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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该谁负责(1 / 1)

对方来得很急,一串火龙刹那间便燃起,将黑沉沉的景深殿照得通明,隐隐约约的吵嚷声传来,嚷着,“这边这边——”

“往前,往前——”

“秀嫔玉嫔吓晕过去了,说是在西边有黑影子一闪——”

一边嚷嚷着,一边便要闯进来。

凤知微冷笑着——但凡要想劳师动众搜宫,必得以刺客为借口,不过这搜刺客也搜得太明显了,西边这一块这么多殿室,偏就那么准准的直奔景深殿来。

宫中宿卫分三部分,御林军守门、长缨卫巡宫、禁卫军守帝后主殿,每晚由一位主事皇子一位大学士一位中书学士值夜,各管一军,以主事皇子为主,所以今晚“遇刺”搜宫,定然不会有大量侍卫士兵参与,应该就是少部分禁卫军和“自称看见刺客”的后宫太监。

现在抱韶宁公主出去已经不可能,对方来得极快,一出去必定堵个正着,凤知微正在思考对策,偶一回身,目瞪口呆。

不知何时陈嬷嬷已经将韶宁公主放在了榻上,动作极其利落的给她换了一套自己带来的太监衣服,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密密麻麻无数暗格,有各种颜色的胶泥,长长短短的不知用什么做的假睫毛、几可乱真的假皮肤假痣,还有小剪刀小镊子小扁棒,陈嬷嬷在韶宁脸上毫不犹豫一阵拨弄,上胶泥粘假痣做假麻子修眉,连过长的眼睫毛都唰唰唰下手便剪,手势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这一串易容手法不仅高妙,更兼熟练绝伦,让人疑惑这位嬷嬷是不是每天都对着自己的脸练习易容,连凤知微都傻在那里看着,再也没想到深宫之内,韶宁身边,竟然有这么一位不下于宗宸的易容高手。

只是陈嬷嬷手势虽快,对方来得却更快,这边刚刚易容到一半,那边已经冲到院子内,一个阴冷的男子声音道:“搜!”

凤知微心中一紧,奔到陈嬷嬷身前,将屏风拖过来一遮。

说是搜,四面人并没有散开,连顾南衣那里都没去,直奔凤知微这里,抬手便敲门:“魏大人,宫中有刺客逃逸此处,请起!”

殿中没有声息。

门外那人,是今夜值夜大学士吴文铭,听着里面毫无动静,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将声音提得更高了些,道:“魏大人,我等奉命捉拿刺客,请速速开门,不开,我们可要撞进来了。”

宫院里火把毕剥声响,一片寂静里,景深殿内忽然传来懒洋洋的带笑声音。

“吴大人是吗?夜半搜宫捉刺客?吴大人是怎么看见刺客往我这里来的?刺客什么身材?什么衣着?什么武器?说出来在下也好比对一二?”

吴文铭怔了怔,张了张嘴,半晌恼怒的道:“夜半人杂,刺客高来高去,谁看得清楚?魏大人还请不要拖延,速速开门为要!”

殿中又静了一歇,随即还是魏知那种淡凉而懒散的声音,“我这不是有伤在身么,不还要起床穿衣么?吴大人怎么这么心急?唉,想我魏知人缘真差,一个刺客奔到我这受伤之人的殿中,居然也没有人问我一句是否安全。”

吴文铭又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太心急了,按说就算要搜景深殿,也该先确定魏知安全,哪怕知道刺客子虚乌有,做戏也该做的,不然万一传到陛下耳中,难免落下行事燥进的印象。

转念一想,过了今日,魏知还能在朝中呼风唤雨?怕他做什么?

“魏大人安全不安全,也得给我们看一眼才成。”吴文铭冷静下来,退后一步,听得殿中鞋子踢踏响,以为魏知便要来开门,谁知等了又一会,只闻鞋子响,不见人过来。

殿中凤知微将鞋子套在手中,在地上踢踏踢踏的磨擦着,陈嬷嬷在做贴鬓工序,眼看着一个眼睛细细褐色皮肤脸上有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监,渐渐逼真的显现出来。

吴文铭心中焦躁,一边想陛下怎么还没过来?一边想也不知道前方军报绊住楚王了没,看看天色,眼神一冷,手一挥道:“撞门!”

