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大夫后,霍都一时竟有些茫然无措。
真没想到公主这么敏锐。
他才稍微一不正常,她就识破了。
他觉得头疼,也替相城头大。
他决定先回去试一下公主的态度。
霍都回到楼上,侍女已挽起了帐子,步长悠背对他们躺着,看不到神情。
霍都给侍女使了一个眼神,侍女会意,将房间里的人都撤了出去,并且将门掩上。
霍都走到床尾,接着病说事:“公主好好养着吧,去卫国不急在这一时,什么时候身子养好了,咱们再启程。”
步长悠一动未动。
霍都见她不说话,就道:“那在下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
说完正欲转身,忽然听到步长悠问:“裴炎真的死了吗?”
霍都顿住步子,回身瞧她。
她仍背对着他。
霍都的声音低了下去:“听说找到尸体了。”
“那你跟我说是作戏?”步长悠的声音仍是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霍都叹口气,尽量解释道:“我们的确只是作戏,相城也说了,他跳下河之前,还在岸上跟裴炎过了两招,裴炎虽身受重伤,但绝不至于要命,一定是之后发生了什么,叫他跌到了河里去,这才……”
步长悠道:“这话说出来,你们自己信么?”
霍都顿了下:“无论公主信不信,这是事实。”
步长悠撑床坐起来,看着他:“你当时不在场,你怎么知道是事实?”
霍都被她问在了那里,张了张口,竟没说出话来。半晌,他道:“在下是没在场,但在下相信他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步长悠难以理解的看着他。
霍都被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问:“公主为何这么看着在下?”
步长悠问:“你是为了朋友之义在维护他,还是咱俩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却又不等他说话就道,“那明明是坑蒙拐骗,作奸犯科,什么都会做的人,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一个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良善人?”
霍都又没说出话来。与此同时,他暗暗惊诧,相城到底对人做了什么,叫人这么看他?
步长悠掀开被子,下床穿鞋和衣裳。
霍都见她只着了中衣,连忙避嫌似的背过了身去。
步长悠穿好衣裳和鞋后,没与他打招呼,自顾自的朝里间门口走过去。
霍都听到动静回头看,见她已经快要走出里间了,斜过去一把拦住,问:“公主要做什么?”
步长悠抬眼道:“我回城去看看。”
霍都立刻就道:“公主不能回去,公主一旦回去,一切功夫就白费了。”
步长悠道:“那就让它白费了吧。”举步欲走,霍都一把掐住她的胳膊,生怕她飞了似的,“我们并非纯心瞒公主,就是怕公主会这样想,所以才想等水落石出之后再说。”
步长悠冷冷道:“你们都是入世的高手,什么都能说出一本正经的道理来,我知道你们的本事,但我现在不想听,松手。”
霍都道:“颠倒黑白的人世上是有很多,他可能也对别人用过,但对公主绝没有。”
步长悠耐着性子道:“我现在不想知道裴炎是怎么死的,我只想回去看看,松开。”
霍都坚决摇头:“现在城内城外到处都在找公主,公主一出现,必定会被带回去,公主不应该冒然进城。”
步长悠的耐心已然被耗尽了,她有些生气:“该不该也不是你们说了算,松开。”
霍都站着没动,也没松手。
步长悠立马就要发作,可很快又压了下去,这事跟霍都无关,她犯不着,继续忍耐道:“我现在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了,我是被囚禁了,是么?”
霍都立刻垂眸道:“公主言重了,在下没那个意思。”
步长悠重申道:“那就让开。”
霍都显然还是不让。
步长悠冷冷一哂:“看到没有,你没那个意思,可你却那么做了。”
既然都到这一步了,霍都索性破罐破摔,反正不能让她出门,他道:“公主若执意如此,那在下只好先得罪了,来人。”
侍女纷纷进来,霍都松开她,吩咐道:“祁姑娘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你们好生服侍,倘若她离开了这房间半步,我拿你们试问。”
话音刚落,步长悠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几个侍女都看呆了。
霍都伸手揉了下自己的脸,恭敬作了一个揖,道:“在下断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迫不得已,请见谅。”
说着转身出去,将门关上,还上了锁。
步长悠要跟出去,几个侍女立刻结成人墙,挡住了她,道:“姑娘,对不住了,我们也是奉命而为。”
步长悠看着她们几个的脸,发作不得,左右不是,气到了极点,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犯贱。”
她是犯贱来着。
明知那是个什么货色,还跟他拉拉扯扯这么长时间,早在他第一次犯疯病的时候,就该离他远远的。
那几个侍女呼啦跪了一地。
她觉得不解气,怎么都解不了气,呼呼啦啦把房间里能砸的全都砸了,一边砸一边骂自己。
他捅了自己一刀,一出苦肉计,她就忘了教训,巴巴的原谅了他。
要是那时候心意坚定一些,断的干干净净。她嫁给裴炎过日子也好,假死远走高飞也罢,哪条路不比现在好。
现在裴炎死了,她也落得一个被囚禁的地步。
世间多凶险,人心多复杂,她嫩的很。
霍都在廊上摆了茶,决定寸步不离的守着。
霍都的长随听着屋里的哐哐声儿,很心疼,他道:“公子,就这么让她一直砸下去?”
