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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倾江(1 / 1)

凤知微刹那间头也不回,另一只手立掌如刀,对那人腕脉毫不留情一劈一叼!

雪白的手指在黑暗中漾开层叠的光影,快得令人反应不及,那人的手腕却如游鱼,一滑便开,伴随一声低低的笑。

凤知微听见那声笑,心颤了颤,一瞬间她背对那人的眼睛里滑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便缩了手。

当她终于回首时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有点嗔怪的笑道:“殿下为了骗我下来,真是费尽心机,值得么?”

乌篷船漏下丝丝缕缕的天光,宁弈在那样细碎的光影里微笑,“和你独处太难,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这有何难?”凤知微在他对面坐下来,一边探身对外面打个手势示意无妨,一边笑道,“您过来,只要通知一声,我必然亲自迎出,请在大船上品茗赏景,何必要窝在这小船,玩出诸般花招?”

“我就是不要你那些虚张声势的招待,所有人眼睛看着,你揖我让,做尽表面功夫。”宁弈悠悠道,“我要的是独处,独处。”

凤知微探头看看外面,道:“那个舟子呢?可不要为了诳我下来,你真的要了人家的命吧?”

“可不是么?”宁弈笑道,“我把他给推下去了。”

凤知微瞟他一眼,笑笑,偏头看外面的雨,她有点不敢回头,怕宁弈能在她眼神里看见更多东西,直到今日,她才惊心的发觉,宁弈对她的了解,只怕已经超过了她以为的程度,今天小舟上骗她下来这一场戏,完全就是针对她的性格和遇事处理习惯而来,先以洒脱放歌的舟子,引起她的注意,再令舟子无辜被大船震落,使她不能旁观,而岸上母子相搀呼唤更是神来之笔,逼得她内心不安,亲自探看,而小舟始终摆出的阵势是无害而安全的,使多疑的她,终下大船。

看起来很简单近乎玩笑,却必须是对步步小心的她彻骨了解,才能做到。

而因此引发的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躲他?他知道如果正式相送她不会和他单独相处,不然何必花这么大的心思,只为孤舟相见?

凤知微自认为自那夜之后,自己并没有露出任何不对来,然而宁弈那人,又有谁能完全摸清?

她对着雨幕沉思也不过一刹,随即伸手接了点雨水,缩回手来,笑道:“雨有点大了。”

一回身,却见宁弈变戏法似的端出一方小桌,桌上几个精致瓷碟,却用银丝镂雕盖子盖着,隐约间有清淡诱人的香气,从那些银丝缝隙间,袅袅散发出来。

“这是什么?”凤知微扬起眉,“哪来的?”

宁弈靠着船舱,笑而不语,只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凤知微笑吟吟掀开盖子,立即“哦——”的一声,尾音上扬,几分惊异。

雪白的碟子里,一方浅绿色的笋尖冻晶莹如碧玉,四面衬着腌过的淡紫色的姜芽,色彩漂亮和谐得简直可以直接入画。

“南阳冬笋。”宁弈取出两双银筷,用筷尖指了指那菜,有点遗憾的道,“可惜不是春天,不然直接用江淮第一场雨后的燕来笋,清脆鲜嫩,滋味更胜一筹。”

“南阳冬笋已经是笋中名品,冬天里一两银子一两。”凤知微啧啧赞叹,“你就不要要求太高了。”

“笋是好东西。”宁弈淡淡道,“千裹万卷,层层外壳,不费尽心思一层层剥去,谁又知道内里滋味无穷?”

凤知微心中一震,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抬眼笑道:“世人贪口腹之欲,总爱琢磨着搬弄美食,你瞧那笋采下时足有手臂粗,最后剥完能用的,却只有指尖大一点,想起来着实可怜。”

宁弈一笑,筷子一划给她布了一块,道:“吃你的吧,连笋都可怜,那鸡鸭鱼肉你吃不吃?饿死算了。”

