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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大结局(上) (2)(1 / 1)

马身流畅的一转,背对城门,绕着她的步兵方阵一周。

日光明丽,万军铁甲光寒,黑马上的红袍女子高举金枪,策马奔行于肃然军阵之前,蹄声答答,踏破岑寂的风声。

“儿郎们!姑娘们!”华琼的声音高亢,一片寂静里远远的传开去,“刚才我撒了谎,城楼上的,是我的夫君,我的爱子!”

大军轰然一声鼓噪,齐氏父子对视一眼,脸色阴沉。

“我原以为他们已经安全离开,但是他们还是被缚上了城楼!”华琼举枪越跑越快,“你们也看见了,朝廷要用他们父子的性命,来换我的归降。”

“大帅,你要怎么做!”有胆大的士兵,忍不住高声大喊。

“很多年前,我曾对我的一个好朋友说过,”华琼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策马绕大军而行,越跑越快,脸色通红,额头渗出微微的汗,“他是我的良人,是我华琼,从八岁便开始爱着的男人,我曾对南海永不干涸的波浪发誓,终有一日我要他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城楼上燕怀石身子一僵,蓦然热泪盈眶。

城楼下万军扬起脸,看着他们神一般的主帅,在万众之前,公然袒露心声。

没有人觉得荒唐放纵或难堪,只觉得日光下擎金枪飞驰的女子,灿烂美丽,当真如神。

“他们捆在城头,我心里也五内熬煎。”华琼并不回头,也不停息,“但是要我就此放下刀枪,为一家人的安危弃战友不顾——那我华琼,不如死去!”

“琼——”城楼上燕怀石霍然惊呼。

“世事难全,但也不是不能全,只要你舍得!”华琼已经奔到军阵正中,头也不回一指,准准指的是燕怀石方向,“你们看着!城楼上有我的男人和我的孩儿,你们给我杀上去,救下他们,如果这点事你们都做不到,将来下了地府,莫要怪我在孟婆桥前等着,骂你们一声窝囊废!”

她哈哈大笑,手中金枪一顿,嚓的一声,金枪中突然弹出一截明光闪亮的刀锋,她背对城楼,面对大军,毫不犹豫,举刀向颈!

“琼儿——”燕怀石惊骇欲绝,嘶声大叫。

“慢——”躲在他身后的宁澄瞪大眼睛,险些一头撞上城墙。

“大帅——”火凤军齐齐大吼,悲愤若狂。

巨大的声浪铺天盖地压下来,因为一个女子的决断和勇气,城上城下,数十万人惊震欲绝。

宁澄越过高墙,齐氏父子拍马冲前,无数人冲出军阵,欲图救下他们的主帅。

然而华琼一番奔跑,早已一人远在城门和大军之间,她说做就做,决断干脆,谁也没能料到世上还有如此视生死等闲的女子,一时间谁也援救不及。

长刀映日,寒光如雪。

刀光在众人绝望震惊的眼神中横抹而过咽喉。

“铿。”

突有不知哪里飞来的小小石子,快至无法描述的射来,如黑线一抹,精准的弹射在华琼的刀背上,铿然一声,刀在险险碰上咽喉的那一刹,突然断裂!

断裂的刀落下,被赶来的齐氏父子一人一半赶紧抢了过去。

华琼睁开眼睛,眼神愕然。

宁澄正落在半空,看见这石子脸色一变,突然向火凤军阵中扑去,然而人还没扑到,嚓的一声万矛齐出,斜斜向上,大地上刹那展开一朵巨大的黑色花瓣的花朵。

宁澄无奈,半空中一个筋斗翻回去,却没有落回城墙,而是落在城门前,落地后眼神犹自在不甘的搜寻。

华琼镇定得很快,石子从火凤军中射出,说明那位高手隐藏在军中,她也不去寻找,一转头看见宁澄,霍然变色。

再一看燕怀石——他因为惊怖太过,扑向城墙,在他身后假装持刀逼住他的士兵自然不敢拦,而惊惶之下,那装模作样虚虚绑着的绳索也已经被他挣脱,松松的挂在肩上,衬着他惊骇的眼神苍白的眼神,滑稽中几分哀凉。

