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五年,一月。
这一年注定是动荡不安的年份,几日前皇上驾崩的消息还没让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紧接着又是丞相柳意意图谋反被临时代理朝政的怀光王诛杀,接下来更让人下巴跌落一地的,就是原本被传并非皇上亲生子的凌安王魏谨言带兵攻入帝都,兵临城下,莫蓝鸢不得不出城迎战……
国丧还未正式举行,就面临着重重纷乱,热闹繁华的王城之外转瞬间成了战场,一时间,帝都人人自危。
对于莫蓝鸢掌握了部分兵权的事徐九微倒是不惊讶,只是,魏谨言的兵力从何而来?
她思索了好半天,终于想起应当是原本的镇南王苏放鹤助他,还有几年前他就将冀州交给了当时的通判林冲,并且让他要在几年内掌控相邻几座城池。做这些时他并未让她回避,所以她记得得很清楚。
徐九微所住的地方临水而筑,花台楼阁,假山环绕,虽比不上皇宫的富丽堂皇,倒也另有一番清新雅致,尤其是黄昏时站在回廊下,脚下是一池碧波湖水,波光潋滟间水天相映,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就此远去,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的景致。
沐夫人提步踏入回廊时,就看到徐九微倚栏而立,衣袖在风中飘扬,她眯着眼睛遥望远方,眸中却一动不动,不知神思飘向了哪里。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沐夫人敛去眼中的复杂,缓步走到她身边。
听到声音,徐九微回过头,低低唤了她一声。
“阿锦是担心今日的战事?”尽管她已经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但沐夫人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说出来,徐九微怔了怔,随即点点头。
顺势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沐夫人微微一笑:“那……你是担心哪一边更多?”
徐九微跟着坐下,听到她这个问题并不显惊讶,面上却明显闪过一丝犹豫。于情于理,她必然是担心魏谨言更多,可是……想到几日前莫蓝鸢临行前的样子,那个答案就这样堵在了喉头,无法轻易吐出。
“真不知道回帝都是对是错。”见她好半晌都未回答,沐夫人也不介意,而是长长吐出一声叹息。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离开漠北,那样可能就不会有今日这样为难的局面。
“或许,回不回来都会这样吧。”徐九微放软身子趴在栏杆上,喃喃道。
沐夫人一惊,蓦地转过头看向她。
“说得也是。”过了片刻,沐夫人喟叹道。
不论有没有徐九微的出现,莫蓝鸢和魏谨言注定会对立,并且不死不休。
徐九微没作声,想的是别的事情,自从开战前莫蓝鸢来见过她一次后,就将侯府外的守卫统统撤去了,如今没有人会阻止府中人的出入,但是因为近几日发生的大事接踵而来,倒是没人敢随意出去乱晃,生怕惹上麻烦。
“其实……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沐夫人突然说道。
“什么事?”徐九微问。
“前几日夜里怀光王见过你之后,临走前特意见了老爷和我。”回想起那夜的事情,沐夫人蹙了蹙眉。
这位怀光王行我素惯了,看似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所以对于他近乎漠然的态度沐夫人和沐秦天倒是见怪不怪,但,那一夜的莫蓝鸢却少见的对他们行了大礼。
婢女奉上热茶后就退了出去,管家也早在莫蓝鸢进去时就自行回避,一时间,大厅里就剩下他们三人。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莫蓝鸢,沐夫人和沐秦天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方才由沐秦天开口:“不知王爷有何事相商?”
“侯爷,我来仅是为了说一件事。”未去看旁边放着的热茶,莫蓝鸢沉声道:“不论我是否为王,我与郡主的婚事……定不会作废。”
此言一出,沐秦天难得怔愣了一瞬。
莫蓝鸢这话的意思……
他在十日后就将登基为新帝,选在这种时候特意与他们说明婚事的问题,就是说他必定会迎娶作为未婚妻的锦荣郡主!
