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都点头认可,这脉象符合病人情况。
万机一开口,先前的担忧顿消,恢复了一贯的自信,继续说道:“患者的舌象是舌淡胖水滑,胃中酸腐作呕,腰困膝冷,神疲欲睡,面色嫩红。”
“一息三至为迟脉,迟脉多主寒证,细脉主湿也可主虚。舌淡亦属于寒证,尤其舌胖水滑,更是可见寒湿脾虚之特点。”
万机声音洪亮,虽然不至于人人听到,但前面的数百人能听得清楚。待听到万机言及舌象时,顿时哗然。
“什么时候舌象也能反应病情了?”
“就是,虽然仲景提到过舌象,可就如同华佗之技失传,舌象的具体方法也没有传下来。”
“不对,我记得前朝就有人研究舌象,叫什么我给忘了,不过著作也失传了。”
“我也记得……”
一人很是得意道:“各位,实不相瞒,薛立斋医书就收录有舌诊之法,在下不才,也略有研究。”
“哈哈,我也读过,也了解了一番。”
众人的议论声,不时传到张介宾耳中,他也想起十年前,给同窗介绍《敖氏伤寒金镜录》的情景,没想到又是十年过去,世间还有这么多医者不了解舌诊,更别说会运用了。
思之及此,张介宾不由感慨道:“医学能走到今日,也实属不易。”
龚居中问道:“什么不易?”
张介宾摇了摇头,又看向场中两人,说道:“晚点再说,先看万兄辨证论治。”
龚居中于是不再追问。
而场中的万机却不管众人议论,自顾自说道:“虽然患者面色嫩红,犹如化妆,却不是热证,不可以清热利湿来治。”
“前几年,我也跟随祖父四处行医,见多了乡野郎中不管辨证,就知道见病治病,此乃医家之大忌。”
张介宾听得不住点头,
在场众人,也纷纷颔首,就连武之望都忍不住赞同。
不说别的,单这番分析就很见功夫了。多少医家都把病简单化,所以治病总是时灵时不灵。
万机继续说道:“再加之患者腰困膝冷,这明显是下有真寒,上有假热。这是浮游之火被逼上越,成为戴阳证之危急情况,若此时还敢投以寒凉,那阴阳离绝就在眼前了,怕是下午就可以办白事了。”
说完,万机看向武之望,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场中有不少人都很惊讶,没想到万机说得这么严重,因为他们的第一感觉就是热证,当投以寒凉之剂
曹掌柜也忍不住赞道:“真不愧是万家子弟,难得难得,密斋先生后继有人矣!”
武之望也点点头,开始重视起自己的对手来。
见到武之望眼中流露出的忌惮之色,万机顿感胜卷在握,忍住心中的喜悦,接着说道:“因此患者看似热证,其实却是罕见的寒证。所以治疗此病,当用热药。”
“我断定患者为少阴病四逆汤证,当用四逆汤,温里散寒。”
“你们再看,她舌淡胖水滑,胃中酸腐作呕,这是中上气化无权,四逆汤中附子可燃命门真火,可温脾胃之釜,脾胃康健,自然气化正常,症状可解。而且四逆汤可温里散寒,可解下焦真寒,上焦假热之危。”
“另外再合少腹逐瘀汤,此方剂同样能温通下焦之寒,可助解戴阳危。同时,其逐下焦之淤的功效,也对患者有益。”
“患者素来多劳累,因此体虚,正气虚弱才会出现少见的寒证急性盆腔炎。所以还要用扶正之药,我加党参益气扶正,茯苓健脾促进中焦气化,护卫脾胃,再加少量鸡冠花止血止其黄带,这便是我的全部组方了。”
万机不给众人反应时间,一口气说完,然后得意的看向武之望。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医学五花八门,众人都有偏长,而妇科毫无疑问是大多数医家的弱势。
因此见万机不辨证有理有据,组方也巧妙之极,看向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真不愧是公认医术第一的万密斋,手把手调教出来的。
在众人没注意的旁边阁楼上,虚掩的窗前,几个老家伙正注视着这一切,其中一人正是徐春甫,只听他笑道:“万兄有个好孙子,不会埋没万家声名。”
“汝元兄,后悔离开京城了吧?”另一人正是南太医院院判傅仁宇,当世眼科圣手。
徐春甫笑着说道:“我以为你是来踢馆的,没想到你却让居中出手,帮太医院挽回了颜面。”
“天下医学是一家,南北太医院统筹全局,威信不容有失,我也是太医院一员,何况当年是我在一体堂挖走了本该入太医院的居中,这是欠北院的,也算是还了。”
徐春甫闻言,不由笑道:“你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傅仁宇也不反驳,只是说道:“我看中了这个万家小子,还请汝元兄帮我!”
“这不可能,你觉得朱儒会舍得放人?你比你还精明着呢!”
傅仁宇想了想,也只能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念头。
而场中,万机对着武之望拱了拱手,说道:“武大夫,该你了。”
武之望却笑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万机揶揄道:“这就认输了?那你……”
“认输?不存在的。”武之望说了一句,便扭头看向曹掌柜。
曹掌柜早就看完两人的方子,这时直接摊开,说道:“两位的辨证论治都一样……”
万机神色一凝,也露出忌惮之色。
曹掌柜继续还在继续说:“开的方子也是少腹逐瘀汤合四逆汤加味。”
万机顿时皱眉,满肚子狐疑,这丫不会是造抄自己的吧?
