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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针锋相对(1 / 1)

竹林后一阵沉默,半晌宁弈还是用那种听不出喜怒的音调,淡淡答:“哦?”

这语调别说一直满含期待看着他的秋玉落脸色开始失去血色,连门后的凤知微都开始恨起来了——这人这样说话还叫人怎么继续呢?

秋玉落却向来是个执拗性子,她直直看着宁弈,脸上神色变幻,半晌凄然道:“那日江上……殿下酒醉……”

宁弈忽然回身,淡青微黄的竹叶底神容如雪,连看着秋玉落的眼光也是一片冰凉,秋玉落被这么一看,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说到这里本王也有些奇怪。”宁弈眼神奇特的看着她,“本王驻驾之处,哪怕那是空江孤舟,也容不得人随意靠近,李夫人你一介大家主母,那么半夜三更的,是怎么会在那江上和本王‘邂逅’呢?”

他最后邂逅两字咬得很重,听得秋玉落身子颤了一颤,忽然就跪了下去,伏在宁弈脚下,喃喃道:“殿下……殿下……我不知道……李家别业就在那岸边,那夜我心神烦乱临时起意泛舟水上,并没有看见什么人……殿下……殿下……您不能疑我……”

宁弈不再说话,袍角一动,就要绕过她离开。

“殿下!”秋玉落突然半直起腰,膝行一步,双手抱上他的腿,“我不信您真的忘记了!”

宁弈理也不理她,连低头俯视都不曾,宁澄已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瞪着眼睛道:“喂你这个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不知道纠缠王驾其罪当死吗?”

秋玉落看也不看宁澄,只仰头看着岿然不动的宁弈,眼神里慢慢涌现破釜沉舟的绝望和决然,突然放手,伸手往怀里便去掏什么东西。

她手指慢慢抽出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手绢巾帕一角,凤知微正在等她手全部抽出,却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身一看,几个留下的士绅正由钱彦陪同着往这个方向走来,看样子是找她来拉关系套近乎的。

此时她再站在这里被人看见难免尴尬,凤知微立即回身,迎着那几个人走去,笑道:“诸位,我这园子如何?其实西苑那边景致更好些,北方运来的几株三角梅大概也快开花了……”一边说一边便将人不着痕迹引向西苑,将竹林里的人抛在身后。

等到她陪人在西苑逛了一圈,接受了几个人的示好,再回到前院时发现宁弈已经离去,她立在山庄门口,看着宁弈的车驾一路远去,亲王仪仗后面遥遥跟着那辆翠盖宝顶车,一片烟尘里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良久,慢慢的笑了下。

她身后,宗宸也在看着那个方向,突然道:“刚才的话我也听见了,总觉得有点不对,要不要派人去查查。”

凤知微似在出神,良久唇角浮起一抹淡凉的笑意,道:“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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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凤知微就赶回江淮首府潼州,一进布政使衙门便道:“人手安排好了么?”

得到肯定回答,她点点头,直入书房,夜深风冷竹敲窗,她在书房里独坐对灯,面前是摊开的一堆军报文书。

来自闽南、长宁、西凉和草原,有官方渠道消息也有她布下的暗线。

华琼的队伍已经在逐渐壮大,再扩大下去难免引起当朝注意,她必须要想法子将华琼势力隐藏,这似乎是个不可能的命题,要么脱离天盛钳制自立,要么在天盛麾下收缩队伍,但是现在还没到自立的时机,华琼来信问她应该如何处理。

长宁那边兵精粮足,一路和天盛交战败少胜多,但向来以一地之力对一国之兵,时间耗久了难有胜算,看长宁王进攻路线,似乎只想吞并闽南陇北,和天盛划江自治。

而西凉那边,现在虽说算凤知微半个自己人,但国家不能拿来儿戏,西凉能做的,也就是敲山震虎,围而不攻,牵制天盛南方兵力。

草原那边是赫连铮直接来信,字里行间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暗示,问她:万事俱备,东风可起?

