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农村习俗,换过庚贴之后就要改口互称对方家长为“爸妈”了。但是和自由恋爱不同,准女婿一般没事是不登女方家的门的。偶尔也有慌媳妇爱去的,但是不宜过频,不然容易招致街头长舌的闲言碎语。对女方而言,还是有保持家教淑仪的风俗的。这也正如秦寿所愿,倒省了他违心面对。他甚至私下从来都没有给袁萍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个信息。但是农忙的时候是个例外,这个时候准女婿是要主动过去帮忙干农活的。这年玉米到了秋收的时节,秦父催他给岳父打了电话,约好了时间过去做义务劳动。秦寿上边四个姐姐,他从小没怎么干过农活,显得又慢又笨。临走前秦父嘱咐他道:“秦寿啊,你呀没怎么出力过,爸知道你干活不行,但是到了你岳父家一定要使劲干,要不然人家该说咱不中用了,到时候爸脸上也没光。”
“嗯,知道了。”
秦寿没有感情色彩的应了一声,收拾好推着摩托车走了出去。他刚走到门口,秦母追了出来,说:“儿啊,别听你爸的,能干多少干多少,再要面子也不能累坏了。”
说着又递给他一个小包裹,里面装了零食和水。北方的天气夏天不一定是最热的,立秋以后才是,俗称秋老虎。秋老虎在玉米成熟的时节依然余威不减。此时的玉米地烈日当空,阳光透过相互交错叶子的空隙影影绰绰地照进来。宽舒的叶子有的已经开始变枯泛黄,绿褐交杂,上面布满了灰尘与天花落下来的碎屑。人在玉米地里掰棒子穿梭,不时会被这些杂质灌进袖口里,前胸里,颈背里,刺挠的就像被蚊虫跳蚤叮咬一样难受。有时不小心又会被锋利的玉米叶子拉伤脸皮,肿的一道一道的。随着大量汗液的混合浸弥,会让人愈加痛苦难耐。秦寿虽然年轻力壮,刚开始还和大家齐头并进,但是不一会就被他岳父袁大头和岳母马小脚超了过去,把他远远的甩在身后。岳父头大却双手麻利,岳母脚小却步履轻快,老辈的庄稼人干起农活来确实是好把式,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一样越老越功力深厚,越老越炉火纯青。像秦寿之类的空想少年,虽然平常妄自尊大,在这一点上也不得不佩服,望尘莫及。只有袁萍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好像是为了给他挽回面子或者是为了能在这青纱帐里和自己的未来夫婿单独相处。过了一会,袁萍跟秦寿说别累着让他歇一会,然后自己坐向了旁边的田埂,暗示秦寿也过来同坐。秦寿说不累,然后抬起胳膊擦了擦汗掰着棒子加速前行。刚坐下的袁萍只好又站了起来,快速的掰着棒子去追赶他。等棒子掰的大概够装车了,岳父袁大头让大家坐下来喝点水歇一会。秦寿不想多说话,撒谎小解走出了玉米地,坐在了一块已经收获过并被粉碎过秸秆的田里。刚坐下的一刹那,他感觉突然间无比轻松。烈日依旧当空,没有了玉米叶荫的遮挡,虽然不再闷热,却是一种更直接的炙烤,豆大的汗珠从身体里一茬茬不断滚出。一股热辣辣的风吹过,他顿感胸中狂躁头晕目眩。他抬头仰望,碧蓝的天空没有一朵云彩,辽阔无际。接着他精神开始恍惚,瞬间发觉周围的一切都好陌生,感觉自己在这浩瀚宇宙里是多么的渺小。继而他又感觉到地球在滚滚转动,时光在一刻不停息地逝去,他似乎感觉自己就是这无限时空里的一个过客。他顺着时光搜寻,好像看到自己的身影也在随着时光远去,越走越远,很快他就找不到了自己……他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
这时,天空中掠过一行大雁,“嘎嘎”地叫着往南飞去……“秦——寿,我爸让装车了。”
袁萍出现在身后嗫嚅道。“噢。”
秦寿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重新钻进了青纱帐。晚上回家,秦父正在院子里坐着乘凉,看到秦寿,摇着蒲扇问道:“儿子,今天给你老丈人家干活卖力不,没有给你爸丢脸吧?”
“没有。”
秦寿说着停好车子,就去洗手洗脸。“那就好,你呀也该学着干点活了,我准备你和袁萍结婚后啊就把这个家交给你们了,我和你妈就从此退出一线,给你们打下手……”秦寿把水撩的哗哗响也不接他的话,只作没听见。“你吃饭没有呢?”