华琼盯着他,面色惨变。

燕怀石却还没发觉,犹自用手拍着城墙,痛心疾首的喊:“琼儿,别吓我,别吓我……”

他忽然顿了顿,觉得底下眼光古怪,四周气氛不对劲,再一低头看见自己肩上挂着的绳子,脸色瞬间也变了。

华琼慢慢扬起脸,目光从他身上的绳子缓缓流过,再看向一脸尴尬的笑的宁澄,再看看左顾右盼的守军,眼中的神情,一寸寸泛起青气,一寸寸的慢慢,结了冰。

城上城下数十万人,突然出现了一瞬寂静的真空,这样的寂静里满是无奈和尴尬,是骗局被戳破后的凄凉。

良久,华琼古怪的,笑了一下。

“燕怀石。”她轻轻道,“你好聪明。”

燕怀石双手抓着墙,怔怔的看着华琼,他听不见华琼说什么,却已经读出了口型。

粗糙的石墙磨砺着掌心,不觉得痛只觉得凉,他的心也似在这样冰水般泛出的森凉里,慢慢沉底。

他知道,他要失去他的华琼了。

他犯了个最愚蠢的错误——不是苟且求生,不是城楼呼救,而是当面欺骗,而是将一个虽然无用但是善良的夫君,从深爱他的那个女子心中,刹那毁去。

他可以弱,可以被俘,可以成为她的负担,可以不豪气干云笑对生死,但是却不可以,和敌人合作,利用她对他的爱,用这种近乎卑鄙的伎俩,骗她面对人生最大的煎熬和为难。

一刻前她的忧心如焚难捱煎熬,一刻前她情义难全无奈自尽,因了他,都成为莫大讽刺。

她可以为他死,却定不愿看见此刻他肩挂绳索,追悔莫及。

她爱他比山海阔大,他爱她却令她万众之前蒙羞。

燕怀石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脸色和华琼的目光一般,一寸寸凉下去,一寸寸白起来。

一截绳索摇摇晃晃于他颈侧,他也不知道去拂开。

华琼却已经扭开头去。

她突然拍马,转身,振臂,哈哈大笑。

笑声激越悲愤,也像无数黑色的矛尖,刺破这天空的高旷与遥远。

“儿郎们!”她笑道,“幸亏我没死错,不然到了地府,我找谁喊冤去?到时候就不是我骂你们窝囊废,是你们笑我白痴了!”

没有人笑,一些年轻女兵看着她,突然失声痛哭。

“哭什么。”华琼森然道,“看错人固然悲哀,但是看错人知道转身,就来得及!”

她抬手,挥刀,白光一闪,一截黑发在阵前飘落,如黑色孝布,覆盖于城门黄土。

“燕家主。”她不回头,声音清越,“华琼早已是燕氏和离弃妇,今日城门之下,便以此作别,发断难续,覆水难收,你我之间,再不回头!”

随即她缰绳一抖,便要驰回阵中。

城楼上燕怀石痴痴看着她背影,看着那截断发悠悠飘落,那截柔软的黑色如一柄钢刀,落下那一刹狠狠绞进了他的胸膛,一瞬间心也崩裂,炸出永恒的空洞。

她素来言语铮铮,刚傲胜铁血男儿,这一转身,便当真永世再不会回头。

他一念自私,遭了天意最严酷的惩罚。

从此后何颜苟活于天地间,将来又如何面对失去她的漫长一生。

燕怀石蓦然惨笑一声。

“华琼!”他突然高喊一声。

华琼停住,没有回头。

“你的夫君,他懦弱,自私,无耻,卑鄙,他为了能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为了能和你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为了想要一个完整的家,选择了背弃和欺骗。”燕怀石盯着她背影,觉得胸中热血浩浩澎湃起来,却又冰凉的冲刷着跳动的心,那种冷热相激的感觉,令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但是,我可以给你证明,他站在这里,从来不是因为怕死!”