凤知微手指敲着书桌,沉思半晌,请来宗宸,笑道:“咱们这么长时间的家业打理,向来是托付了你,也不知道现在我家产如何?”

“养一家可用百辈,养一国顶多一年。”宗宸回答得极其精炼到位。

这个结果已经出乎凤知微意料,她睁大眼睛,“哦?”了一声,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有钱。

“你进入仕途五年来,屡受封赏,数额不菲,我们都替你拿出去置产购田。”宗宸说得轻描淡写,“组织里本就有精于商事的高手,何况还有燕家一直鼎力相助,仅仅是江淮往南海一地贩运丝绸瓷器的生意,就在京郊购了千亩地,这还不算全国各地都有的产业。”

“而且……”他突然笑了笑,“其实钱这个东西,咱们还多的是。”

“哦?难道你手中有前代末世皇朝留下的宝藏?那也太传奇了吧?”

凤知微本来是开玩笑,不想宗宸竟然露出了“又给你猜中了”的表情,不由也怔了怔,宗宸已经笑道:“只是有一点不对,不是末世皇朝留下的宝藏。”

“那是谁……”

“严格说来不算宝藏。”宗宸道,“是历代大成皇朝积攒下来的钱物,固定存放在某处,只有大成皇裔一脉在最危急时刻才可以动用,据说这是大成开国神瑛皇后传下的规矩,要求每代帝王都必须在国力最充盈的年代,存放下一批钱物,以备后患,这一代代积攒下来,你算算,是个什么数字?”

“后患?”

“皇后曾经打了个比方,说一家子有个媳妇特别会过日子,每天吃饭都从米缸里舀出一碗米存放在一边,久而久之积攒了几坛子,等到有一年荒年,家家都缺粮饿死,这媳妇把存的米拿出来,帮全家渡过荒年,皇后说,她就要做那个媳妇,居安思危,有事没事存碗米,省得国力强盛的时候,大手大脚这里那里漏一点的,浪费了也便浪费了。”

凤知微笑了笑,道:“神瑛皇后风标独具,心思深远,看似简单说笑,实则内涵哲理,其人其行,真是令人神往。”

“先皇祖承庆帝留下的敕书遗命里,对皇后也是……颇多赞誉之词,家祖一生闲淡骄傲,唯一夸过的人,也就皇后一人,可见其人不凡。”

凤知微知道宗宸的先祖便是当初五国大帝之一的轩辕中兴之主承庆帝,后世史书里对这位大帝也是颇多赞誉,都说若不是大帝幼年身体受了戕害以至于英年早逝,轩辕应当国力更盛许多,传说里那擅医清淡的白衣男子,最终没有医得了自己,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突然觉得宗宸说的刚才那句话很有些古怪,笑问:“大帝对皇后是什么赞誉之词?怎么你表情那么奇怪的?”

宗宸难得的又呛了一下,半晌才犹豫道:“……他说她脑袋还是比正常人聪明一点的,有时候却又聪明太过近乎蠢,看得人憋气,所以他还是早点死的比较好,以免迟早有天被气得不行。”

凤知微正在喝茶,噗的一下险些喷了宗宸一身,半晌将茶碗一搁,道:“这是赞誉之词吗?”

“你不知道先祖大帝。”宗宸苦笑,诚恳的道,“这真的就是他老人家的赞誉了。”

“承庆大帝,也是个奇人啊……”凤知微想着传说里那位被人夺国灭家,隐忍密谋,抛却此身,在光明和黑暗中游走十多年,最终报得大仇的传奇皇帝,心中也涌起淡淡怅惘。

一种近乎心灵相通的怅惘——只有肩负着同样重任的人们,才能理解的沉重和黑暗。

半晌她轻轻道:“一生虽短暂,但那般来过爱过活过轰轰烈烈走过,也算值得。”

宗宸默然不语,很久之后才道:“当年给你那个小册子,就是神瑛皇后所作。”

凤知微不出意料的笑了笑,道:“我早知道了。”

除了那位传说中特立独行,仿佛不同于那个时代的女子,除了承继长青神力绝慧天下的大成开国大帝,谁能窥见六百年后事,谁又能那般嬉笑玩闹般,便成就了六百年后无双国士?

