『药』。『药』厂生产的制剂,无疑更加精细。它绝对是比鸦片更可怕的幽灵……”
“这件事,你有没告诉过别人?”
贺汉渚打断了她的话,问道。
苏雪至摇头:“没有,你是第一个。”
“我只相信表舅你一个人,所以只告诉了你。”
她又强调了一句。
他瞥了她一眼,撇了撇唇角:“那我可要多谢你的信任了!快年底了,还替我找了这么个大麻烦!”
苏雪至装作听不懂他的讽刺,知道他应该还有话,老老实实一声不吭。
他沉『吟』了下,神『色』转为严肃,道:“我只能对你这样说,我没法保证明天就能立刻查封『药』厂,我也没法保证,让所有和『药』厂利益有往来的背后势力都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点,我会留意这件事,想法子,尽快禁止戒烟丸的继续生产和流通。”
实验室顶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站着她的面前,俯视着背靠着实验桌的她。
“苏雪至,以前我以为你很老实,还有点傻,现在看来,你也很是狡猾。你来找我,却又不相信我。我知道你还有情况在向我隐瞒。你大概也知道,这不是你或者你们当中的谁能撬得动的,所以你才会找上我。”
苏雪至顿时尴尬了,张了张嘴。
他摆了摆手,语气听着不大好:“行了,不必解释了!既然找我了,就劳烦你,把你手上的东西都交给我。”
“快期末考了吧?是学生就做你学生该做的事,专心复习去,别的,什么都不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