他说到“但是”的时候,已经靠近一个较矮的蹀垛,说到“怕死!”蓦然一个利落的倒翻,仰天自高高城墙上栽下!

火凤军惊呼,华琼霍然回首。

宁澄电射而起去接,大骂:“他妈的一个个自杀成瘾,跳城墙也要学!”

他接得快,有人却比他更快。

一道人影轻烟般自火凤军前列掠出,和射出的宁澄正是相对的方向,却比他稍稍快了一点,身形正在宁澄上方,来者毫不客气对宁澄头顶一踩,借他脑袋踏足之力身形向上一窜,已经接了燕怀石在手,因为上方冲力太大,他抱着燕怀石在城墙之上连转三圈,黑衣飘起如团团翻花,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乱,下一眼他和燕怀石已经安然落地。

火凤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

华琼绷紧的身子一软。

被一脚蹬下去的宁澄摸着头皮破口大骂。

救人的人却在忙不迭将燕怀石扔给华琼,一边掸衣服一边不满的嘟囔。

“每次都我接人。”

他似乎对那身火凤军装十分不满,不住的揪扯,想将那衣服扯得宽大点舒服点。

华琼怔怔接着燕怀石,他没受伤,巨大的冲力却也将他逼晕过去,华琼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瘦削的脸颊,想着这段时日他的担忧煎熬,心中一软,手上也一软,总算没把燕怀石给扔在地上。

长叹一声,华琼将燕怀石交给自己的近卫,下马向那人抱拳,“多谢顾兄。”

戴着面具的顾南衣抬起头来,还是那种干巴巴的语气,“你为她做的,也不会白帮的。”

他说得没头没脑,华琼却明白,那年她赴任闽南,魏府送别宴,顾南衣破天荒夹了一筷菜给她,而她当时接受了这旷世难逢的美意,答他:“放心,不会白吃你这一口菜。”

如今顾南衣回答了她这句话。

她微微的笑起来,抚抚自己齐整的短发,眯眼看着帝京的方向,低低道:“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顾南衣和她并肩而立,转过脸,认真的看着天际层云,像是打算从那厚厚云层里,看见暗潮涌动的帝京,看见帝京里,从容而又肃杀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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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千里之外的战友牵记着的那个人,最近正在凄惨的养伤。

宁弈那一掌含怒而至,下手毫不容情,凤知微受伤不轻,要不是身上灵丹妙药多,怕不得在床上躺半年。

她不能进宫,向宫中报了个偶染时疾,天盛帝赐了不少药材给她,大加抚慰,皇帝的恩宠,便是朝臣的风向标,一时她访客不绝,虽然碍于寡妇府邸不好直接探望,但送来的补品药物堆满了整整三个厅堂。

别人的药也罢了,楚王府送来的却与众不同,小小一个锦盒,锦盒内一个黑色瓶子,颜色诡异,不像良药倒像毒药,宁弈命人直闯顺义王府一直送到她的窗下,像是生怕她会拒绝,凤知微身边所有护卫都劝她不要轻易用药,凤知微拿着药瓶看看,一笑。

她为什么不用?宁弈要杀她,从来不用这么麻烦。

她这有用之身,可不能拿来赌气。

二话不说用了药,对症就是好,当晚她呕出两口淤血,身上轻快好多。

她却不知道,那夜有人在远远的屋檐上,看着她屋内灯光熄灭,看着她的侍女端出呕了淤血的漱盂,这才吁出一口长气,撩起染了夜露的袍角,悄然离去。

那里月白的背影融入暗色里,这里凤知微辗转反侧睡不着,起来看密报。

安澜峪和周城之下发生的事情,已经到了她的案头,凤知微仔仔细细看着那两封密报,良久一声轻轻叹息。

不过是她和宁弈在千里之外的又一场斗而已。

宁弈要挟燕怀石以制华琼,进而打击火凤士气,不得不说宁弈把握人心向来极准,安澜海上一封信,便让燕怀石心甘情愿的跟他走。

她对此也有预料,宁弈了解燕怀石,她又何尝不了解?海上不可强留,她便避让,周城之下,才是另一场真正的解救。

她了解华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情义难两全之下,她更可能走绝路以激励士气,所以早早请出了顾南衣。