“慢着!”

传来的声音优雅沉凉,带点疏离和肃杀之气,两排火把长龙般迅速迤逦而至,整齐步伐声踏得青石板地踏踏作响,两队青衣白甲配红缨的长缨卫士流水般递次而进,迅速占据了吴文铭带来的少量御林军和内宫太监的位置,钉子般钉在甬道两侧。

火把光芒一簇簇蓬勃开去,光芒正中,月白长袍深黑披风的楚王宁弈快步而来,火把光芒下,容颜和他的衣色一般鲜亮分明,乌发黑眸黑得冷凝,肌肤霜雪般晶莹,而唇色鲜艳,让人想起朝阳映在雪山之巅时那一抹璀璨流光的红。

宁弈在阶前站下,吴文铭站在阶上,明明是宁弈仰头看他,不知怎的所有人都觉得,吴文铭依旧是被俯视着的,被楚王殿下,用一种淡漠而讥嘲的目光,俯视着。

吴文铭接触到那样的目光,心中一震,殿下来得好快!

已经推在殿门的手指,十分不甘的缩了回来,吴文铭只得迅速的给宁弈躬身请安,却没有下阶。

“吴大人在这里做什么?”外面宁弈缓缓的问。

殿内凤知微在帮着给韶宁换装,韶宁脚上穿的是绣鞋,太监袍子并不及地,鞋子一定要换,凤知微脱了自己的靴子,陈嬷嬷接过去,在鞋子里掏出两团棉花。

凤知微盯着陈嬷嬷的神情,陈嬷嬷却神色不变,将棉花塞回,又塞了点布团进去——韶宁个子比凤知微矮,脚比她还小些。

凤知微无声的吐出一口长气。

很明显,这位嬷嬷,是知道她的双重身份的。

外面的对话隐隐传来。

“回殿下,玉嫔和秀嫔派宫人报说,先前有刺客进入内宫八巷,眼看着往外殿西侧去了,臣特地前来捉拿。”

吴文铭的声气,不卑不亢。

“外殿西侧百间殿堂,如何确认是景深殿?”

“唯有景深在正西方向。”

“谁告诉你刺客一定在正西方向?”

“……翠熙宫宫人琼儿……”

“传琼儿!”

“殿下!捉拿刺客要紧!”

“辨明刺客到底藏匿何处才要紧!如果宫人慌乱之下观察有误,传话有误,刺客并不在这里,却去了陛下寝殿,你担待得起?”

“陛下寝殿已经加派人手保护……”

“吴大人!你我职责,只在陛下安全,宫中有刺客,你不去陛下寝殿亲临指挥戍卫,却在这里无端纠缠养伤的魏大人,你居心何在?”

“殿下!”被步步紧逼得张口结舌的吴文铭,恶向胆边生,一咬牙怒道,“您不也没在陛下寝殿宿卫,却在这里和微臣纠缠!”

……内殿里凤知微点起檀香,遮掉**之事后那种特殊的气味,陈嬷嬷手脚快速将床单换掉。

外院里宁弈面对吴文铭,冷笑。

“那是因为——”宁弈一句话惊得吴文铭变了颜色,“是陛下让我来的!”

“砰。”一声闷响,似乎是谁被掼到地上的声音,随即便听见女子惊惶失措的颤音。

“参参参……参见殿下……参见吴……”

“你怎么知道这位大人姓吴?”宁弈反应如闪电,一句话问哑了那宫女,问呆了吴文铭。

“内廷宫女,和你外臣学士怎么会认识?”宁弈咄咄逼人,一步不让。

“刚才她报刺客,臣审问她知道的。”吴文铭见势不好,赶紧解释。

“吴大人看来闲得很。”宁弈冷笑,“刺客当前,宫廷危急,居然有空亲自审问一个宫女,居然有空还和宫女通名!”