当年大成开国皇后亲手写下的擢英卷,前两个题目的答案,可清清楚楚写在小册子中,除了皇后,还有谁能知道?

那不是这个世界的女子啊,倒是牡丹太后有些像她。

六百年前无双帝侣,到底通过天道看见了后世怎样的结局,并为此做了怎样的安排,凤知微如今心中想起,便觉得凛然而森凉,觉得自己像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走不出别人指掌间的天下。

“不要多想。”宗宸道,“当初皇后的意思,也只是有备无患,这批钱物在当年曾经取用过一次,那里的钥匙一共四把,除了大成皇族直系后裔,天战世家、宗家、燕家都有一把,四把合一才能开启,燕家退位后,不愿涉足政治,后来将钥匙交还皇室,皇室便掌握了两把,大成崩毁时为了逃亡,开启过一次暗库,拿过部分钱物,之后……出了一些问题,现在缺了一把钥匙。”

“什么问题?”

“天战世家和我们交恶。”宗宸犹豫了一下才道,“这是当年的一段旧事,那时我还没有主持血浮屠,还在宗家,血浮屠首领凭了皇族金册向我索要钥匙,我便给了,后来听说在最后一场逃亡里,血浮屠被人背叛,几近全军覆没,问题就出在这个‘几近’身上,当时天战世家三千里地一根独苗的战旭尧,自愿断后,据说也死了,战氏家族也没说什么,从旁系里过继了孩子承续香火,但是隔不到多久,有人说旭尧没死,你要知道,那种情形,活下来的人等于就是叛徒,组织首领,也就是南衣的伯父,为此天南海北的寻找,最后到底找到没有我也不知道,只是从那时开始,血浮屠和天战世家从此交恶,再无来往。”

“血浮屠……”这是凤知微第一次从宗宸口中明确听见他所属的组织的名字,之前在她态度不明时,宗宸也一直讳莫如深,到得如今,宗宸已经确定了她的心意,这是打算和她坦诚布公了。

她想起顾南衣的那柄玉剑,剑柄上正是一座血色宝塔,她想起自己幼年,养父经常外出,原来就是为了找那个叛徒。

从娘的口中,她知道养父是个特别刚烈执拗的人,以他的性子,确实会为追索一个叛徒不死不休,只是不知为何,直到临终,他似乎也没能确定那叛徒是谁。

血浮屠走到最后,留下的都是掌握大成皇族最高机密的几个人,这个叛徒不找出来,就像哽在喉中的鱼刺,不知道什么时候戳破了喉管,然而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年养父都没能找出来,现在又要到哪里去寻?

又想起那年暨阳山废庙生死一线,明明天战世家来人相助,最后却因为宗宸的到来而避开,天战世家和血浮屠的关系,可真是微妙。

“我们现在互不干涉。”宗宸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解释道,“南衣继承血浮屠后,以他和我的性子,都不会愿意和天战世家不死不休,战氏燕氏宗氏,早年祖先都发誓过守望相助,但是经过那么多代,又先后被吞并,也不能指望每个家族都还能守住誓言,世人记仇不记恩也是正常,燕氏早早退出,战氏交恶,现在剩下的只剩宗氏,你放心,三大家主各代都会在继承家业的时候发下毒誓,便不相助,也不相杀,战氏应该能保持中立。”

凤知微默然半晌,问:“当年血浮屠被追杀,最后剩下的是哪几个人?”