霍都道:“没关系,让她砸,她砸的越多,我越能勒索相城。他那有好几幅画,我都心仪,正愁没法子给弄过来。”
房间里一片狼藉,几乎没地方下脚,步长悠的手也给碎瓷器给割伤了,侍女想给她包扎,她却连碰都不让人碰。
步长悠砸累了,停下来歇息,这一通下来,可算是解气了。
不知是解了气,还是死心了。
她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等那个疯货过来,跟他决一死战。
不过步长悠的愿望落空了。
相城在傍晚时到了别苑,但听完霍都的叙述之后,却不打算见步长悠。
都这样了,见面其实是没必要了。
倘若见了,结局会更惨烈,他能预测到。
他眼下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想让她离开鄢国而已。
霍都问了好几遍:“你确定不见?”
这次相城没半点犹豫,大约也是破罐破摔了,很坚定,不见。
霍都有些不确信他能狠下这样的心,试探道:“那路上她寻死觅活,怎么办?”
相城道:“只要人能活下来,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霍都就道:“她要是闹得厉害,我可不怜香惜玉,磕了碰了的,到时候你别找我茬。”
相城拿了杯茶,将茶饮尽,而后放下,是放了大权给他:“只要你觉得行,那就没问题。”
霍都这下是真不明白了,他纳闷道:“这样对她,即便将来事情真的水落石出了,她也会恨你吧?”
相城站起来,走到围栏旁,暮色氤氲,从二楼的这个角度望过去,山水草木都是模糊的,但草木的清香却是可闻的,吸入腔子里,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没关系。”
步长悠在房间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走到窗边去,隔着窗棂,她能看到他的背影。
原以为经过这一下午的枯坐,她已能足够平静的跟他对峙,可隔着窗纸看到他,委屈猝不及防的涌上来,眼眶一下酸涩起来,她忙抬手拂了一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到要看看他还想要什么,他还想干什么。
霍都发现了,就拿手沾了茶水,甩了他一下。
相城回头去看他。
霍都朝步长悠站着的方向飞了一个眼神。
相城只松松看了一眼,便立刻将眼神收了回去,然后招呼也不打的,就顺着长廊向楼梯口走去。
步长悠没想到他竟然不见自己,立刻喝止道:“站住。”
他却连停都没停。
步长悠一把抓住窗棂:“你敢走。”
相城仍没半分犹豫,简直是脚下生风,越走越快,没两步就拐下了楼梯。
步长悠的心彻底凉了,原本以为够凉了,没想到还能更凉,以前只知道他暴戾善妒,没想到还是个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
她真是瞎了眼,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心疼的。
霍都走过去,为她解释:“公主,他说他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所以这次他决定不说,省得你再说他巧言令色。”
步长悠冷冷的看向他。
霍都没之前那么束手束脚了,话也不客气起来,毕竟丑话要说前头,他道:“他还说,只要我把你送到卫国,用什么法子都行,那我得提前跟公主打声招呼。倘若这一路上公主想法太多,我一定会得罪公主,在此,我先跟公主请罪了。”
步长悠道:“你敢。”
霍都直起身子,道:“在下自然是不愿意伤害公主的,但若万般无奈,也只能勉为其难,请公主多多见谅。”
说着招呼房间里的侍女,将步长悠绑起来。之后大家匆匆收拾一番,霍都亲自将捆绑好的步长悠扔进马车中,星夜启程去卫国。
此行不宜带人太多,只有两个车夫,两个侍女,三个随从。车夫交替赶车,侍女在马车里照顾步长悠。三个随从和霍都骑马走在前后护道。
琮安附近的官道上关卡多,他们绕小路,走了三日,才走出琮安的的辖制范围。
又五日后,他们穿过邺城,到了卫国。
在卫国走了三日,到了卫国国都弗告城。
弗告城住着一位鄢国琴师,乃是霍都的好友。
霍都之前派人打过招呼,琴师早早将闲置的宅院打扫好,等他们过来了。
这座私宅并不大,但很雅清,霍都和步长悠就暂时住在这里。
不过对步长悠来说,住这个词似乎不贴切,说囚禁于此,更为合适。
霍都到达当日,就请好友给他请了四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两个侍女,两个家丁,并上从鄢国带来的两个侍女,三个随从,十几个人,就看着步长悠一个人。
在这样的监视下,步长悠连不吃饭都做不到。只要她不吃饭,大家就呼啦啦跪一地,一直把她跪烦了,肯吃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