吴文铭张口结舌,脸色通红,还没来得再解释,宁弈根本不给他反应机会,直接发难。

“来人——”他指定地上那个簌簌发抖的宫女,“给我把她衣服扒了,再一句句问清楚,听说人衣服越少,真话越多,本王倒要看看这贱人,还能撒几句谎?”

“嗤——”

撕裂衣服的声音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哭喊声里宁弈淡淡道:“衣服扒完还有谎,那只好扒皮。”

……内殿里陈嬷嬷将韶宁披散的长发匆匆盘起,找了个帽子戴上。

外院里,撕心裂肺的求饶声响起。

“饶了我……殿下……饶了我……”那宫女在地上滚来滚去,拼命躲避着撕她衣服的手,她早已做好熬刑的准备,却受不了在这几百双眼睛底下被扒光问讯,眼看着殿下负手而立,神容淡淡,一眼也不看自己,心中便知,今日若要顽抗,别说扒衣服,当真连皮带骨,都会被一点点扒下来。

就算做好死的准备,也无法接受穷尽侮辱的死,那宫女绝望之下,大喊道:“奴婢并没有看清楚……奴婢只说看见往西去,吴大人问是不是景深殿方向,奴婢……奴婢才说是……”

宁弈笑起来。

火把光芒下,那笑近乎温柔,却是阴狠冷冽的笑容,像一朵艳至灼灼的曼陀罗花,之所以那般艳到夺人心魄,是因为开在了血泊里。

吴文铭心中一凛。

上次他看见这种笑容,是在三法司会审魏知的刑部大堂之上,这种笑容出现后,彭沛便被挤兑得退无可退。

他手指抖了抖。

宁弈却已经伸手一指,暴喝一声。

“拿下!”

长缨卫毫不犹豫的涌上前去。

……内殿里陈嬷嬷撤开屏风,将改装了的韶宁放在地下,凤知微快速的塞了个青瓷三彩小盅到韶宁怀里。

外院里吴文铭大惊失色,勃然道:“殿下你疯了!你敢擅拿一品重臣!”

“我敢拿心怀叵测,和刺客勾结扰宫的吃里扒外的重臣!”宁弈狞然一笑,一指南边天盛帝寝宫方向,喝道,“刺客明明出现在陛下寝宫附近,你却和这贱人勾结,说刺客出现在景深殿,顺势来这里胡搅蛮缠浪费时辰,好留时间给刺客作为!你狼子野心,密谋弑帝,你还不认?”

吴文铭脸上瞬间就失了血色。

瞬间便明白了宁弈的狠。

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所谓刺客本就是子虚乌有,不过是为了有个搜查景深殿撞破魏知污辱公主大罪的理由,然而宁弈反应狠辣绝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真的在陛下寝宫附近搞出个刺客来,刺客既然在那里,这里的刺客便不存在,他吴文铭跑这里搜宫,便显得心地可疑,是为了“不在场脱卸罪责”而搞出的把戏,再严刑拷问宫女琼儿,招出是他授意指向景深殿,就算将来能脱了宁弈栽上的弑帝大罪,一个“心怀密谋,居心叵测”的罪必不可免,搞不好还会被栽上“意图构陷有功重臣”的罪。别说前途,小命都得玩完。

吴文铭本是有备而来十成把握,到得如今却给宁弈一番雷霆闪电轰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事出来不过短短一刻钟工夫,他来得极快,算准宁弈得不到消息,得到消息也来不及措置,不想这人机变如此!

难怪他来得迟了一步,来之后却又如此雷霆迅速!

长缨卫执刀拿枪涌上前来,面色铁青毫不犹豫,这本就是宁弈直管亲卫,比御林军用起来更合适,而吴文铭带来的御林军人数少,也不敢为他和亲王硬抗,太监就更不消说了。

如此完满的计划,当真要在这只差一步的时刻功亏一篑,连自己都砸了进去?

不,还有翻盘的机会!

只要——

吴文铭脸色一狠。

宁弈眼神一闪,暴喝:“快拿!”

吴文铭却已狠狠向后一撞!一撞间雪光一闪!