“顾衡、顾衍、老石、三虎、小六。”宗宸道,“顾衡就是上代血浮屠宗主,顾衍是他的弟弟,南衣的亲生父亲,血浮屠第一高手,老石是血浮屠七号人物,善刀,平日掌管血浮屠武士武术操练,三虎是血浮屠最有资历的老人,掌握血浮屠信息传递,小六就是战旭尧,按照规矩三大家族的人一般并不直接加入血浮屠,小六是为了锻炼自己加入的,战氏后代在血浮屠里自有不同礼遇,大成崩毁时他进入血浮屠还没有多久。”

凤知微闭着眼,似在思考什么,从这些信息来看,确实战旭尧最可疑,但是她一向明白,有些事单看表面,往往和真相南辕北辙,当年的事,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参与者,仅靠猜测那是不成的。

她叹了口气,将这事先搁下,问:“那天战世家那边的钥匙,能拿到么?”

“现在的问题是,当时钥匙在战旭尧身上,天战世家说战旭尧已死,钥匙没有回归战氏,现在除非找到战旭尧,才有可能拿到钥匙,可谁知道他在哪里?”

凤知微出了一会神,笑了笑道:“风云卷动,自有沉渣泛起,有些事有些人,在该出现的时候,会出现的……”她不再询问,随手拖过一张地图,对宗宸道:“这边浮不出水面,那边我们的事情也不能因此搁浅,你派可靠的人,把我们这些年在全国慢慢收购的物资,发一批到这里。”她指着某个地点,那里,一片深青色的长长的阴影,代表着连绵的山脉,闽南十万大山。

“好……”宗宸一句答完,突然抬头,与此同时凤知微厉叱“什么人!”,手一扬,手中毛笔如飞箭,呼啸穿窗而出。

铿然一声屋瓦碎裂,瓦上有重物跌倒再爬起的声音,随即头顶和四面各处都有风声响起,凤知微的暗卫已经追了上去。

凤知微仰头看看梁上,发现不知哪里微光一闪,她目光一缩,飞身上梁,果然在梁上发现两面放得极其隐蔽的小镜子,都放在光线的转折处,正对着她的书案,而屋顶侧方也有一处圆圆的小洞,只要有人趴在上面,利用镜子反射,是可以看见下方动作的,目力比较好的,甚至能看见她在写什么,而且趴的位置也不用正在她们头顶容易被发现,这个镜子摆放经过精密计算,很明显对方有备而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发出了动静,是因为看见了那一刻她手中地图指向的方向?

普天下能在凤知微身侧做到这样的手脚,必然是潜伏高手,凤知微和宗宸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两人眼神里都泛出杀气。

半晌宗宸道:“今夜陈家背后的灭龙帮必然要动手,你看会不会是……”

凤知微拢起袖子,看着冬夜里瑟瑟敲击着冷窗的枯竹,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半晌,慢慢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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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正凉,江淮的冬夜和别处的夜不同,渗着入骨的寒气,哪怕白日是个晴天,到了夜里,也到处飘荡着泛白的水雾,月色打过来,地面上反射着淡青的粼粼的光。

远处的梆子声响起,似乎也被夜拉得悠长苍凉,风里卷着隐隐的哭声,那是号称“震半城”的陈家正在为家主办丧事。

“呼呼。”

黑暗中隐约传来穿行的风声,几道身影,从布政使衙门各个方向无声无息射出,没入黑暗里,很有默契的往一个方向奔行,而在他们身后,跃出几条灰衣人影,鬼魅般紧紧缀在后面。

那些在前面逃窜的人虽然看起来慌不择路,其实却都向着城西的某个方向而去。

而此时,城西。

一处看起来分外沉雄的大院突然门户大开,涌出许多短打带刀的精悍男子,一式的褐色短装,扎红色腰带,胳膊上系一条黑色带子,人人面色肃穆,隐有杀气。

大院的门口一盏灯笼灯光阴沉,照着院门两侧的楹联,左侧是“刀舞八万里风雨”,右侧是“剑挑三千丈红尘”,对联简简单单,却写得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灯光照耀下当真撇捺如刀。