凤知微眼看着那漂亮如艺术品的菜给他这么横筷一划不复原样,连呼可惜,宁弈瞟她一眼,干脆把盖子都掀开,顿时吸引了凤知微的注意——一方浅红鱼形盘里盛着几条肉质细嫩的银白蒸鱼,搁着淡黄的姜丝和翠绿的葱,汤色透明如镜,宁弈道:“这叫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一盏天青琉璃盘里,烤得金黄的脆皮肘子团成一个圆满的圆,荷叶垫底,香气扑鼻,四面散着洁白的蛋白,云朵般环绕,宁弈又是一指,“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一方紫砂汤钵中,淡乳色的汤汁里无数拇指大的丸子,洁白圆润,点缀着微碧的紫菜和浅红的虾仁,那些色彩鲜艳的配料在汤水中盈盈浮游,姿态曼妙,宁弈取过一个细瓷荷叶小碗,给凤知微舀汤,道:“这叫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哪里吃的是菜,我看吃的是诗。”凤知微听着那些菜名,垂下眼睫,并不多问,却岔开话题,“哪家大厨?手艺这么精美?”

宁弈笑而不答,凤知微看来看去,震惊道:“难道是你做的?”

“我哪有这样的手艺?”宁弈似在出神,随即取出一个精致酒壶,道,“古月山酒,江淮名酿,你尝尝。”

凤知微也不拒绝,却笑道:“今儿你若醉了,我是不会背你上大船的,你便在这舟上顺水漂流吧。”

“那也挺好。”宁弈酒盏搁在唇边,看她的眼神也如酒色荡漾闪烁,“若真能了无挂碍的随水漂流,也未见得不是好事。”

凤知微卷开船舱帘子,风顿时卷着细雨掠了进来,冬日江面微雨,四面一片蒙蒙的灰,远处连绵的山在淡色的苍穹里抹出一道道靛色的虚影,斜风细雨里,乌篷船悠悠漂流,青箬笠绿蓑衣在船头鼓荡,像一副静止在时间里的画。

恍惚中似乎喝了很多酒,宁弈早就醉了,用手撑着头,犹自一杯杯的饮,凤知微也不劝,比他喝得还多,和着那馥郁清甜的酒液下肚的,似乎有这夜江面的风,缠绵的雨,还有无数难以言说以为自己才知的心事,船舱里各自身后都堆了一小堆那种精致的小酒壶,到得后来不像是小舟伴雨对酌,倒像是在拼酒。

夜将深,雨夜无月,唯有船的影子被横波割碎,盈盈游荡,凤知微将最后一个酒壶拼命的摇了摇,直着眼睛喃喃道:“咦,怎么……就……没了?”

对面宁弈伏在桌上,胳膊肘都快撑到菜盘里了,菜其实没怎么动,酒倒灌了一肚子,这样空腹喝酒,好酒量的凤知微都快倒了,更别说本就没酒量,靠解酒丸撑酒场的宁弈。

他看来已经醉得天昏地暗,却强撑着继续陪凤知微灌酒,听见凤知微这一句,勉强半抬起头,道:“……你……醉了……”

凤知微定定的瞅着他,笑了起来,用手指指着他,笑道:“你才……醉了……还说……我……”

宁弈以手撑额,看着她,凤知微常年微笑,但从未大笑,她的笑从来都是内敛而沉静的,唇角微微一扯,温和而敷衍的弧度,温和谁都看得出,敷衍却只有他明白,看着那样的笑总让他从心底痛起,细细密密,像谁的指尖不客气的在扯,扯住了这一生里所有的无可奈何。

此刻她的笑,终于第一次放纵恣肆了一回,那眉是飞的,那眼角是微扬的,眸子微微的眯起来,光芒流荡,而唇微微张开,润红间贝齿洁白,炫人眼目,那样的笑容,在他模糊昏眩的视野里摇荡,如这江面上烟光水光雨色连波,飞旋倒转,扑入胸臆。

他在那样的飞旋中失却自己,恍惚中要伸出手,胳膊却一软,眼看着便要撞进汤碗里,凤知微却还保留着一分神智清明,伸手一架,将他胳膊架住,自己却也一软,快要一起栽倒桌子上时,她一脚把饭桌给踢飞,踢出了乌篷船。

砰一声饭桌入水,却没有人出来探看,乌篷船陷入了一阵动荡,先是有些剧烈,随即渐渐平静了下来,却也没有完全静止,一直那般微微的摇荡着,在午夜细雨里,和飘扬的雨幕一起轻颤。