景深殿门轰然中开。

吴文铭晃了晃手中匕首,露出一丝冷笑——先前他手中已经拿了匕首,和宁弈对话时,无声无息挑开了景深殿的门闩,此刻一撞,殿门便开。

宁弈你狠,没关系,只要逮着了魏知,胜负还未可料!

景深殿没有后窗,只有前面这一个门户,魏知和公主还在里面,哪怕就算现在已经穿好衣服也不成,只要公主在,魏知便有罪!

他含着一抹冷笑,转头向殿内望去,等着看见仓皇躲藏的魏知,等着听几百人的惊呼,等着咄咄逼人占尽上风的宁弈,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确实目瞪口呆。

不过是他自己。

殿门开处,景深殿一切如常,魏知衣裳整齐皱眉负手立在一边,另一边站着个中年女子,看那紫裳青裙,是个有身份的嬷嬷,她也皱着眉,盯着脚下一个小太监,正恨恨怒斥:“你这丢尽玉明殿脸面的混账东西!”

那小太监伏跪着,似乎已经昏了,一张脸正对着殿外,灯火通明里大家都看得清楚,是个圆脸褐皮肤,生着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监。

吴文铭瞪大眼睛,在一览无余的殿内四处搜寻——韶宁公主呢?

有人低低“咦”了一声,“这不是玉明殿的小纪子吗?那是陈嬷嬷,这半夜三更的,怎么会在这里?”

宁弈抬眼向殿内望去,正遇上凤知微眼光,两人目光一碰,都没有惊魂初定的紧张,只泛出浅浅笑意。

同一类人,心思默契对付同一桩危机而产生的熨帖的笑意。

随即宁弈的目光转了开去,落在那小太监身上,眼神一闪露出惊异之色,又看了看陈嬷嬷。

陈嬷嬷却谁也不看,恨恨盯了那小太监一眼,转身对宁弈拜下,道:“殿下,老奴在此请罪。”

“这是玉明殿陈嬷嬷吧?”宁弈淡淡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嬷嬷露出羞愧神色,期期艾艾说不出话,凤知微笑道:“是这样的,这位小公公,今儿夜里不知怎的撞到我这里来,被我遇见,还以为是刺客,擒了来问问,谁知道是玉明殿的洒扫太监,刚想放回去,玉明殿的陈嬷嬷寻了来,这位小公公见了她竟然吓昏了,还没来得及请两位回去,吴大人又跑了来,我想着,陈嬷嬷和小公公,半夜出现在我这里,不大妥当,若是因此受责,倒是我的罪过,所以拖延犹豫了阵,让吴大人心急了,对不住。”她对着脸色惨白的吴文铭躬了躬,随即笑道,“但是吴大人说我这里有刺客,那确实是没有的,这点陈嬷嬷可以证明,或者吴大人认为陈嬷嬷和这位小公公是刺客?”

她说得温柔又恭谦,其中的讽刺意味却谁都听得出,陈嬷嬷和小纪子,绝不可能是刺客,众人都是在宫中应差的,很容易便听出魏大人那解释的意思——景深殿以前是空殿,守卫一向少,最近因为住了魏大人养伤,陛下发过来不少赏赐,东西堆得满殿都是,魏大人是外臣,东西将来是要带出去的,也没有太监给他专人保管入库,大概这个玉明殿小太监因此发了贼心,借着什么出来的机会,偷偷潜进来想发点财,反正魏大人养伤耳目不灵,东西多得也未必记得住,少几件也没什么,却被魏大人捉住了,大概魏大人不想声张,便喊了玉明殿管事嬷嬷来处置,正巧被吴大人堵住而已。

这一番来龙去脉不用说得太清楚,人人心里都有了自己的解释,何况那小太监怀里露出的一个粉彩青花瓷盅,似乎正是御赐的东西。

跟随吴文铭来的御林军一个分队长无声对手下偏了偏头,又让开了一点。

吴文铭不可置信的看着殿内——公主哪去了?陈嬷嬷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小太监脸上,刚才听见有人认识这个太监,他的心又凉了凉,却还是有个念头从心底掠过,有没有可能……

“陛下驾到——”

