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章】
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上面的人吩咐,宫里的人最会捧高踩低,丁千柔死后,她身边的几个丫鬟都被管事送去最劳苦的地方做活。除了可以出宫的双喜。
双喜出宫前,去见了出喜,带着她一半的钱银打算留给出喜。双喜一直不大喜欢出喜,可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她如今就要出宫,而出喜落得这样凄惨,双喜于心不忍,想分她些钱财,也算尽了力。
出喜和几个犯了事儿的宫女围坐在一起,正在浆洗衣物。宫中主子们的衣服归不得她们来洗,送到她们手里的都是些公公们的酸臭衣裳。
“……你们别不信啊。我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我和掌印是有些交情的!”
双喜到时,刚好听见出喜说这话。双喜脚步生生顿住。
旁边的小丫鬟笑话出喜:“呦呦呦,瞧你说的像真事儿似的。咱们的确都知道掌印身边是有个女人,谁不知道去年他抱着那个女人当众称呼内人了。你该不会是说你就是那个女人吧?”
出喜有些心虚,连话都结巴了:“谁、谁说掌印只有有一个女人了?你们想一想厉害的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哼。”
“本来还以为是我想差了,原来还真是那种交情啊!”小宫女故意夸张地瞪圆眼睛,“要真是那种交情,掌印怎么舍得你在这里做苦差。一双手都肿得像猪蹄似的!”
小宫女撇撇嘴,明显不信出喜说的话。
出喜听出来对方的阴阳怪气,她生气地说:“你们别不信!你们等着我今晚就去找掌印!到时候看把你们一张张臭嘴撕烂!”
双喜很是无语,没有想到出喜沦落到这种地方了还在做痴人梦。难道她忘记上次回去之后被掌印吓得接连尿床三天?
双喜是真的怕了。怕出喜今晚真要再去招惹掌印,若惹得掌印一个不高兴,说不定和双喜有关系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双喜看了看怀里打算送给出喜的衣服,转身就走。原本打算分出喜钱财的想法也掐了,生怕再与出喜接触会惹祸上身。
当天傍晚,出喜的确再次悉心描了浓妆,装着胆子去找裴徊光。
可是她还没见到裴徊光,就被平盛带着几个小太监押着推出宫门。天正下着雨,她只身一个被推出宫门,什么也没带。她爬起来,茫然地想要回宫,守着宫门的铁面侍卫一个眼神望过来,她吓得一哆嗦,跌坐在雨中。大雨越来越大,淋湿她浓妆的脸,红的白的黑的妆料挂满脸。
她就这么被丢出来了?她能去哪啊?出喜坐在雨里放声大哭。
侍卫大声训斥:“宫门前岂容你喧哗!”
出喜双肩抖了抖,连哭都不敢了。
平盛回去复命时,沈茴正懒懒坐在美人榻上,靠在裴徊光怀里,手中握着一卷书在读。
出喜几次乱说,传到了沈茴耳朵里。她不喜有人在暗处编着和裴徊光的风流事。她做不到裴徊光那般随手杀人,只好将人撵得远远的。至于出喜出宫之后会如何,全看自己造化了。
沈茴轻轻点头,平盛毕恭毕敬地低头退下去,并不敢看美人榻上亲密相偎的两个人。直到走出去,平盛才叹了口气,有些忧心。
这天下哪有什么秘密呢?纸是包不住火的,宫中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掌印越来越频繁地夜宿昭月宫。
沈茴抬起手又翻了一页,然后放下的手再次轻攥裴徊光缺了一小节的小手指。她用指腹轻轻磨蹭着他的断指处。
“就这个。”沈茴说。
她将这卷《海棠录》递给沉月。
沈茴执意将通往沧青阁的那片玉檀连根拔去。既然那片玉檀只能让裴徊光想起那一颗颗埋在玉檀下的人头,只能让他困在仇恨里,那拔了便是。
沈茴打算种植海棠。
——关凌的那种雅香海棠。
世间海棠大多无香,关凌的那片海棠林却飘着淡淡的雅香,让沈茴怀念。
不仅是那片玉檀林,沈茴扔掉了沧青阁中所有的玉檀香,换上新的香料。不是名贵的香料,而是一些不同味道的果子香,闻起来就觉得好甜。她甚至将裴徊光染着玉檀味道的所有衣物都重新用新香薰过。
她曾经眷恋过裴徊光身上淡淡的玉檀香,后来才知那是血仇的味道。
沉月拿着《海棠录》还没走远,裴徊光已经扣住沈茴的细腰,将她摁在美人榻上重吻。裴徊光自然知道向来对宫人和善的沈茴将出喜撵出宫的原因。虽他更想将那个蠢货杀了,可沈茴的举动让他心情十分愉悦。
沉月加快了脚步。
·
今日,是俞湛的永康医馆接诊的最后一日。
最后一位患者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摔断了胳膊,每日自己过来就诊。俞湛为他最后换药一次,再将汤药递给他,亲眼看着他喝光,最后喂他一粒糖。
他付了最后的租金,含笑辞过房主,一身翠竹青衣,背着药匣离开。
他穿过长长的街道,正是傍晚时分,许多孩童追逐嬉闹,见了他,都笑着喊俞大夫,与他打招呼。他微笑着一一与他们颔首。即使,他并不认识这群孩童。
今儿个是庙会的日子。他如常往莲花寺去上香。
沈茴对他说的话,忽地回响在耳畔。
“俞湛,你说你不想如赵伯伯那般做一介神医,更想在有限的人生去救助更多的寻常百姓。可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你可有想过开医堂?若你一人可救千人,你教十人,便可救万人。你教千人,便可救百万人。”
开医堂?