“……”沐夫人讶然看向他,继而秀眉微蹙。
若是没有魏谨言的出现,其实沐夫人一直是打算履行这桩婚事,不管莫蓝鸢是荣是败,只要莫蓝鸢能真心待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如今得知自家女儿与魏谨言有情,沐夫人便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微微凛神,沐夫人换了个比较婉转的说法:“王爷,你有没有想过,阿锦并不适合入宫,她的性子在那种地方……”
她没说完,但她相信莫蓝鸢会懂。
沐秦天颇为意外地瞥一眼自己的夫人,对她会直言不讳说出这种话有些诧异。当然,他也有这个意思就是了。
“夫人是担心以后我会娶其他人?”莫蓝鸢抬头直视沐夫人,褐色的眸底隐隐流露着让人心惊的深沉。
沐夫人喉头一哽,莫名有种被他看穿的危机感。
她担心的是自家女儿与魏谨言的事,担心强行让她和莫蓝鸢在一起会成就一桩孽缘,另一方面她也的确有莫蓝鸢问的那个意思了,若是阿锦入宫,必是会与无数女子争宠,这样的日子她想都不愿想。
最后,沐夫人没有多说什么,模棱两可地应了声“是”。
莫蓝鸢闻言垂下眼帘,良久没有言语,几缕发丝被穿堂而过的风拂动着,似在认真思量着。
沐夫人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莫蓝鸢在犹豫,这件事或许就还可以有转圜之地。
让她没想到的是,莫蓝鸢很快就抬起头,回眸时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眼底甚至都没有一丝波澜,宛如常年不化的积雪般寒洌,可那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无比坚定。
“侯爷和夫人大可放心,我发誓……终此一生……再不会迎娶别的女子。除了她。”
最后三个字轻得宛如呓语。
沐秦天古怪地瞅了瞅莫蓝鸢,对他即将继承大统还要坚持履行婚约本就觉得惊奇了,此刻听得他这样说,惊得送到嘴边的茶都洒满了衣襟。
“咳~!”片刻后,沐秦天佯装镇定把茶杯放下,庆幸方才还好没来得及喝进口中,不然这会儿铁定会出丑人前。
未去管沐秦天满脸尴尬,沐夫人心头暗惊。
看来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轻易了结!
……
“……怎么了?”耳边突然听到徐九微的声音,沐夫人方才惊觉刚才不知不觉发起了呆。
她回神看向一脸关切的徐九微,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他说一切事都等过了这个冬天再说。”
徐九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好。”
沐夫人因为有别的事情要忙很快就出去了,独留徐九微继续倚着栏杆怔忪出神。
“郡主。”
一名小丫鬟突然快步走了进来,双手承上一样东西:“这是有人给您的信。”
徐九微莫名其妙地盯着她手里的信封:“信?”
随手接过,徐九微便扬手让小丫鬟退下,展开一看,雪白的信纸上开头就写了一句让她皱眉的话:魏谨言有危险……
忙出声把送信的小丫鬟叫了回来:“这是谁送来的?”
小丫鬟仔细回想送信的人,规规矩矩应道:“回郡主,是个普通男子送来的,他说是受人所托。”
手指缓缓收紧,将信揉成一团,徐九微思忖许久:“去准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郡主,现在外面……”小丫鬟欲言又止,看徐九微那凝重的脸色,最终把后面的话默然吞了回去,改口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徐九微不安地拧着眉,这种紧要关头会有人送这种信给她,很大一部分都有问题,她尚有理智的话就该视而不见。但她又唯恐是真的,万一魏谨言是真的遇险了,所以还是亲眼去看看比较放心,开战的地方是在城外,她不出城,就在附近打探下消息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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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南城,这里就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卡。距离城门口几里意外的平遥镇,此刻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兵马所占据,或远或近居住的百姓要么早已闻声连夜搬家,要么就是闭门不出,唯恐会招来杀身之祸,偶尔夜里听到杀伐声和战鼓声都暗自心惊肉跳,不敢深眠。
临时驻扎的营地里,苏放鹤翘着二郎腿坐在主账中,不时斜视一眼静坐在桌案前看书的魏谨言。
说出去恐怕没人相信,大战在即,作为主将的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看书,并且一看就是一个时辰,从头到尾除了翻书连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苏放鹤忍了又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下去了,觉得再跟他这侄子待一块儿他都要被逼疯了。
“我说谨言,你能不能说句话,你王叔我快闷死了!”他猛地抽走魏谨言手里的书。
被人这么突然打断,魏谨言也不恼,他转过身正对着苏放鹤,白玉般的面上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沉声道:“王叔想聊什么,我奉陪便是。”
苏放鹤:“你今日和那莫蓝鸢不约而同要休战,打的是什么主意?”
