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长悠半道被扔下,一时有些茫然,她瞧见远处回廊下的灯笼渐次亮了起来,想着应有人,就走了过去,是两个掌灯的小丫头。小丫头见她脸生,问是谁。步长悠说是裴美人的侍女,迷了路,问清池居怎么走。两个小丫头抿嘴一笑,让她往回走,从回廊中间的口子下去,沿着花|径一直往北,走到尽头后,往东边看,能看到一道月洞门,穿过月洞门,后头是竹林,里头有两条篱笆小道,沿着东南的那条走,走着走着就能看到清池居了。
步长悠谢了她们,折身往回走,下了回廊,穿过一片扶苏花木,后面豁然开朗,是一片水池,池中种了荷花,她往东一拐,沿着岸边的甬路到月洞门去。月洞门前种了一片扶桑花,长得比她还要高,在暮色中红红白白的成一片静默的海,她缓了步子,走进一看,还是重瓣的。
桐叶宫有个扶苏园,里头种了两百多种花木,也有扶桑花,步长悠觉得那片扶桑花没这片好。王室的东西,无论什么,都透着一种经过雕琢的精致,好的一板一眼。武平君府的扶桑,虽也能看出修理过的痕迹,却没有那种精致感,倒显出随性的趣来。
月洞门里头果然是竹,竹叶斜映着月洞门,是一处能入画的好景。
裴家虽是武将世家,可这府邸造得一点没武将的粗狂,倒有文官的雅静,雅静中带了一点上善若水的禅意,不知是随了哪位主人的品性。
步长悠赏完了花,过了月洞门,果然看到后头的竹林里分出两条小径,一道弯弯曲曲的往东南,一道往东北。
步长悠沿着东南方向的小径走了十几步,路边又分出一条小道,青砖铺的小道,只有肩宽,道两旁的竹子耷拉下来,将道半掩住,她第一次走过时,根本没注意到,走过之后,才意识到,又退回来,站在路口细听。
“楚山青,湘水绿,春风澹荡看不足……”
有人在唱,轻歌曼声。步长悠顺着歌声往里走,走了一半,停下来,拨开挡在眼前的竹枝,看见尽头有座小亭子,亭子里一对男女,男子坐着,女子站着。
“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
亭子后头似有水光,女子面水而立,歌声若有似无,举重若轻。
“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
男子的手搭在石桌上,合着歌声轻轻敲着桌面,两人这么一配合倒很像民间话本里青年男女相恋的插画。
“酒盈尊,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歌声没有了,一时静下来,竹林有风过,凤尾森森。
静默许久,那男子站起来,走到女子身侧。女子侧身来看他,四目相对,两人忽然就亲上了。亲得可真用力,男子将女子整个兜在怀里,女子攀着他的颈,如同丝萝攀乔木,浓烈时,男子一把将女子抱起来,搁在桌上。
看着挺激动粗野的一个动作,可作为看客,步长悠能辨别出是重拿轻放,视若珍宝,这应当不是个粗人。
步长悠在桐叶宫住了十几年,鄢王不进去的时候,宫里的戒备是很松懈的。宫殿那么大,那么多隐秘的角落,她撞见过很多次偷情,对情|事倒不是一窍不通,只不过她撞见的偷情,大多都发生在夜晚,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情形。曾经也有强大的求知欲驱使她靠得再近些好能看个明白,结果很容易惊到野合的鸳鸯们。鸳鸯们不经吓,常常落荒而逃,所以步长悠一直都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步长悠乳娘的女儿流云跟她同岁,十四岁时从宫外进来,听说还是订过亲的,后来被退了,原以为是个见多识广的,步长悠向她求教,流云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什么来,这一度让步长悠很是灰心。今天这角度倒是好,不看到点什么平时看不到的,都有点对不起这样好的角度,她迫切希望眼前这对男女是爱野合的,以天地为席,就地宽衣解带吧,她替他们守着,倘若有人,她会拦住,不让他们受打扰的!