饶是如此,看着那备细详述的密报,她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时之险,命悬一线,若是一着不慎,便恨海难填。

如今看起来她占了上风,其实宁弈也没亏,燕怀石城头欺骗那一招,多少对火凤有影响,被鼓起的士气受到打击,对上的又是早有准备的周城,火凤一战未能下周城,这是火凤一路势如破竹的兵锋第一次遭阻,目前双方还在僵持之中。

凤知微手指轻敲军报边缘,眼神复杂。

宁弈掌握了她太多秘密,甚至也掌握了她最重要的战友的太多秘密,她放过宁弈,其实也就是将自己的战友置于危险之地。

虽然宁弈一直的态度是不愿和她决裂到底,宁可互相牵制,但战场凶危,变数极多,谁能保证不会一个失手,酿成恶果?

比如周城上下的燕怀石和华琼。

她心软,软掉的不仅可能是自己的性命,还有可能是亲友的,当真要优柔寡断,等到大错铸成再后悔莫及?

杀?不杀?杀?不杀?杀?不杀?

又是这个永恒难解的命题……

“我帮你杀了他。”

像是知道她心底疑问,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窗下!

凤知微大惊坐起,霍然喝问:“谁!”

四面衣袂带风声起,刹那间便将她的屋子团团围住,效率极高,但凤知微已经皱起眉头。

自己在病中耳目不灵也就罢了,以血浮屠训练多年的隐匿守御能力,怎么会任人潜到这么近的距离才发觉?

吱呀一声,窗户被人慢慢推开,一人平平静静走了进来。

他穿普通青袍,戴普通面具,个子颀长,行走之间利落而轻捷,却毫无声息,凤知微那样看他走过来,明明对方装扮普通,感觉却像是天边飘来了一团黑色的雾气,看不清辨不明的隐匿气质。

凤知微坐着没动,对方既然能欺近她身侧,她再做什么也无济于事。

那人沉沉看着她,他站在那里,四面空气都似乎冷了点,有种隐隐的压迫气息降落弥漫,逼得人无法动弹。

“你不错。”半晌他开了口,还是那有点做作的嘶哑声音,“够稳,确实配。”

这话没头没脑,凤知微笑笑,道:“贵客深夜来访,有何见教?不妨坐下细谈。”

“你的凳子怕是不能随便坐。”那人漠然道,“我来就是和你做个交易。”

“哦?”

“你想杀却不能杀的那个人。”他道,“我来。”

凤知微又笑笑,道:“理由?”

那人扬起脸,似在沉思,星光洒进他眼睛,那是一双灰色的死气沉沉的眼,像是被尘封的岁月早已晒化晾干,不带一点人生鲜活的气息。

他慢慢道:“我想了很久,总得做点什么,不算弥补也不算帮忙,只要你将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现在不能说。”他摇摇头,“总之,你放心,于你,于任何人,都没有害处。”

凤知微默然不语,良久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只要他在。”男子淡淡道,“你大业休想得成,你的亲朋好友,你所有在乎的人,都得死。”

“那是我的事,我在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男子默然不语,不答了。

“这件事我自己可以做。”凤知微向床上一靠,转脸道,“多谢阁下好意,请回吧。”

那人不说话,还是那样沉沉看着她,窗户半开着,露出包围了屋子的血浮屠卫士沉凝肃杀紧张的脸,在他们身后,一枝斜斜逸出的杏花上的白色蝴蝶,突然无声坠落。

“刚才我还说你不错。”蝴蝶落地的那一刻,那男子淡淡道,“现在我觉得你必败无疑。”

“我只是不喜欢将攸关生死的大事,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凤知微冷笑。

她虽然在冷笑,心底却一阵阵的凉,因为直到此刻,她才确定,真正的天下第一,不是顾南衣。

是眼前这个人。

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似敌似友的人,将会预示着怎样的变数?