这时秦母走了出来问。“留我吃了,我没吃。”
“好,好,妈正好给你留了饭菜。”
秦母把饭菜热了端了出来,秦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唉呀”秦母突然叫了一声说:“儿啊,这手怎么磨了这么大泡啊!”
然后又掰开他的手学小孩数数:“一个两个三个……这孩子就没干过活,心疼死我了。”
说着就拿了绣花针蘸了秦父喝剩的酒消毒,然后挑破水泡,找了干净的布缠了起来。婚期将近,开始筹备前期的事项。此时已值初冬,太阳也开始睡起了懒觉,一天比一天起的要迟。青青的麦苗不过脚踝来高,上面沾满了层层白霜,经风一吹,化作细小的露珠,露珠慢慢聚集变大,划过尖细的叶子呲溜滚落地下。路边的树木叶子基本飘落,好似剪了毛的绵羊,又好似葛优的头顶,显得光秃秃的。那些鸟儿似乎也感到了些许寒意,叫声显得低沉而短促,没有了往日的欢快。冬天来了,似乎一切都为了避寒开始收缩,唯一躁动膨胀的却是秦父,他急切盼望着秦寿的婚礼,他尽情畅想着抱在怀里的孙子。他笑醒在梦里却又唤起秦寿的噩梦,天不亮就催着秦寿起床去实现他的美梦。被秦父催促着吃过早饭,极不情愿的秦寿还是开着摩托车去了袁家村。他接到袁萍,向乡里的婚纱摄影馆驶去。通往乡里的大道上,路上行人不绝。有的妇女骑自行车载着裹得严实的孩子,有的老头蹬着三轮车厢里坐着老婆子,还有的一家子坐在一辆电动三轮车里有说有笑,间或有几辆摩托车驶过,有的貌似未婚小青年,有的好似已婚男女,后边的女人把男人搂的紧紧的,嬉笑着远去。袁萍双手怯生生地碰了碰秦寿的腰肢,想要效仿着抱他后腰,或为取暖,或为示爱。秦寿却借故扭了一下,旋即加大油门,她只好又轻轻的把手收了回来,抓紧了冰凉的后座支架。摩托车迎风飞驰,超过了一个个行人,他们不像是一对情侣,倒像是履行一单交易的摩的主顾。他们来到了一家叫做“绝配男女”的婚纱影楼。影楼的老板兼摄影师,还有一个女化妆师貌似他的老婆。男摄影师身材很高却消瘦的弱不禁风,五官拥挤,好似鼻子有无限的引力。女化妆师矮胖的像个冬瓜,冬瓜上像是画上的五官,扁平的看不见棱角,脖子也看不到,好像脑袋直插到胸腔。她也许有自知之明,所以脸上涂满了花花绿绿的脂粉以作遮掩,无奈越描越黑,面目狰狞地出奇,让人不得不赞叹除了大自然以外竟然还有如此的鬼斧神工。“冬瓜”化妆好像已自成一派,本来素气的袁萍经她一弄,显出极不自然的妖娆,好似画皮里的女鬼。秦寿惧她神笔,只简单要求描了眉,略涂了一层白粉,犹如一个奶油小生腼腼腆腆——不过是像被画皮女鬼吸干了阳气的小生。待画好了妆,换好了一身古装礼服,“引力”便指导者他们如何摆姿势拍摄。在变换角度的时候,秦寿无意间瞥到门外有一个绑着马尾辫精致而又熟悉的身影走过。他顾不得多想,推开门跑了出去,赶上那女孩一把扯住叫了一声“林冰”。待女孩回头,却不是林冰。秦寿只好说对不起,认错人了。女孩看了一眼,骂了句神经病扭头走去。“神经病””垂头丧气进了影楼,引力和冬瓜面面相觑,充满了疑问,袁萍却尴尬的眼里快要挤出泪水。秦寿只好说认错人了,以为是表姐。待结婚好多年以后,袁萍几乎认全了秦寿的家人亲戚,也似乎没有发现他有这样的一位表姐。新婚的那天,天空下着雪,大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枝上压着厚厚的积雪,一阵冷风吹来,雪块嗖嗖地落在地上,融在雪群里。摄像师扛着摄像机跑来跑去,寻找最佳摄像位置。家中的长辈们围着木桌,在商量事情。那些兄弟朋友们则来回穿梭着,各司其职的忙活着。女人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的说着话,不时地逗笑秦父秦母。孩子们跳来跳去,打着雪仗,等待着散喜糖。秦妍秦姿秦妙秦婷或蹲着或弓背或直腰或端抬在忙着刷盘子摞碗,以备婚宴使用。秦寿则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在众人的指挥下,做着该做的每一个步骤。