他们的嘴唇分开后,抵着额头喘了一会儿,步长悠看到两人剧烈起伏的胸脯,之后男子温存的摸了摸女子的脸,将她又抱下来,帮女子合了合衣裳,两人就走了。
男女走后,步长悠失望了好一阵才到亭子里去,后面果然是绿竹环绕的一方水塘,星星似的菱角花铺在菱叶上,倒跟刚才那池荷花呼应成了一组好景。
步长悠站在亭中,顺着男女离开的方向,隐约能瞧见一处房舍。她想了想,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走错路了,要么刚才的女子是裴蓁。不过刚才绝不是裴蓁,背影不是,声音也不是,那么只可能是走错路了。东南方向是裴蓁的清池居,她可能跑到东北边了。
步长悠瞧见石桌下掉了一把折扇,弯腰捡起来,撑开一看,桑皮纸的黑扇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翻过去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步长悠将扇子合上,大拇指触到扇柄上端,一块发涩的地方,原以为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凑近了一看,紫檀扇柄上蝇头细楷的两个小字,裴炎。
倒不是个陌生的名,听裴蓁说起过这位哥哥,武平君的长孙,原以为是端正恭谨之人,没想如此风流缠绵,倒出乎意料。
步长悠原路折回,走了另外一条路。只不过这条路走到底,并不是正门,而是角门,步长悠又不十分确定是不是清池居,就绕了半圈。她刚转了弯,眼前铺开一小片梧桐,裴蓁正躺在扎在桐树间的吊床上来回晃,侍女棠梨就立在一旁。
棠梨见她一个人打犄角旮旯里转过来,遥遥道:“刚还跟夫人说公主头次出宫准会贪看,天黑之前定回不来,谁知公主就回来了。”
裴蓁气定神闲道:“我就说公主是个靠谱的人,你还不信。”
棠梨一叠声的回是是是:“夫人最懂了。”又对走过来的步长悠道,“公主稍后,我叫人搬椅子过来。”走时还顺便将步长悠抱着的几本书接过去,进了清池居。
步长悠见裴蓁头枕着双手,一副悠闲自在样儿,就推了一把吊床,吊床吱吱呀呀的晃,她道:“还以为你这正热闹,没想到如此清净。”
裴蓁舒服的喟了一口叹:“说了一下午的话,才刚清净下来。”睁眼来瞧她,见她面有风尘色,就问,“外头好玩吗?”
“犄角旮旯里都生机勃勃,瞧着让人高兴。”步长悠将手搭在床身上摸了一下,感觉像是由麻编织而成的,她问,“这玩意叫什么,赶明回宫了,我也编一个吊着玩玩。”
裴蓁虽有孕在身,可才两个月,身姿还是灵巧,听她这么说,一个漂亮的鲫鱼翻身,从吊床下来:“民间的小玩意,宫里头应该没有,叫吊床,夏天扎在树林里乘凉,特别有趣,你来试试。”
的确是麻编,床身还有图案,编得特别工整,像是一幅蝶恋花,四周有麻编流苏垂下,微微晃动时流苏随着床摆,很是漂亮。
步长悠将腰间别的石榴花抽出来给裴蓁,裴蓁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瞧:“你转了一下午,就带了一枝花回来?”
步长悠坐上吊床,双手摁了摁,还挺结实,就躺了下去道:“别人送的。”
侍女们搬了躺椅和矮桌出来,棠梨问放哪,裴蓁抬手一指,继续与步长悠的话题:“谁送的?”
步长悠躺着看天,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她撑开手中的扇子,边摇边道:“在路边看戏时认识的,好像说是什么春华馆的画师?”
棠梨正在倒茶,问:“春华馆?甜水街的那个?”
步长悠嗯了一声:“怎么,很有名?”
棠梨抿嘴一笑:“我们夫人在闺中做小姐时,去馆子里绘过像,馆主善绘人物,听说城里的很多小姐都喜欢到那去。”
裴蓁在藤椅里坐下,棠梨将斟好的茶递了一杯给裴蓁,裴蓁摆手表示先搁着,棠梨就擎了另外一盏给步长悠,步长悠正觉得口渴,就合了扇子,坐起来,接了。
裴蓁拿着石榴花回忆道:“进宫后,我还将他介绍给了王上,王上也喜欢他的人物画,本想将他调到王室画署供职,但他婉言拒绝了,说只愿待在市井中,画画人生百态,王上听他这么说,觉得人各有志,也没勉强。”
“这么一听,倒是挺不错的,早知这样,应该让他给我绘一副,我至今还没有自己的画像呢。”步长悠喝完茶又躺了回去。
裴蓁听她这风轻云淡里头有一丝遗憾,笑道:“别这么可怜兮兮的,有什么难,明儿下午才回去,早上还有时间。”
步长悠想了想,却摇头:“机会太难得,倒不舍得浪费在绘像上。”
裴蓁问:“那不如明儿我们去金玉园看戏去?”
金玉园是座戏园子,不仅有戏,还有杂耍,顶热闹的一地,裴蓁之前跟步长悠提过,步长悠很有兴趣,只不过她没听明白裴蓁的话:“我们?”
“只让你一个人逛多没意思,明儿我陪你去。”裴蓁回答的理所当然,仿佛她还是闺中女儿,家中太闷,出去跑马踏青,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步长悠有些怀疑:“你能吗?”
裴蓁轻快道:“在宫里我不能做主,出来了还不能么,咱们别太张扬了就成。”
两人正说着话呢,府里的小丫头过来说晚膳摆好了,请去吃膳呢,裴蓁就让棠梨陪着过去用膳了,步长悠继续躺在吊床上瞎晃。
天完全黑了之后,就起风了,棠梨提了食盒回来,说是裴蓁特意嘱咐府中的厨子给她做的,让她吃点,步长悠就将膳菜拿到清池居吃了点,之后又擎了一盏灯出来,继续躺在吊床上瞎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