长长的传报声传来,近在耳侧,众人回首,便看见一色瓜形宫灯浮游而来,灯下是天盛帝的御辇,辇上老皇面有疲倦之色,颇有衰老之态。

众人都俯伏参拜,天盛帝并没有下辇,远远的看了殿中一眼,挥挥手道:“深更半夜,影子都不曾见一个,闹得成什么体统?都散了。”

这一句话出来,众人都愣了愣,谁也没想到陛下问也不问一句,直接便遣散了侍卫,宁弈立即直起腰,道:“是。”二话不说便令长缨卫下去。

吴文铭看见天盛帝过来,心中已经一沉,软软在阶上跪了,又觉得不妥,赶紧挪跪下阶,却觉得双腿僵木不听使唤,额上汗珠滚滚而下。

“吴大学士翻弄这半夜,也该累了。”天盛帝淡淡瞥一眼吴文铭,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还是回值戍房歇着吧。”

话是没什么不妥,但是那句“翻弄”,用得着实厉害,吴文铭抖着嘴唇,颤声不成句,深深俯首于地,“是。”

“你是文臣,昌文殿大学士,”天盛帝高高坐在御辇上,脸掩在宫灯阴影里,半明半暗间只看见一张嘴一开一阖,吐出的字眼平淡而森凉,“文臣就应持心守正,只以一心事君,为天下表率,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寒窗苦读十余载,满腹道德文章可别用错了地方,机心筹谋之类,沾着了便该避之唯恐不及,若是不知自量卷进去,谁也救不得你——这里有一本前朝贤相李文正公的《臣论》,你拿回去,好好读读,什么时候读通了,说给朕听。”

一本书啪的扔下来,扔在吴文铭膝前。

吴文铭抖着手去拿书,薄薄一本,拿了几次都没拿动。

凤知微和宁弈,又对视一眼。

天盛帝这番话,厉害得很,几乎把老吴的面子里子全部撕了,似勉励似劝慰似警告似教训,平淡里无限压力和森森杀气,却又高高提起轻轻放下,临到头来,不过是个闭门思过,谁也听不出他的意思是从此永不叙用呢,还是只是冷落一段时间?

宁弈垂下眼睫,掩了眼神底的森然笑意——内阁四学士,有两个都算是他的阵营,而吴大学士本就是天盛帝提拔上来,用来制衡他的,虽然老吴不争气,这么快就卷入了党争,但天盛帝还是愿意给他机会,明知他有罪,也不打算重处,不过是怕从此内阁便彻底被自己把持而已。

帝王权力制衡之术,向来如此。

春夜的风更凉了些,树影起伏波动,似无数隐在暗处幢幢鬼影,对这朝堂波谲云诡尔虞我诈,发出森冷的讥笑。

“行了。都回去。”天盛帝厌恶的看了吴文铭一眼,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上来,将他连拖带搀的扶了出去,隐约间老吴的袍子下端有些湿,所经之处,散发出一阵臊臭——某人受惊太过,尿崩了。

凤知微轻轻笑了笑,咕哝道:“真是随风潜入裤,润臀细无声啊……”

她微微皱了眉,心想老皇帝今晚有些异常,怎么就不下辇?不下辇自然最好,看出那个小太监的问题来,谁也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他不下辇,不走近,似乎也透着古怪。

遥遥的,天盛帝对殿内看了一眼,随即淡淡道:“玉明殿宫人没规矩,掌事嬷嬷有教管不当之责,罚三个月俸,自己去内务司领荆条一百。”

凤知微一惊,想开口却被宁弈一个眼神阻止,陈嬷嬷已经神色沉静的磕了磕头,道:“谢恩。”

“你手下的宫人犯事,你有权处置。”天盛帝道,“偷窃是大罪,乱杖打死,尸骨不留。”

陈嬷嬷又低声应了,凤知微眉头一跳,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天盛帝什么时候闲到连后宫一个小太监的处罚,也要亲自过问?

还有对陈嬷嬷的处置,也透着古怪。

他知道什么了?