俞湛以前未想过。听了沈茴的说辞,他犹豫了几日,接受了这个主意。
来他的医堂学医的人,大多都是些无亲无故的可怜姑娘。他也不是很清楚沈茴从哪里寻来这么多乞讨的小姑娘们。当然了,学堂里的人并非全是女子,也有少数的男子,或体弱,或只是单纯地想学医。
俞湛望着将要落山的日晖,想着自己该如何教出更多的医者。
晚风吹来海棠若有似无的浅香。
俞湛驻足侧身,凝望身侧路边栽种的海棠林。
沈茴在宫中种了许多海棠,不知怎么的,宫外京都也开始纷纷效仿,如今整个都城随处可见海棠。
俞湛探手,抬起海棠枝上一朵海棠,合眼轻嗅。
——她身上近日来也总有这种浅香。
俞湛睁开眼睛,望着指间海棠片刻,缓缓放下手来,继续往莲花寺去。
平日人并不多的莲花寺今日却很多人,热热闹闹。俞湛恍然,原来今日是中秋。他如往常那般拜过佛陀,添了香火,再在香火簿上写下“长命百岁”四个字。
厚厚的香火簿上,每一页都是这四个字。
熟识他的老和尚念一句“阿弥陀佛”,慈眉善目开口:“寺中合欢树很是灵验。多少善男信女会于各种佳节,将红绸高抛。俞大夫至今未婚娶,不若为自己抛出一道善缘。”
俞湛本想拒绝。犹豫之后,他含笑应下,去了一旁的领绸处排队。在他前面有长长的队伍,或成双成对,或心怀祈盼。
俞湛排了很久,终于走到桌前。
年岁不大的小和尚,笑着给他递笔。
红绸上,有人将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写在一起,有人写下求姻缘的词语。
俞湛握笔,在红绸上写下一个“回”字。
回,是沈茴的茴;亦是裴徊光的徊。
俞湛拿着红绸,去了合欢树,在身旁人群的欢笑声中,虔诚地将红绸高抛。他向后退,长久凝望随风吹动的红绸。
愿,她和她的心上人琴瑟调和死生契阔。
早已有之的情愫深藏心底,不移不忘。
若有朝一日她回头,会发现他一直在身后。
可俞湛更希望他的守候是一场空等。因为他不愿意她受情伤不愿意她难过,盼着她在她与心上人的爱情中永远甜如饯。
俞湛转身,归家准备明日的授课。明日是医堂开课的第一日。
余生,他将全部心血放在医堂授课,呕心沥血。
裴徊光曾寻过俞湛,跟他要了这些年沈茴的药方,也要了那坛浸泡木珠的药。裴徊光询问俞湛沈茴的病与药,俞湛一一作答,那是俞湛头一次惊讶发现裴徊光的耐心。待裴徊光深夜离去,他怅然暗道一声——怪不得。
后来大约过了半年,俞湛再给沈茴请平安脉时,不见她腕上的手串,却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药味儿。那是他花了三载心血研出的药,他对这个味道太熟悉了。
俞湛了然。
自那之后,俞湛借口医堂繁忙,七八日才会去给沈茴诊脉一次。每每他对沈茴的药方做了更改,或者又研了新药,也不亲自送去给沈茴,反而是交给裴徊光。
俞湛的语气总是温润平和:“新研了药,拿来给掌印看看可有改善的地方。”
偶尔,裴徊光会和他一起讨论。
俞湛会颔首说好,赞裴徊光的药方。他又总是说:“烦劳掌印改进之后再送去给太后。”
裴徊光抬眼瞥向俞湛,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
她已有裴徊光来医,俞湛便努力割舍不该有的相思,将时间留给医堂、去救天下人。因志相同,即使不去见她,亦不孤独。
俞湛一生如烛,自燃至熄永远是光明的。
·
盛和五年,近五载的战事终于到了尾声。
有人起义造反是为了权利地位想要自己称帝,有人起义造反却是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苦。这近五年,大大小小的战事,有人失败,有人倒戈,有人永远葬在疆场。
沈霆带着雄兵一路迎战,曾经的少年战神仿若归来,不断有人归降,他手中的兵马也越来越多。沈霆捷报连连,箫起便溃败连连。箫起本是养尊处优的世子爷,心思城府虽深,可到了疆场上调兵遣将之能远不敌沈霆。
更何况,他失了人心。
因沈茴将他的阴险张扬开。更因为日久见人心,没有人能永远伪装下去。
箫起本是多疑人,他开始怀疑身边人背叛。当他开始疑神疑鬼,忠心人亦有枉杀,这人心更是摧古拉朽般溃散。
到了七月,箫起大势已去。他带着残兵南下,心中立誓他日必要东山再起。
一个淅淅沥沥的雨日黄昏,箫起经过一个小镇,略觉眼熟,询问属下这是何处。
“主上,这小镇叫夕照镇。”
箫起怔愣了半晌,许久之后,他垂下眼睛,视线落在腕上的菩提珠。
阿菩……
箫起握着马缰的手忽然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