四面很安静,小舟停在大船里暗影里,沉静的起伏,舟上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灭去,那一片蒙昧的黑暗里,渐渐有低低的声音响起。

属于凤知微的声音,微带几分喘息和柔腻,在某种间隔里,轻轻的问:“……那孩子……怎样了……”

一句问出,四面似乎又静了静,连小舟都不动了,似乎很久以后,才有宁弈的声音,在黑暗里悠悠飘荡。

“……没事……送出去了……”

恍惚中不知谁“嗯”了一声,雨声被再次搅碎,乌篷船微微的动荡却已经渐渐平息,换了一片黑暗的沉静,那暗处却突然有乌光一闪。

属于利器的沉敛的乌光,带着不动声色的寒气,像这夜的雨随风潜入,轻轻一闪。

像黑色闪电,穿越乌篷船里那一方飘荡着奇异气息的天地,要将某些刚刚维系的温情劈裂。

却最终凝在半空,闪电寂灭。

很久很久之后。

小舟又动了动,船头钻出了步履有点踉跄的凤知微,她在船头拢紧衣襟,默然凝立一刻,随即无声飞起,跃上大船。

大船也一片安静,她正想悄悄回船舱,一个白衣人影却缓缓自下方行了过来。

他看她的目光平静而了然,那般上下一转便似看尽一切,凤知微一触及他的眸子,却有些狼狈的转开眼光。

半晌她转过身,手扶船头,蒙蒙细雨里看着那静静漂流的乌篷船,衣袂猎猎拍打在船舷,声音单调而又悠长,她的眉梢湿漉漉的,眼神也泛着雨色一般的湿,像这夜江面上横织竖斜的雨,将天地涂抹得苍凉而凄清。

乌篷船近在咫尺,似乎伸手可及,她的目光却很远,远到透过宁静雨幕,看见将来的那些横戈立马,江山血舞,猎猎火红里锐器交击铿然一响,击飞四射的灿烂的金光。

半晌她闭上眼睛,做了个开船的手势。

大船悄然横行于江面,将自己笨重的身影拔离那安静的乌篷船,那一片流离的影子里,水光盈盈的荡着,送大船越行越远,化为天际深色一点。

四面的风呼啸鼓荡,凤知微始终没有回头,宗宸在她身后静静问:“可是着了寒?给你熬点……汤药来可好?”

一阵沉默之后,凤知微缓缓答:“好,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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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七年初,在凤知微走马上任江淮道布政使之后不过数月,长宁藩联合西凉,对天盛探出了蓄势已久的利爪——长熙十七年三月,长宁在普州誓师,兵锋直下陇北闽南七州十三县,与此同时,西凉陈兵于边界,也做出了欲对闽南动兵的架势,天盛帝紧急调派南地大军应战,并以七皇子为监军,亲赴闽南陇北督战,几年前刚刚经历战火之劫的闽南,再次陷入血火之中。

其实长宁准备造反已有多年,长熙十五年和西凉结盟后,按计划在十六年初便要动手,但西凉那边因为政权更替,出现了延迟,这其实也是凤知微的意思,是她在离开西凉前和吕瑞达成的不付诸于纸面的协议,毕竟当初天盛帝曾经要求她在出使西凉时注意长宁动向,至关重要的长宁西凉结盟她并没有回报朝廷,如果在她回归之后长宁立即起事,她免不了要被问责,吕瑞和路之彦也是聪明人物,从凤知微知情不报的举动中便猜出她另有心思,乐得浑水摸鱼,一边安安稳稳的麻痹着天盛,长宁那边还在上表请求要让小王爷进京觐见天盛帝,一边悄悄扩军备战,等到时机成熟,一举动手。

战事一起,正当武将有为之时,任职闽南的华琼自然脱颖而出,这位女将勇猛不下男子,经常在战场上卸甲当先冲锋,她麾下的女兵被主将热血所激,杀起人来凶狠远超男兵,闽南一地本就民风彪悍,偏偏女子地位极低,从军的女子大多身世凄惨饱受践踏,在战场上便个个不要命的拼,以一当十所向披靡,火凤军迅速名扬天下,华琼很快累积军功升为三品扬威将军。