那男子似乎笑了笑,面具微微的动了动,随即手指突然向前一弹。

他一动,窗外的血浮屠卫士立即便动了,“嚓”的一声,几根长枪毫无预兆的自墙中闪电穿出,直刺男子后心!

手指弹出枪尖戳出那一刻,凤知微一拍床板,床头突然一折,竖起一面横板,随即她身子掩在那横板之后向后退去。

一连串动作同时发生快如闪电,男子却像早已知道血浮屠会做什么,手指一弹的同时,左腿虚虚一抬悬空一跨,右腿无声横踢。

左腿跨在了那些枪尖之上,然后也不见他用力,那些精钢枪尖便好像蜡做的一般,突然无声掉落。

右腿同时一踢,横板粉碎。

木屑烟尘里,他探出的手指如几道流光虚影,分毫不差的,已经指在了凤知微的咽喉。

而枪尖此时才落地。

几个动作平平无奇,却极快极准极及时,不像是人的应急反应,更像是久经锤炼的直觉。

凤知微端坐床上不动。

明明相隔还有三尺,对方指力虚虚一收,她咽喉一紧,气息顿时窒住。

她被制,血浮屠立即不敢再动,她的卫士首领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不解,自认为守卫防御天下无双,可眼前这人,熟悉他们的招数就像熟悉自家的大白菜。

窗户半开着,男子隔床站在一角远远伸着手指虚捏凤知微咽喉,从窗外的角度,不容易看见他的身形。

这人似乎也习惯隐匿,并且习惯不靠近他人身侧,尤其是诡计多端的凤知微身侧。

他虚捏着凤知微咽喉,眼角慢慢的将床边上下搜索,突然目光一凝,指风一弹,凤知微枕头突然炸开。

咻咻几声,炸开的枕头突然飞出几枚黑色小箭,眼看就要射入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凤知微背心,那男子依旧是似乎早有准备的一样,手指拨弦般连弹,将小箭弹飞。

几样东西从炸开的枕头里落了出来,那人微微一笑,却还是不自己去取,而是衣袖一拂。

那几样东西,被他拂到了凤知微掌心,凤知微脸色变了变。

这家伙太小心了!躲了飞箭,还担心这些东西上有毒!

那人衣袖微动,凤知微的手便如被人牵线控制着一般,慢慢的将掌心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人俯下脸,仔细看了下她掌心,确定没有毒,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将东西揣进袖中。

那些东西,零零碎碎,锦囊,竹筒,水晶碎片。

如果宁澄在这里,大概就能立刻认出,这是当初在京卫卫所牢里,凤知微给他看过的东西。

那人收了东西,点点头,道:“多谢你的合作。”

随即四面看了看,一抬脚,自后窗跨了出去,后窗明明很窄,他偌大的身躯就那么自然而然的穿了出去,连窗纸都没挤破,守在窄窗边的血浮屠卫士挥刀横拍,这是守住窄窗不让人出入的妙法,那人又是先快一步,衣袖里什么硬物狠狠一迎,铿然一声里刀落,他人已经出窗,眨眼就在十丈之外。

床上凤知微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身法,转头注视自己炸开的枕头,良久发出了一声叹息。

而在远远的屋檐上,一直趴着注视这边窗内情景的几个男子,正转头急速的吩咐属下,“速速回报殿下,刚才有人闯入顺义王府内室,大妃将一些物件交给此人,有竹筒……”他仔细思考了一下从千里眼里看见的东西,犹豫不定的道,“锦囊、还有水晶或玻璃碎片,那人离开前,似乎说,多谢合作……”

==

消息在半个时辰后传入楚王府,书房里刚刚回来不久刚准备睡一会的宁弈,立即坐起。

他怔然在黑暗中良久,拒绝了属下点灯的提议,又冷冷将人都赶了出去,书房岑寂下来,一片浓郁得无法划开的黑。

黑暗里有什么在闪烁微光。

黑暗里有谁的呼吸轻细而急促,像哪里发生了撕裂般的疼痛。

很久很久之后,黑暗里飘开如梦呓一般沉而颤的声音。

“知微……知微……”