魏谨言略略思忖片刻,道:“王叔说笑了,我怎会知道别人心中所想。”
苏放鹤:“……”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把他侄子这张脸给撕下来看看,是不是贴着一张假笑兮兮的面具。
烦躁地抓抓头发,苏放鹤翻着白眼:“可别告诉我你今日打算什么都不做。”
魏谨言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若不是他是他侄子,恐怕苏放鹤真的会忍不住把他砍了算了,说得好听他这叫心有城府,无法看透,说得难听他这就是故弄玄虚,惹人讨厌。
见他都快要抓狂了,魏谨言轻咳一声,道:“王叔放心,今夜一切事情都会有个了断。”说着,他将目光移至别处,仿佛透过营帐看到了远方。
看不清楚他此刻是什么眼神,但他话中隐含的那一丝寒意,却让苏放鹤心下一沉。
他其实一直摸不准魏谨言如今想做什么,如果是放在三年前,他毫不犹豫会相信,魏谨言之所以暗中做那么多事是为了抢回皇位,还有为他的父王和母妃报仇,可是这三年后……苏放鹤突然不敢确定了。
“谨言,你……”苏放鹤眸光闪了闪,想说些什么又纠结着没出口。
仿佛没瞧出他的动摇,魏谨言含笑接过话:“王叔想说什么?”
看着眼前这张淡定得像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变化的面容,苏放鹤凝了凝神,凛声道:“谨言,你老实告诉我,你如今真的想要坐上那个王位?”
苏放鹤当年解甲归田,实际上他还保存着独属于自己的兵力,这也是为了现在的魏谨言能有所依仗,但若是魏谨言并非为了皇位,而是有别的目的,苏放鹤绝不会拿这些士兵的性命去开玩笑。
“王叔……”
魏谨言似乎叹息了一声,仔细听苏放鹤又觉得他的声音很正常:“待到今夜,你自会知晓。”
苏放鹤愣了愣,一时心头杂乱纷纷,理不清是个什么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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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的时候,多日来连绵不绝的大雪终于停下,夜空中白云悠悠,一轮明月高悬,淡淡的月晖洒落下,与雪色相互辉映,美得宛如幻境。
城楼上,是整装以待的守军。
城下,是虎视眈眈蓄势待发的攻方。
两边人马在这里已经对峙了快一个时辰,坚持敌不动我不动,任由那震动天地的鼓声回响在耳畔,如同敲在心上,分外惊心动魄。
就在众人已经快要等到忍不住心神涣散时,猛地,一声宝剑出鞘的铮鸣声响起,继而听到一声高呼:“杀!”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两方的士兵出动,进行先攻的士兵带着盾牌齐齐将准备攻城的人掩护在最中间,不断用长矛将雨点般落下的羽箭挥开。
软梯以最快的速度搭上城墙,攻城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往上爬,意图直接攀爬上城墙,将上面的人统统拿下。然而,城楼上的人同样早有准备,无数的石头和羽箭密密麻麻砸下,一时间,凄惨的哭喊声和号角声响彻天地间,打破了雪月相交的美景。
“不要放任何一个人上城墙!”守城的是平西将军苏将军,他面色肃然看着底下不断往上攀爬的士兵,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将接近的人的头颅砍下。
“快退开!”