而战事一起,原先在西凉的一批火凤散落老兵,纷纷偷越边境回国要求报效国家,闽南将军将此事报知朝廷,天盛帝十分欣慰,未曾想到这些流落在外多年的天盛士兵,在关键时刻依旧热血照丹心,当即允准这些火凤旧部不论人数多寡,全部划归华琼火凤麾下,并破格任命甫一上战场便屡立战功的火凤旧部后代齐少钧为参将,老皇帝只顾着开心,忘记问这些旧部到底有多少人——华琼麾下,不断有人投军,男女两营加起来,已过五万,还在不断壮大中,更重要的是,火凤军几乎人人彪悍异常,尤其后进的男兵,简直就像是天生的精兵,精战阵,善骑射,单兵战力和群体合作力都天下一流,根本不像是流亡他国多年丢下功夫很久的散失老兵,倒像是日日枕戈待旦时时拔营作战的久经训练的精英,这种彪悍的战力是很引人注意的,好在华琼并不爱抢功,火凤军毕竟以女子为主,容易受到男将的排挤,她也不生气,和当年的凤知微一样,在局部战场打野战游击战,捡些骚扰敌后诱敌入伏之类的不重要却也有功的活计,她悠然自得,倒憋得麾下那些猛男猛女嗷嗷叫,每当此时,华将军便会神秘的摇摇手指,道一声:“不急不急,总有你们用武之地。”然后背手呵呵一笑,看前方天际云卷云舒。

当南方战事如火如荼之时,凤知微依旧悠哉悠哉当她的江淮道布政使,上任头件大事就是京淮运河疏浚,因为战事方兴未艾,大量库银充做军费,富庶的江淮还承担了大部分军粮的征收任务,工程浩大的京淮运河顿时银子有些吃紧,这个时候是不能和国家伸手要钱的,凤知微今年的考功司报的是卓异还是优良,全看能否办好这差事了。

宁弈常常也下江淮,但是作为皇子,按照规矩,并不好直接插手各府道事务,他也一直很忙,并没有住在江淮府,就近住在靠运河侧的柏州,和凤知微相隔约有百里地,偶尔来见一面,也是匆匆来去,他似乎很有些心事,却一直避而不谈,凤知微也不问,倒是跟屁虫护卫宁澄有次有意无意的咕哝道:“七皇子刚添了一个儿子,朝中又有老臣替咱殿下操心了,没道理到现在也不纳正侧妃,前几日辛先生还说了殿下,说再不娶妻生子,这大位哪里有他的份?人家一句‘楚王体弱,恐绝后嗣’,就能绝了他的太子位分……唉……皇帝不急太监急啊……”说着宁太监便悠悠的背着手走了,只留下凤知微立在前门暗影里,摆出一个相送的姿势,怔然良久。

但有些事,是操心不来的,宁弈不说,凤知微也只能当不知道,她忙于四处找钱,自己坐镇布政使衙门,手下参政参议发文各府州县,江淮富庶,大户云集,这些商家大户手指缝里漏点银子,加起来便是可观的数字,不过向来能发家的多半更能守财,“乐捐”名目下去,各府县知府知州知县频频请客喝茶,那些人满口报效国家慷慨解囊,到头来凑齐了不过几十万两,杯水车薪而已,数目报上来,凤知微笑了。

她一笑,别人还不怎么,几个早先听说过她名声的参政参议都缩了脖子——据说魏大人一笑,就有人要倒霉了。

“我上次叫你们拿我帖子去请他们,商量下乐捐的事,办了没有?”凤知微闲闲喝茶。

几位参议面面相觑,都露出尴尬神色,凤知微将茶碗一搁,“嗯?”了一声,立即有个参议赶紧道:“……请了……但是,李家首先就派人来说,李老爷老寒腿发了,动不得,谢了大人赏脸,之后首富刘家说刘老爷上京给吏部侍郎刘大人贺寿去了,也谢谢大人赏脸……之后各家都回了话……这个……那个……”

“回话的理由五花八门。”新做了她参政的钱彦突然冷笑一声,“有说发病了的,有说出塞采买的,还有个更稀奇的,说忙着娶小!还有那个李家,回绝就回绝,居然还递了正式回函,里面夹了三千两银票——打发叫花子么!”