这里看起来有点像武馆,但在江淮,很多人都知道,这里是灭龙帮的总坛所在地,江淮大户陈家的背后靠山,灭龙帮原先不叫灭龙,叫盛龙,也不过是个三流小帮派,据说两年前有人单剑闯山门,连挑盛龙帮帮主以下十三头目,换得盛龙上下归心,坐了那老大位置,短短两年迅速崛起,成为后来居上的江淮第一大帮,改名灭龙,这样大逆不道的帮派名,自然不会公然于世,所以总坛门前没有匾额,只有这副对联做代表,灭龙帮勾连江淮大户,坐拥一地江湖霸权,这两年可着实威风。

有人搬出一个大筐,里面都是那种黑色的细布条,大多数人默默走过去,自己领了系在胳膊上,一名中年男子默然立在灯下,看着布政使衙门方向良久,神色变幻不定。

陈老爷在水月山庄当堂剖腹的事儿已经传来,陈家少爷当即跪到了灭龙帮总坛,布政使这一出手,不啻于在灭龙帮脸上煽了好大一个耳光!

灭龙帮要就此忍气吞声,以后还怎么在江淮道上混?

江淮历史上至今未有民与官斗者,如今便要这些混账官儿,尝尝厉害!

半晌那男子决然一挥手。

无数短打男子发出低低一声“嘿!”,声音低沉雄厚,数千人胸腔共鸣,震得地面都似在颤抖。

稳定有节奏的沙沙步伐声响起,快速摩擦着地面远去,人群不断从各个方向聚集,无声在门口领了布条,再像无数道黑色的泉水般,灌入江淮首府的各条巷道,最后汇聚到布政使衙门的方向。

没有热血誓师,没有激昂口号,气氛沉默而肃杀,一声咳嗽都不闻,唯有火光毕毕剥剥,照耀着夜色里晃动的无数身影。

唯因如此,这群灭龙帮众反而更超脱于一般江湖混混之上,似铁血军士一般拥有沉着而撼动的力量。

那些毒水般涌入大城血脉的黑色影子,眼看着便要从各个方向,注入江淮首府的心脏,布政使府。

到了明日,天下便会传开风云震动的消息。

灭龙总坛前的沉稳男子,眼底也难免闪烁着兴奋的光。

走得最快的一批人,已经离黑沉沉的布政使府只有一箭之地,他们虽然像军人更甚于像流氓,但毕竟人多,第一次执行这种冲击官府的大事,难免有几分激动,所以都没注意到,有几条人影,无声无息的投入了自己的队伍,接着又有几条人影,无声无息的跟了进来。

一箭之外,布政使府如巨兽,在黑暗中沉默蹲伏,门前灯笼懒洋洋的在风中打着旋儿,两个裹着棉衣的士兵,在灯光下抱着长刀,眼睛半睁半闭的摇晃着,完全没有发现,危机已经无声逼近。

夜将三更时,布政使府外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渐渐都涌出更多的人,将整个偌大府邸都包围。

走在最前面的灭龙帮二当家,抬头看着门前两个打瞌睡的站岗官兵,眼神里掠过一丝轻蔑。

他记着大当家的嘱咐,民不与官斗,所以这次来主要是个警告,只要对方识相,给足了灭龙帮台阶,大家也不介意一笑泯恩仇,但前提是,必须要让对方看见灭龙帮的实力和决心!

历代江淮布政使,从来不会惹他们这些地头蛇,三年一任,不过求个平安,何必引发大事件,在自己考绩上扣上一笔?

所以他们来得很放心。

但被血践踏的耻辱,不妨先用这些喽啰的血来洗一洗!

他冷笑一声,缓缓抬手。

“嚓!”

手还没来得及挥落,半空里突然传来突兀一声,二当家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又一阵熟悉的轧轧声响。

这声响听在他耳里顿时大惊失色,眼睛一转已经看见原本丝毫无异的墙头突然开了无数扇窗,探出无数机弩,森黑的弩身像出洞的蛇,冷然攫住了所有人的要害!