凤知微没有听见这声比黑暗还要黑暗的低唤,却也沉在来客去后的震惊里,没有闭眼。

她沉在夜的寂静里,目光炯炯,似乎在听皇城深处,那些风云掀动的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血浮屠负责查探信息的卫士来报:“主子,刚才有一队没挂腰牌的卫士,带着虎威大营的兵,去了楚王府。”

凤知微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随即道:“备轿。”

血浮屠卫士有点诧异她伤势未愈怎么就要出门,但也不会说什么,转身吩咐人备轿去了。

凤知微起身整妆,认认真真描眉点唇,虽然还是黄脸垂眉,却也难得化得这么认真。

铜镜里女子乍一看貌不惊人,仔细看眉目惊艳,只是黛眉间淡淡灰白气色,有几分凄伤之相,凤知微皱皱眉,以胭脂轻染,晕开一片薄薄的红。

被点亮的眉间,锁不住晦暗深沉的眼神,窗外杏花开得娇艳,深红荼蘼。

随即她出门上轿,道:“楚王府。”

轿夫怔了怔,以为她不知道,好心的提醒道:“大妃,楚王府那边听说出事了,一大早便被围了,封锁了三条街不许出入,您……”

“楚王府。”

轿夫哑口,这才知道温和的人执拗起来也很可怕。

轿子一路前行,经过最热闹的九龙大街时,便见茶楼酒肆爆满,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窜来窜去,诡秘神情间流动着今晨最惊人的皇室翻覆。

她隐隐约约听见几句。

“……我府里老爷昨夜在宫中值夜,半夜回来的,好像是陛下连夜下旨……”

“一大早虎威那边就出动了……”

“三条街都是兵,不给进!”

凤知微放下垂帘,日光淡淡,穿越帘幕疏影,模糊她眉间神情。

那人动作好快。

竟然丝毫没给宁弈反应时间。

是不是也是不想给她犹豫反复的时间?

她闭上眼睛,轻轻靠在板壁上,轿子突然一震,有人喝问的声音传来,已经到了楚王府三条街外。

她探出头去,指了指轿子上的标记。

顺义王府黄金狮子标记熠熠生辉,为示荣宠,顺义王府的车驾可以通行京城除了皇宫之外的任何道路。

把守街道的是虎威营的士兵,见状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下去请示上峰,不多时一个头目匆匆赶来,立在轿旁低声劝说:“大妃,陛下严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楚王府……”一边想着眼看祸起顷刻大树将倾,这位平日里也没听说和楚王有什么交情的大妃,怎么一定要巴巴的进去。

“我有个亲戚,在楚王府。”凤知微一抬下巴,骑马跟着的管事立即往对方手里塞了张大额银票,“好歹让我进去关照一声。”

那个头目一愣,心里知道这些帝京贵族之间关系盘根错节,想必楚王祸事临头,大妃怕是有什么牵扯,要来提前处理,这么一想,便自以为了解其中关节,将银票不动声色一收,侧身让开,却又关照道,“请大妃速去速来,陛下的后续旨意,只怕便要到了。”

凤知微点点头,放下轿帘,轿子穿街而过,四面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都是金羽和虎威的士兵,宁弈掌控的长缨卫御林军九城兵马司士兵一个也不在。