“哦?是吗?”凤知微并不动气,眯着眼睛听着,唇角一抹浅浅笑意,吩咐:“把整个江淮道数得上号的富户名单给我。”立即便有人递上来,看完后她笑了笑,道,“果然朝中无人不发家啊,排在前面的几位,似乎和朝中几位大佬都有关联啊。”

“江淮地广民丰物产丰富,水陆交通发达,上接北疆下连南域,最是生财的好地方。”钱彦道,“朝中很多大员,在江淮都有田庄,分支子弟多在江淮,江淮田地几乎都被各大家族瓜分,此地关系网最为紧密复杂,历来在江淮做布政使,肥也肥,烦也烦,单是处理好这各方关系,便够布政使们一任忙到头了。”

“排第二的,最先回绝的这个李家。”凤知微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怔了怔,“是德照殿李大学士的什么人?”

“就是李家的人,李家本就是江淮望族,世代居住在此,江淮一地到处可见的‘李记’绸缎庄便是他家的,目前是李家堂房侄子主事,不过李家那位大房嫡孙据说因为无心仕途,出门游历几年后也回了江淮,依照李大学士的意思,保不准下一代的李家主事人便是他。”

凤知微将手中名单一搁,露出一抹暧昧的笑意——这位李家大房嫡孙,熟悉得很哪。

当年兰香院小厮后花园救美,一出手便让人家子蛋飞,还敲诈了白银三千两,逼人家出京游学,未曾想兜兜转转,竟然有朝一日又碰在了一起。

也难怪他无心仕途,是个男人遇见这种事,这辈子的雄心壮志都会烟消灰灭的。

凤知微突然又想起,似乎秋府三小姐,舅舅的小女儿秋玉落,结亲的便是这位李公子?算算时间,秋玉落应该早就嫁过去了吧?

她有些失神——秋府自从秋尚奇死于战场,秋夫人在长熙十三年年末突然中风失语,之后一直缠绵病榻,偌大的钟鸣鼎食的秋府,败落起来也就是一夕间的事,凤知微对于秋府,无心照拂,却也没有死缠着追打的**,秋府那些人,早已不在她的眼界中,此时才隐约想起秋玉落是在秋夫人病倒后的第二年嫁过去的,当时自己还在草原作战,赫连铮以顺义大妃的身份送过贺礼,之后随口提过一句,她事务繁杂也便忘记了,如今可不是遇上了?

她这里思潮起伏神色不定,那边钱彦盯着她十分奇怪——魏侯怎么表情这么奇怪,一会儿猥琐一会儿怅惘的?

凤知微回神,将帖子一拍,道:“不肯掏钱是么?你给我放个风声出去,就说我已经上书朝廷,要求废除士绅纳粮豁免制度,改为一体纳粮,摊丁入亩,按田地多寡而收纳赋税,请先在江淮施行,然后一体推广天下。”

“一体纳粮?”钱彦吓了一跳,倒不是惊讶于这制度本身,这本就是大成当年的赋税制度,但天盛建国后予以废除,改为人丁税,如今魏侯突然要把当年陛下否决的东西再翻出来,岂不是找骂?

“当初大成这一项赋税制度明明是良法美政嘛,偏偏后来被一群老头子搞坏了。”凤知微瞟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是好东西,就不要怕阻力和干扰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人臣子为国为民便抛却此身也是应当,你不要管,就这么先放出风去再说。”

钱彦看她神情,若有所悟,小心翼翼试探道:“那……折子要不要写?”

“等我斟酌好了再说。”凤知微一挥手。

钱彦顿时明白了魏侯的意思——所谓上书朝廷士绅一体纳粮,取消士绅特权都是虚幌子,魏侯是要逼一逼江淮铁公鸡了!