灭龙帮二当家一瞬间心胆俱裂——满墙弓弩,对方早有准备,要赶尽杀绝!

刚想大呼撤退,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唰!”

黑暗里突然腾起一片黑云,黑云之巅闪着暗青色的冷光,那般“嗡”的只一声,铺天盖地便到了头顶。

“啊!”

刹那间惨呼声起!

长刀短剑正准备围攻布政使衙门的灭龙帮众,犹自得意于自己敢于冲击布政使衙门的豪气,不想对方比他们更有豪气——敢于招呼都不打便大杀特杀!

强劲的弩弓,刹那间便割稻般放倒了最前头的一大批,倒下的尸体喷血三丈,将布政使门前宽阔的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人群一阵骚动,但竟然还没有退,或者说前方的人想退,但由于人太多,后方的人才赶到还不知道前方情况,推挤着他们无法后退,而那箭只放了一拨便没有再放,随即弩机轧轧一响,似乎在换位置交互射箭,森黑的弩箭之尖不断游移着对向各个方向,这种被杀人利器扫视的感觉十分恐怖——每个人都被森冷如蛇眸的弩箭之尖盯住,刹时汗透重衣,弩箭转动过去刚刚舒一口大气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转眼间另一架弩机又缓缓移动瞄准了自己……周而复始,无尽折磨,一遍遍在生死关头交换来去,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这种一上一下忽紧忽松的极度心理折磨,原本还勉强维持着秩序,忽然有人发一声喊,踩着同伴尸体便回头钻入人群,这一下带了头,四面顿时陷入乱像,前面的人向后钻后面的人向前挤,吵闹声踩踏声惊叫声推搡声夹杂着满地的血花乱溅和被踏碎的尸体,布政使衙门前顿时就翻成了一锅泛着血色的粥。

那个主事的二当家跃上人群头顶想要控制队伍,但是他们带来的人太多了,很多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向这里赶,一旦乱起,他那点声音早就淹没在震天的嘈杂里,只留他近乎绝望的在人群上端挥舞着双手,火光里一个无力的姿势。

此时还没赶到的人也已听见了这边的嘈杂,加快了脚步,这批人动作更精炼速度更快,但当他们刚刚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唰一下巷子两侧的墙面,忽然弹出巨大的刀网!

月色下网上刀光晃动也如冷月无数跃然眼中,冲得最快的人收势不及撞上去便是头破血流!

有人武功似乎不错,翻身跃起想要跃过刀网,黑暗中不知谁一声“射!”

刹那间四面墙头都出现持弓人影,一轮猛射立即将人逼了回去。

刚在布政使衙门广场前堵住的那批人,有些人也终于挤了过来想从各个巷子里逃走,但被那刀网给拦住,如果说布满广场和四面小巷的灭龙帮现在像条章鱼,那网就似一柄柄斩下的刀,将章鱼触须统统斩断,肢体断裂人流分开,然后,各自按住,揍!

各处巷子墙头上都有持弓人蹬蹬飞奔的脚步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会从哪个墙头冒出来给你一箭,就像那些始终围而不射的转动的弩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突然来上那么一轮然后广场上再倒下一拨。

可以说布政使衙门还没有大开杀戒,灭龙帮众已经疯了——死并不可怕,不过眼前一黑就过去了,最可怕的是死亡威胁时刻压在你头顶,你知道要降临,并不知道会在哪刻降临!