轿子在楚王府门前停下,王府大门紧闭,前不久喜事的痕迹还在,一点残留的红缨在黑漆大门头飘扬,不觉得喜气而觉得颓败。

凤知微默然下轿,示意轿夫管事留在门外,此时的楚王府应该也没有人再有心思来接待,她在四面士兵警惕的目光里,直接伸手推门。

门却自己开了。

楚王府的管事,垂手站在门后。

凤知微笑笑,一路进门,楚王府里并没有慌乱之态,沿途婢仆见她也没有惊异神情,她转过垂花门,走过长廊,突然停住了脚步。

远远的,宁弈负手立在正厅前。

四面一个仆人也无,他衣衫如雪独立,春光里眼眸漆黑,那一抹永夜般的黑色底,却又有什么在灼烈的跳动,像火山之上的沉渊,黑色的岩浆底翻涌着深红的火星。

那样的目光看过来,凤知微也觉得心似被灼热的铁棒给戳了一下。

随即她吸一口气,平静的过去。

宁弈深深看着她,目光在她眉间掠过,点了胭脂的人看不出气色如何,连唇色也是鲜艳的,像那夜喷出的血色还停留在唇边。

他眼前浮光掠影过那夜的血,心中也是被烙了般一痛,想要说什么,却如血块般堵在心口不得出。

凤知微却已经擦着他的肩,进了正厅。

布置清素的正厅对门供桌上,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中,白色的瓷壶十分刺目。

凤知微停下脚步,看着那酒壶,明明早已预料到,心中却猛然一沉。

一瞬间她有种不可置信感受——皇帝当真愤怒到这种程度?而宁弈,当真就这么措手不及等着这样的命运降临?

她停在门边,遥遥看着那酒壶,衣袖底手指不自觉的扣紧,掌心一片湿润滑腻。

心神有些混乱,连身后脚步声都没听见。等到感觉到熟悉的繁花落雪般的华艳清凉气息时,脸侧一暖,他的颊已经靠了过来。

“知微。”他的呼吸清淡,轻轻拂在她脸侧,“心愿得偿,是不是很愉快?”

凤知微不动,不说话,宁弈也不再开口,用脸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颈侧,渐渐上移,移到唇边,他灼热的呼吸靠着她微凉的肌肤,所经之处起了细细的颤栗,像风过了碧水惊起涟漪,然而这风不是春风,是秋末冬初的季风,那一阵风过,碧水便要凝冰。

她的鬓发被他的呼吸吹乱,茸茸的落在他唇侧,镀着日头金光,像断了的琴弦,他低低的笑,用齿尖咬住那发,微微偏头一拽,她伸手去护,他却又放开,含住了她珍珠般的耳垂。

耳鬓厮磨。

于一壶毒酒之前。

于一壶他认为是她送来的毒酒之前。

于一壶他认为是她送来,意图要了他命倾了他势的毒酒之前。

日光里相拥的人影如此旖旎,看来便如一对情深难以自抑的情侣,他的脸深深埋在她的肩窝,那一倾微斜的坡度是世间最美的弧,直教人愿死于其中。

“……你这狠心的女人……”模糊不清的呢喃从身后发出,随即凤知微觉得肩膀一痛,她低呼一声,侧肩一晃,宁弈已经让开,笑意盈盈。

凤知微手指慢慢按上肩,触手凸凹不平,一个深深的齿印。

“我以为你是铁做的心钢做的身。”宁弈似笑非笑看着她,手指点在自己的唇,“不想还是**凡胎,想来钢铁做的,只是你的心罢了。”

“殿下难道直到今日才知道知微的心是什么做的?”凤知微一回首笑意宛然,“大概是殿下以前不肯认清,既如此,今日便让殿下看个明白吧。”

她缓步上前,取了那酒壶,斟了酒。

酒味浓烈,她嗅出其中毒药的腥气。

厅堂寂静,酒液落杯声听来便惊心。

“贱妾敬献此杯,贺楚王府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黄泉醉生梦死。”她转身,十指纤纤,擎金樽一盏,笑得温软。

“多谢。”他接鸩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脉脉含情,“不过,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黄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凤知微敬酒的手,顿在半空中。

半晌缓缓挑眉。

“新王妃?”

