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沈茴吓了一跳,怔怔望着裴徊光,而他只是慢悠悠地吃着糖。
沈茴慢慢抿起唇来,隐约猜到他说的恐怕不是吓唬她的假话。谁会用族人的性命拿来玩笑?沈茴偏过头,望向窗外大片绿色的玉檀。
以前在京中时,整个皇宫只有通往沧青阁的地方种着玉檀。沧青阁里也燃着玉檀香,这让裴徊光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玉檀味道。
可是自来了关凌,裴徊光的府邸再也没有用过玉檀香。他的府邸周围栽种的,也不再是玉檀,而是海棠。
整个玱卿行宫种满玉檀,玉檀的淡香无处不在,偏他身上再也没有。
沈茴望着远处微风里晃拂的大片玉檀,轻声问:“你既恨齐氏,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皇帝,早些终结旧恨呢。”
这世间,很多人困在仇恨里。他们的痛苦在于有仇不得报,可裴徊光不一样,是他选择留下仇人的性命。
“杀了?”裴徊光嗤笑,漆眸深处藏着嘲讽:“世间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区别。既然所有人都逃不过死去的结局,早死算什么报复。”
没意思。
名单上的三千余走卒,虐杀便罢了。对待齐氏,取其性命哪里够。这不是他满意的报复方式。
好半晌,沈茴才再低声开口:“前几日北阳关的将士粮草断绝,败于外族凉蛮,掌印可知为什么会断了粮草?”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睛望着沈茴,但笑不语。
沈茴便懂了。
——果然是他。
“你非要这大齐遭番邦外族欺凌?”
“是。”裴徊光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咱家知道娘娘想让皇帝死,辅佐齐煜登基。可是娘娘真的希望齐煜变成第二个昏君?不管齐家谁坐在龙椅上,他都必是昏君被千古谩骂。”裴徊光顿了顿,“只要咱家还活着。”
沈茴搭在膝上的指尖颤了颤,她缓缓舒出一口气,她望着窗外的玉檀,把心里苦涩的难受压下去。沈茴想起了那天晚上,哥哥追到海棠林,追问她的一连串问题。
指责和阻止裴徊光近乎疯狂的复仇,她莫名不忍,也不能。
坐视不理裴徊光继续让无辜的人枉死,她心里更不忍,更不能。
这是一个死局。
她本可以转身,可因为心里那分情动,选择不回头。前路?死局没有前路,不过垂死挣扎勉强拖延走到悬崖的时刻。
裴徊光凝视着沈茴蹙起的眉头,道:“娘娘又心中郁涩了。”
沈茴转过头来望向裴徊光,温声否认:“没有。”
既然已经选择了迈进这一局,不走到终点怎么知道没有别的路呢?
沈茴向来不信命。如果她信命,困在闺房的十年里早已早夭。如果她信命,入宫之后乖乖做皇后不会来招惹裴徊光。如果她信命,不会以病弱之躯,倾尽全力地暗中谋划。
她望着眸色沉沉的裴徊光,慢慢笑起来,声音里带着点欢愉和少女的软悄:“掌印是本宫选的人,本宫得为掌印负责。”
裴徊光皱皱眉,不是很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甚至觉得她这话有点可笑。
她?她能对他负什么责?
他带着轻视地笑,问:“如果杀了咱家,可以救一万人的性命。娘娘会杀了咱家吗?”
沈茴刚要开口,裴徊光再说:“没有第三种选择,娘娘只能二选一。”
沈茴不答,说:“我没有杀你的本事。”
“假设你有。”
二选一的问题,必须选一个。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沈茴温柔回望他,明眸里带着笑。
“会。”她说。
裴徊光脸上的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他对沈茴的答案并不意外。这样也好,这样证明她还是她,她没有如她家人所担忧的那样被他染黑带坏。
裴徊光很满意。
对,很满意。
沈茴平静地再接一句:“然后和你一起死。”
裴徊光盯着沈茴的眼睛,一动不动。
若原本对她的选择很满意,如今心里溃烂般的疼痛,又是什么呢?
“救了万人性命,也算功德一桩,正好给你下辈子积积福。”沈茴微笑着朝裴徊光伸出手,“把手给我。”
裴徊光瞥一眼她搭在桌上的手,将手递给她。
沈茴将一根红绳,系在他的腕上。
很普通的三根细细的红绳,用很普通的编法编在一起。因为每一根红绳本就很细,三根红绳编在一起,细密的结扣相缠,整体仍是细细的一条。
“什么鬼东西?”裴徊光皱皱眉。
“我自己编的。”沈茴说。
裴徊光看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娘娘倒是串个平安福、玉扣、哪怕串个佛珠。这就单独一条红绳?”
“我编它的时候,每打一个结扣念一遍你的名字。心诚则灵。我诚心盼你平安喜乐,比任何一个高僧开过光的平安福都好用。”沈茴握着小剪子,将系好的红绳多出的一点线头剪断。
裴徊光多看了一眼腕上的红绳,拂了拂袖,将其遮了。
“我原本身体日渐好转,可自然招惹了掌印,竟又越来越不好了。听说一个人造了孽,是会连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无辜人不敢报复掌印,会不会迁怒我呢?”