天盛等级森严,士绅享有多方特权,一旦有人说要取消,必然掀动他们的巨大利益,哪怕只是一个风声,这些铁公鸡也得惶惶不安,何况放出这风来的不是等闲布政使,是朝堂异数常胜大臣魏知,他要做什么,可从来没有做不成过。

江淮一瞬间便热闹了起来,各家大户交流频繁车马不息探听消息,布政使衙门自然是最受关注,可惜凤知微自放出那个消息后便闭门谢客,也严禁衙门里各级官吏和当地大户私下交往,她手段足暗桩多,有个参议偷偷收了一位大户一千两银子答应给他探听消息,第二天便被她打发到了下面一个小县里去做狱官,自此再无任何人敢于交联大户,那些人捧着银子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却不得其门而入,有些人还是老习惯,去信帝京自己的关系户请求打听消息给予阻挠,那边的回复却一律是:魏侯有密折专奏之权,他是否上书陛下提出改制,陛下是否采纳,等闲大员是干涉不得的,末了还要十分郑重提醒一句——静观其变,不可违拗,千万不要和那位新任布政使对着干,不然小心死得很惨。

江淮这边越发人心惶惶,此时才感觉到这位布政使果然不是以往可比,以往大户们抱成团,又有京中势力支持,向来只有布政使巴结他们的份儿,哪有如今的不安凄惶,一个似真似幻的消息,便炸翻了整个江淮!

等到众人的惶急到达最高峰,急于了解真实情况的情绪积累到顶点的时候,半个月后,布政使衙门发函,在江淮府郊外水月山庄,宴请以刘、李二家为首的诸江淮大户。

这回老寒腿不发了,贺寿的也回来了,娶小的也不娶了,接到帖子立即迅速出动,直奔水月山庄了。

五月初九,一大早,离江淮首府十五里的官府别业水月山庄门口,车马如龙,停了足足有数里长,一应士绅由江淮府和布政使衙门的各级主事接应着,早早的在前厅喝茶等候。

这些车轿中,有一顶颇为显眼——那是一顶翠盖绿呢金顶车,所经之处香风四散,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女眷用的车轿,平时倒也不稀奇,如今在这场合便显得突兀,来往车马经过,都有人忍不住掀帘看一眼。

有人认出车上有李家的标记,渐渐便有人指指点点,众人听说李家长房嫡孙媳妇,早先是五军都督府的小姐,后来秋府败落,嫁到江淮,这位秋小姐不愧是武将之后,作风很是泼辣,来了不多久,便得了李大学士的支持,架空了原先主事的堂叔老爷,接手了一大半的绸缎庄生意,听说她那位丈夫不成器,对生意没什么兴致,整日斗鸡走狗,李家这位新姑奶奶也不在意,由了丈夫四处玩,自己内整家务外夺财权,竟然摆出了要将江淮第二的李家全数夺在手里的意思,这原本是传言,如今这个场合,李家竟真的是她来参与,众人便更多了几分疑猜——难道传言是真的?

宴席定在中午,半上午的时候,所有客人都已经来齐,正等得焦急,忽听传报声悠悠响起。

“楚王殿下到——”

“一等侯,江淮布政使魏大人到——”

两声传报传来,众人一阵耸动,没听说在柏州督工的楚王殿下也会前来赴会啊,连忙赶出去参见,山庄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便见两顶八人抬大轿,在众人拥卫中,一前一后迤逦而来。

后面一顶轿子里的凤知微,此时正微微皱眉,她也不知道宁弈今天会来,她在出衙门的半路上遇见宁弈,宁弈听说了这场鸿门宴后,当即便说这事也算为他筹措,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一路相伴过来。

既然他来也没什么,有这位权势煊赫的皇子坐镇,想必要钱有事半功倍效果。

眼看着前方宁弈的轿子刚刚停下,忽然停在一旁车马队里的那顶翠盖车车帘一掀,一直呆在车里没出来的那位李家姑奶奶,秋家三小姐秋玉落,直着腰背走出来。

她薄施脂粉,容颜精致,衣着华丽却不妖艳,显见得精心打扮过。

凤知微盯着她,眯起了眼睛。

秋玉落自然不知道后面轿子里的是她,她在众目睽睽下,泰然自若的行到宁弈轿前,盈盈施下礼去,微带羞涩而又落落大方的道:“民妇秋玉落,参见殿下,并谢殿下那日江上……援手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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