宽阔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往后退,试图摆脱那弩机扫射,当他们躲到人后,被翻出来的那层人立即感觉到了危机,也拼命的向后挤……这样一层层的翻过去,所有人都搅动在一起,有些人以为自己挤到了后面,可是也许过不了一刻,就会骇然发觉,自己再次被人流推到了最前方。

人多,慌乱,死亡如噩梦威压,空地上很多人是被踩死踩伤的,巷子里就更倒霉了,有人直接是被压在墙上压扁的。

黑暗里各式嚎叫直冲云霄,火光映着扭动的人影宛如鬼魅,无数百姓缩在被窝里瑟瑟颤抖,有人大着胆子推窗看了一眼,从此后凶神经常造访梦端。

这一夜,在江淮野史上被称为“灭龙之夜”,那位永成传说的魏侯,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都搞成了传奇,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布政使衙门只杀了三十余人,便逼疯了帮众数万倾巢汹汹问罪而来的第一大帮灭龙。

这一夜被江淮百姓口耳相传很久,他们亲眼见证第一大帮历经两年傲然崛起,再在一夜间被打回原形从此覆没。

到得此刻,富庶优游将所有人都不看在眼里的江淮百姓,才真正第一次永远记住了那个看似温柔实则铮铮的少年。

而这一夜,凤知微不过捧茶含笑于楼头,静看那一方血海翻覆,雪白披风上雪白的绒毛柔柔的扫着她雪色的脸颊,她看起来长身玉立,不染尘埃如画中人。

她的眼光根本没有看广场前的惨状,却一直落在深巷的后头。

那里,先前在她梁上偷听的那群人,掩饰身份汇入了灭龙帮的人流,想要趁人多浑水摸鱼就此遁去,不防凤知微早有准备关门打狗,她布置在各个巷内墙头的游走的弓箭手,其实并不是要杀那些灭龙帮众,这些人她从未想赶尽杀绝,不过杀杀他们的煞气威风以后还有用,她的真正目的是要将敢于在她梁上偷听的人,也浑水摸鱼全数剿灭!

那些人从府中被发现撤出后,宗宸的暗卫便跟了下去,一直死追不休,有他们盯着对方,在人群里指示对方行踪,可以说墙头弓箭手每一箭,都是冲偷听者去的,而困在巷子里的暗探,要么在巷子里被射死杀死,要么冲出去被射死杀死,没有别的结局。

宗宸立在她身后,看她平静而漠然的神情——自始至终她没有说要留一个活口,看看是谁主使来窥探她,这便说明,她知道是谁。

犹豫了半晌,他低低问:“真的……全杀?”

凤知微垂下眼睫,茶水的雾气冲得她眼神更加湿漉漉的,倒映这夜惨青的天色和淋漓的血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茶盏捧得更紧了些,似乎想要靠那些微薄的热量,将冰冷的心,焐得更有暖气一些。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那段时辰,远处有人遥遥的打了个暗号,凤知微闭上眼睛,挥挥手。

弩机收回,刀网撤去,蓦然得到解放的灭龙帮众,刹那间如潮水奔流轰然而逃,留下数十具不成模样的尸体。

高楼上凤知微始终没下楼,看着那些四通八达的巷子,良久不语,身后宗宸问:“需要将那些巷子里的尸体,处理掉吗?”

他指的是那些在梁上偷听,然后被堵在巷子里,被凤知微派人用暗箭一箭箭射死的暗探。

凤知微沉默着,良久,摇了摇头。

她唇角浅浅刻着一抹,近乎凄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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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两个时辰后,这些尸体,摆在了柏州某处皇家庄院。

空地上一字排开五六具尸体,一色的狼狈淋漓,脸上还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惧和不甘。

那样的神情,看在他人的眼底,更像是一个警告。

院子里的人脸色都很难看,只有一个人神色如常,微微俯低身子,很认真的将那些尸体都看过一遍,似乎在揣摩那些人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

他深黑色团金曼陀罗花的披风长垂至地,衬得清雅容颜平增几分冷魅,微微斜飞的眉,如剔羽,透着远山般的黛青色。

半晌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将尸体收敛,有人想过来问什么,他默然背转了身,四面的人,很快走了干净。

他沉默立在院中,修长的身影淡淡镀在冬日细弱的阳光里。

他看着江淮首府的方向。

轻轻道:

“知微,你明明知道,他们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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