这天,所有的人都喜笑颜开,秦家的人,袁家的人,包括看热闹的街坊四邻,唯独秦寿面无表情,脸色煞白。他是怎么把袁萍抱上车的,怎么举行的拜堂仪式,怎么给客人递烟敬酒,就像做了一个长梦一样,梦醒后全记不起来了。也许是出于绝望,也许是出于逃避,他只不过是选择性失忆而已。这些都无所谓,因为婚礼的录像可以提示他并证实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一切。这是热闹非凡的一天。这是欢声笑语的一天。这是筋疲力尽的一天。入夜,客人尽皆散去。满眼尽是红色装饰的新房里一片狼藉,混杂着饭菜的余味和酒气,让秦寿隐隐作呕。他推开卧室门,见袁萍静静地坐在床沿,似乎满心期待。袁萍见他进来,开口正欲说话,他一个踉跄趴到床上,呼呼装睡。他趴了一夜,袁萍坐了一夜。一天,一星期,一个月,夜夜无话。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秦寿在蒙头的假睡中似乎隐隐听到了哭泣。哭声不大,却充满了难以倾诉的哀怨。袁萍回了娘家,好几天了都没有回来。“秦寿,你给我过来。”
秦父喊秦寿去了他房间,秦母也在。“秦寿,我的儿啊,你是个什么东西啊!你竟然一个月都没给你媳妇圆房!”
秦母忍不住骂到。秦寿默不作声。秦父不便作声。“人家好好的姑娘,到咱家是守活寡来了吗?你还是个人吗?”
秦寿依然默不作声。秦父依然不便作声。“你个兔崽子,龟儿子,”听到此骂,秦父略一抬头,张了张嘴又咽了下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咋想的,你想着别人有用吗?不都是女人吗?女人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生孩子过日子的吗?跟谁还不一样吗?”
秦寿心中微微颤动。秦父身躯纹丝不动。“既然你这么不听话,今天我就让你断了念想。”
说着左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信,还有一个纸鹤,右手拿出打火机一下子点燃了。“妈……”秦寿带着哭腔怒吼。“该……”秦父毫无同情之心。随着那升腾的火焰,信和纸鹤很快化为灰烬。秦寿心中的怒火和那一丝幻想也化为灰烬。“秦寿,你给我听着,你要再对袁萍这样,今天我就把它喝了。”
秦父终于忍不住爆发,从腰间抽出一瓶农药,拧开瓶盖,就像是打光子弹的战士要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准备与敌人做最后一搏。秦父的故技重施让秦寿颇感无奈。在他父母强大的火力进攻之下,他又败下阵来。秦寿在岳父袁大头和岳母马小脚的指责与谩骂声中把袁萍接了回来。那天晚上,秦寿揣了一瓶白酒,独自一个人跑到河边。隆冬的月光凄惨的照向大地,加上呼啸的北风,让人感觉由内而外的冷。河面已经结冰,冻得像秦父的心一样坚硬,往日的涓涓流水潜伏在冰层下暗流涌动。秦寿在冰面上来回走着,不时的用脚狠狠地踹击一下。他走一阵喝一口酒,酒到喉咙里的时候他感觉到的不是辛辣,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腥苦。酒精催化着他的大脑在胡思乱想,他回想着过往,又遥望着以后,感觉未来像这黑夜一样探不到尽头,看不见曙光。逃避还是面对,这是摆在眼前最真实的问题,他该怎么选择?他在一遍遍的问着自己。也不知到了几点,一瓶酒已被喝的磬尽,他对着酒瓶说了几句话,像是在许愿,然后把酒瓶抛向远方。接着他自己又傻笑了几声,笑自己多么愚蠢,冰层又怎么会托运“漂流瓶”,送到他所期待的地方。然后他仰天咆哮了几声,踉跄着向家里走去。袁萍依然静静地坐在床沿。此时秦寿醉眼朦胧,他仿佛看到了泪涟涟的林冰,显得娇态百出,惹人心疼,一腔的压抑好像找到了突破口,他一把抱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