裴徊光拂袖的动作僵住,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面前的沈茴。
她对他浅浅地笑着。
她能温暖他疮痍的心窝,浓情翻滚。也能往他心里捅刀子,血肉模糊。
裴徊光忽然觉得很可笑,自己的喜与怒痛与痴,都被沈茴轻易牵扯。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她手里的玩偶,任她摆布。
沈茴抬手,去抚摸裴徊光的脸颊。她弯着眼睛眉眼间带着笑,只是眼睛却是湿的。她温柔抚着裴徊光微凉的脸侧,低声说:“不要难过哦。你若心里难受,我也想哭的。”
裴徊光握住沈茴的手腕,死死攥住她。他咬牙切齿:“你是不是疯了!”
她知她这样说,他会难过,她更知他难受了她自己也难受。那又何必这样互相折磨,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收手吗?
可是,不行。
他的性命染满卫氏万人的鲜血。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覆灭,疯狂地报复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就像名单上三千余性命。他本可以在很早之前将这些人全部杀掉。可他舍不得,他要慢慢玩味虐杀的快.感,名单上的人死一个少一个,都杀光了,那多无趣啊……
现在,他已经开始加速解决名单上那些人的性命,用最简单的方式。
可是齐……
不行。
沈茴垂下眼睛,忍下心里撕扯般的难受。他捧起裴徊光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指背,然后抬起眼睛温柔地望着他。她轻易转了话题,说:“下个月就是咱们两个的生辰了,掌印记得给我准备生辰礼物。”
裴徊光习惯性地问她:“娘娘想要什么?”
沈茴不满意地蹙眉:“哪有送人礼物还去问人家要什么的?你不会自己想吗?”
裴徊光深看了她一眼,原以为她要借机跟他要什么东西,难道不是?
“能和你是同一日的生辰,可真好。”沈茴弯起眼睛笑着,好像刚刚两个人言谈间的暗流都不存在,又是一副望着情郎的少女模样。
裴徊光手腕转了转,将她的手握在掌中,问:“那娘娘会送咱家礼物吗?”
“当然呀。”
裴徊光颔首,道:“咱家等着。”
“不过在那之前,我父亲要过寿了。就在后天。”沈茴晃了晃裴徊光的手,“陪我一起回去吧。”
裴徊光想了一下沈元宏每次见了他的表情,说:“啧,娘娘确定那老头见了咱家不会添堵?”
沈茴板着脸说:“没办法呀。丑女婿早晚都是要见岳丈的。”
“娘娘说谁丑呢?”裴徊光去捏她的脸。
灿珠带着团圆带着煮好的花茶上来,见她过来,沈茴和裴徊光暂时停了交谈。团圆依次将托盘上的四种花茶摆上来,清香扑鼻。
“尝尝看。”沈茴说。
裴徊光拿起一盏大菊茶,品了一口,点点头,道:“是不错。”
灿珠立刻松了口气,脸上也带着几分笑。
裴徊光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肚子上。孕妇的肚子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尤其灿珠本来身量纤细,她又显怀很明显。她走动时,别人很难不注意到她的肚子。
“现在会踢人了?”裴徊光问。
灿珠谨慎答话:“偶尔会的。”
裴徊光瞥了一眼灿珠的脸,又回忆了一下王来的样子,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长得会像谁。灿珠和王来模样都不错,应该生不出丑东西来。
裴徊光没再说什么,继续慢悠悠地品着茶。
见没别的吩咐了,灿珠悄声带着团圆退下去。
沈茴说:“灿珠怕你,在你面前不敢说。她在我面前提过,她与王来商量过,若你喜欢,这孩子以后就养在你身边,孝敬你。”
沈茴回忆起灿珠与她这样说时,把裴徊光当成老祖宗孝敬的神情,不由笑了笑。
“咱家对小孩子没兴趣。”裴徊光顿了顿,抬眼望向沈茴,缓声问:“娘娘呢?娘娘想不想要一个有着自己骨血的孩子?”
沈茴正在喝玫瑰茶,她将郁香的茶水咽下去,琢磨了一下裴徊光的问题。若是以前,她免不得要先去猜测裴徊光希望她怎么回答。可是现在她不再去琢磨他希望的答案,而是单纯地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裴徊光静默地望着她。
沈茴叹了口气,揪着眉头说:“也想,也不想。”
裴徊光皱眉。
“若我是男子,兴许会希望有一个亲骨肉,反正不用自己生。”沈茴眼中流露出几分嫌恶,“大着肚子好难看,还有一大堆的麻烦事,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不是不能吃这个,就是吃了那个还要吐。更别说生的时候那么那么那么那么……痛!流血而死还是很可能的。还有产后一大堆的毛病。我听说……”
沈茴说着说着,脸色开始发白。竟是想象一下自己体会那种折磨,就把自己给吓着了。
“行了,别说了。”裴徊光站起身,“本来是进宫办事,得离开了。”
沈茴从自己的想象里回过神来,去拉他的手,问:“不是说晚上留下一起用膳吗?”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含住她娇娇的耳朵尖,轻轻咬蹭,低声说:“夜里再来吃。”
“夜宵吗?夜里想吃什么?我得提前让他们备着。”
“蔻汁。”
沈茴晃晃他的手,疑惑:“什么东西?”
“茴汁。”
沈茴眨眨眼,再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