接着曹掌柜的声音再次传出:“就是在几味药剂量和细节上有所偏差,朱大人,您过过目?”
曹掌柜说完,将两张方子交给了朱儒。
朱儒接过来皱眉观看,不一会,他眉头顿时一抖,忍不住抬头看向武之望,神色有些惊疑。
朱儒的这番动作,把众人的好奇心都勾起来了。
万机也忍不住了,他说道:“朱大人,能让我看看吗?”
朱儒也没拒绝,直接把武之望的方子递给了万机,张介宾、缪希雍几人也都凑过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手好字。
不过众人只看到武之望的方子,并不知道与万机的区别,不好评论。
但万机的表现就不一样了。
“泽泻?”万机抬头问道。
武之望说道:“温里散寒,正气来复之后,其虚寒的盆腔炎会转为热证。自当在首方中有热有泻,你逐淤逐淤,总是要助她泻走的,因此用泽泻,见效更加,也利于病情转轻之后的变化。”
万机闻言点了点头,又说道:“鸡冠花,你也用了一两?”
武之望笑道:“病人黄带如注,你少剂量见效是不佳的,别太担心这两味药,都用到一两的寒凉之性,我多加了半两的附子,有热药统御,不会有问题的。”
万机依旧皱眉,又问道:“那这油桂?”
武之望露出微笑:“易少腹逐瘀汤中的官桂为油桂,是为了引浮游之火下行,这是导龙入海之药,量虽小,只有一钱,但其效果却非常明显。”
“这是经验之谈,下次再遇浮游之火上行,可在方中加上一钱油桂,以米丸吞服,自可导龙入海,见效极快。”
万机面色有些僵硬,他已有不详预感。
武之望则继续说道:“其实你的诊断非常正确,遣方用药也没有问题,只是用药的老道程度稍有欠缺。你的方子也能治她,只不过我见效比你快,疗效比你更好,仅此而已。”
万机的脸顿时精彩起来,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在最擅长的家学方面,输了一筹。
武之望露出和善的笑,温和地说道:“你比大多数太医院人强多了,是我见过的太医院人里,第二个能让我高看之人。”
朱儒张了张嘴,满是狐疑之色,这还是之前那不可一世的武之望吗?不是说狂妄,刻薄,寡廉鲜耻吗?怎么突然就彬彬有礼起来,一幅谦谦君子模样?
张介宾等人神情凝重起来了,没想到第一局比试,他们就输了,万机绝对是他们一行人中的佼佼者,妇科还是他强项,没想到还是输给了武之望。
“看样子这人很强啊!”傅仁宇又生了拉武之望进南太医院的念头。
徐春甫赶紧打断道:“别想,人家可是堂堂举人,高中进士也未可知,岂会做那等弃笔从医之事!”
很快,一人跑了上来,恭恭敬敬地把方子递上:“先生,这是万机和武之望的方子。”
徐春甫此时已经有些老眼昏花,将方子拿得老远,还是看不大清楚,只得笑道:“傅神医,老夫的眼还有能看清这些字的那天吗?”
“当然能,只要你佩戴叆叇,包管能看得清!”傅仁宇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说道。
徐春甫大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子,打开,拿出一个物什,赫然便是眼镜!
没错,这就是古人对光学的探索,造出来的原始眼镜,名为叆叇!
徐春甫扶着叆叇,看完两张方子,这才递给了傅仁宇,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傅仁宇苦笑,他出身眼科世家,精通眼科疾病,却不擅长妇科,但基本的理论却是知道,想了想说道:“单从这一个病例上面,我也无法非常准确和彻底地判断出一个大夫的水平。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武之望是有真本事的。”
徐春甫赞同道:“我估计万家那小子现在也很不甘心呢。其实万家小子诊断上的功夫不弱,可在遣方用药上面还有待提高,输了也是正常的,究竟经验不足。”
“只是这武之望年纪也不大,既不是世家出身,也不是自幼学医……”傅仁宇还是有些不解。
徐春甫笑道:“你看看我。”
“看你干什么?”傅仁宇嘀咕道,却突然反应过来,这家伙也不是出身医学世家,同样不是从小学医,却能年纪轻轻名扬四海,这大概就是天赋异禀吧!
万机调整了好久,纠结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把再比试一科的话说出来,这时他很后悔,他明明可以比试儿科,干嘛非得硬碰妇科!
他因为年轻,一般的妇科病怎会找他看?这就导致理论有余而经验不足,但儿科不一样,他经手得多,用药更得心应手。
万机的纠结张介宾也注意到了,他也是个细心之人,略一思索明白二人明明年纪仿佛,为何一人老道,一人生疏。
武之望有钱又有才,加上又是年少得名,难免风流,接触的多了,自然更精通。
而万机的优势,张介宾顿时眼前一亮,拱手对着缪希雍三人说道:“这一场我们输了,第二场,儿科,我方依旧是万机,你们哪一位来对阵?”
此言一出,万机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看向张介宾,没想到张介宾会这样挺他!
而其他人也都议论纷纷,现场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