宁弈唇角笑意更浓,却不说话,手指一振,袖间落下一卷黄色软绢。

凤知微一看便知道那是圣旨。

宁弈点点下巴,示意她自己打开,轻轻道:“你总是给我惊喜,今日我也回赠你一个。”

凤知微盯着那圣旨,半晌手指一撩,软绢在案上铺开。

她目光扫过,脸色瞬间白了白,随即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殿下真是有心……”她轻轻道,“连死也一定要拖我一起。”

“昨夜我得到了一个消息。”宁弈手指在软绢上轻轻拂过,“于是我趁夜进宫,向陛下求了这道旨意。”

凤知微吸一口气,垂目不语——昨夜消息灵通的宁弈,想必得知了她和人“勾结”以图谋害他的消息,时间紧迫,他也不试图掩饰或应对,干脆直接进了宫,抢在对方发难之前,向天盛帝求娶她为妻。

大祸临头,他什么都不做,就把她拴在自己的绳上,她要想自救,自然就等于救他。

“昨夜父皇精神尚好,接见了我。”宁弈笑道,“我和他说,趁夜入宫,实是有不情之请,儿臣为一个女子辗转反侧病入膏肓,和她实在两情相许万不能离,父皇务必救儿臣一救。”

凤知微苦笑了一下。

“父皇一开始自然是觉得荒唐的,可是再荒唐的事我也不是没做过,既然能娶一个和离女子做侧妃,为什么不能娶一个对皇朝有大用的寡妇做正妃呢?”宁弈笑得温柔,“知微,你知道的,父皇正满心盘算着顺义铁骑,愁着你会有二心,一旦你成了皇家媳妇,草原自然也就是皇朝的,他当然乐意得很。”

“然后。”他手一摊,舒舒服服在凤知微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二更的时候我进宫求了陛下,当即让皓昀轩出了旨意,四更的时候有人进宫告密,陛下大怒之下下旨鸩我——他年纪大了,睡得糊里糊涂的被人叫起来,又在暴怒之中,哪里还记得二个时辰前本王刚添了个新王妃,这位王妃说起来实在命不好,还没过门,就要冤枉的陪本王一起死了。”

他含笑擎着酒杯,递到凤知微唇边,眉眼生春,容色如花。

凤知微看着杯中碧绿酒液,清澈酒水之中倒映彼此容颜,那眉目神情,都随波晃动,模糊难辨,谁也看不清谁。

“原来殿下不怕死,怕的只是不能和我一起死。”她笑起来,接过酒杯。

“是了。”宁弈拿起另一杯酒,“几年前我对你说,我们一个热,一个冷,等到了皇陵牵在一起,便不热也不冷了,现在想来皇陵是没有了,墓穴也是一样,只要和你睡在一起,我不介意到底睡在哪里。”

随即他一偏头,大声呼唤:“准备好了没?”

“是!”

外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霍霍几声,横梁上突然垂下几匹大幅深红锦缎,上面都缀着喜字,顿时将四周映得鲜红明艳,几个家丁快步过来,抱着深红的地毯快手快脚往地上一铺,一群家丁在正厅外挂起大红镶喜字灯笼,一队仆妇流水般进来,一一摆放果品烛台应时花卉,都贴了喜字,而门外不知何时已经搭好了一个棚子,一群乐工坐了下来,按弦吹管,开始吹奏喜乐融融的《喜临门》。

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快捷利落,凤知微只不过眨几下眼睛,这刚才还白惨惨的正厅就被布置成了一个喜堂。

她怔在那里,瞪着那一片鲜艳的红,被今天宁弈的连出奇招也给震住。

宁弈却一直从容不迫,似乎心愿得偿生死早已不再挂怀,笑吟吟端了酒杯,道:“爱妃,婚姻大事如此草率实在简慢了你,只是你夫君大难在即,生死俄顷,也做不得那些虚礼文章了,好在你我此心一同,生有名分,死可同穴,这些世间繁文缛节,马上就要和你我再也无关,来,且尽这一杯,便当是你我合卺酒吧!”

说完含笑拉了她手,执了她杯,穿臂而过,便要将酒入口。

凤知微最初的震惊一过,便恢复了淡淡的笑意,此时犹自没有惊慌之色,她从不认为宁弈会当真肯喝毒酒,他要的不过是逼出她的底牌,逼她主动救他而已。

然而随即她脸色就变了。

宁弈手一翻,杯中酒毫不犹豫倒进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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