“魏知。”天盛帝突然开口唤她。

凤知微跪前一步,“臣在。”

“你领着礼部,有件事正好你去办。”天盛帝眼神有点古怪,带点怒意带点无奈带点阴冷的在凤知微身上转了一圈,“韶宁公主未嫁丧夫,昌德寺方丈给她推过命,她命中带煞,双十左右时当有一劫,朕想着给她化解戾气,也好渡了这劫数,就在西府街给她辟皇庙,让她先带发修行,暂去公主封号,赐佛号……永宁。”

凤知微心中一跳。扶在地上的手指一蜷,沾了一手湿冷的泥土。

天盛帝知道殿中的是韶宁!

所以他始终不下辇,迅速将所有人驱走。

所以他下令杖毙小纪子,尸骨不留——即将被乱杖打死的,不是眼前这个假“小纪子”,而是真正的那个还在玉明殿,闭门屋中睡祸从天上来的小纪子!

所以他罚陈嬷嬷——不是罚她管理宫人不力,而是罚她没有看好公主,却又因为陈嬷嬷临急机变,周全了公主和皇家的颜面,所以没要她的命。

所以他要把韶宁送出宫——此事不可能永远遮掩得住,韶宁出宫,玉明殿和今夜在景深殿的人,还有和这事有关的人,便要受到清洗!

但是他为什么要让韶宁出家?为什么要把皇庙设在西府街?为什么要让自己去办这事?

凤知微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为老皇的老而弥辣,为他的无双心计,为他不动声色里的步步措置,为他对韶宁的一番深爱苦心。

也为自己——天盛帝强忍怒火,以最和缓的方式为韶宁筹谋处理这事,摆明了是要成全这个女儿了。

这是城府深沉的帝皇,更是心思缜密的父亲。

“魏知。”天盛帝淡淡看着她,“你好好养伤,若是无妨了,便早日回朝,春闱的事还得你主持,你宅子被烧了,朕已经给你重新赐了一座,内务司应该已经打理好,直接住进去便是。”

凤知微唇角现出一丝苦笑。

老爷子为了女儿,和她讨价还价来了。

老家伙知道魏知不愿自毁前程娶韶宁,作为帝王,也不愿痛失如此人才,干脆借着这事,将韶宁去了封号打发出宫,没了公主封号,魏知娶公主便不受律例约束,同时天盛帝也给她吃了定心丸——春闱还是魏知主持,就代表不会因为下嫁公主,而夺她官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皇帝含而不露,却已经将一切都说了清楚,根本就没给她留一分余地。

她要再拒绝,便是不知好歹。

总而言之,韶宁,她娶定了!

凤知微满嘴里发苦——今夜风云突变,起伏不断,人人都怀了一腔的好算计,只有自己是个倒霉蛋!

却也只得深深俯下首去,“陛下,微臣伤势已无妨,天亮即可出宫回朝办事,还是早些将公主的皇庙操办起来才好。”

天盛帝凝视了她半晌,眼神掠过一丝宽慰和无奈,语气却已经慈和了一点,“公主的皇庙,靠在你宅邸附近,以后她不在宫中,有些事你要多照拂。”

照拂……照拂……在床上照拂么?凤知微恨恨的揪着地上草皮,将草皮子当成韶宁的脸,我揪,我揪,我揪揪揪——

“她不照顾。”

突有干巴巴的平板语声传来,第一个字还远在院子外,最后一个字已经到了天盛帝面前。

天盛帝身边的侍卫大惊,不知道是什么人无声无息便袭近来,慌忙齐齐转身拔刀,黑暗里雪亮的刀光连成起伏的涛影。

一条人影自黑暗中缓缓行出,像一尊玉雕自剥落的黑漆里冉冉展露光华,现出精美线条和流畅轮廓。

灯光打在他的肩,迸射出水色光华。

是顾南衣。

天盛帝见他倒松了口气,顾南衣曾经救过他的命,他也知道这人古怪,并不和他计较,却也没有令挡在身前的护卫让开,只在辇上侧身皱眉看他。

凤知微眼底爆出巨大惊喜——小呆没事了?

顾南衣瞟她一眼,又冷冷看了殿中一眼,一抬手,将手中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砰的往天盛帝面前一掷。

随即用比刚才还要漠然还要不高兴的语调道:

“该他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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