底下的人连忙要避开,换其他地方上城墙。
战鼓声声,刀剑相击,战马嘶鸣,一时间城上城下几乎都陷入杀伐声中,鲜血几乎染红了天地间,目光所到之处尽是哀鸿遍野。
隔着一段距离,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魏谨言静静看着底下的惨状,最后将眸光定格在城楼上迎风高扬的战旗上。
“拿箭来!”
他的声音刚落,静候在旁的湛清已经送上弓箭。
红樱和林遥骑着马一左一右跟在后面,看着他搭弓拉弦,一支黑色羽箭“嗖”地脱离出去,不偏不倚射中了那一面战旗,让所有人都惊悸不已的是,那一箭不仅仅是射中了,旗杆竟然“咔擦”一声裂开,轰然倒地。
两边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骇得心头一跳,紧接着厮杀得更加起劲。
“杀啊!”
“快些攻城,今夜我们就破了这帝都城门!”
“快给我放箭,谁也不准退半步!”
……
“好箭法啊。”苏放鹤有条不紊指挥着士兵攻城,看到魏谨言这一招不禁朗声笑道。
魏谨言仿若未闻,对湛清说了什么,湛清很快得令,这次呈上的箭最前端带着火团,他瞄准的地方却不是战旗,而是城楼边缘处的木栏杆,火很快就把栏杆点燃。
没人会想到他会突然射中那边,只单纯以为他是射偏了,红樱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魏谨言连续射了十支羽箭,每一箭的落点都不是人,而是正好环绕着城楼的柱头或者栏杆,全是容易着火的地方,今夜遇东风,起初没人在意,待到他们发觉不对时,起火的地方已经被煽点着越烧越旺,不多时竟隐隐瞧见火光把城楼的四周全部包围了!
“王爷是故意想烧了他们的城楼,好方便攻入城去?”身边一名将士语带崇敬,问道。
魏谨言闻言未语。
那人毫不在意,转头就参与进血战中奋勇杀敌去了。
红樱一直注意着魏谨言的动静,听到那名将士的话后下意识地看向魏谨言,却发现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似是笑了。
很快就没有心思去想些多余的事,红樱和林遥他们齐齐混进人群中,两边的士兵们早已杀红了眼,无数的羽箭从身边飞过,伴随着震动天地的马蹄声,身穿黑色盔甲的将士们仿如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大海,浩瀚汹涌奔腾着。
刀剑不断刺入敌人的胸腹,鲜血喷溅在脸上,身上,不断有人倒下,又很快有大批人涌上前替补。
魏谨言静默不语坐在马上,身边的湛清会为抵挡一切攻势,所以他分毫未损,他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城楼上越烧越大的火,火势很快就席卷了边缘处的树林,冬日里几乎都是枯枝朽木,所以火不但没有熄灭,反而隐隐呈现出燎原之势。
轰——
一阵狂风肆虐而过,被烧断的枝桠“砰”地砸在地上,接连砸中了好几个人。
本来只一心对付底下攻城的敌军,转头看到已经铺天盖地的大火,平西将军心中大骇。
“这是怎么回事?!”背后有道冷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平西将军回过头,拧眉道:“王爷,是……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被莫蓝鸢护在身后的徐九微,瞳孔紧紧缩成一点。
平西将军不止是见过徐九微,毕竟当年在浔阳城魏谨言走哪里都要带上她,而且毫不避讳对她的亲昵与宠爱,可他也亲眼看到她的死去,所以乍一眼看到她出现在这里,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或者是见到了鬼!
没心思去注意连嘴唇都在抖的平西将军,徐九微小心探出头去看底下的场景,入目即是遍地死尸和鲜血,看得她心肝儿乱蹦。
她会出现在这里纯属是偶然。
看到那封信后,徐九微的本意是在附近打探下战况就好,谁知被韩冰那个死冰块脸遇到了,他二话不说就把她带到了莫蓝鸢身边。
今夜开战,莫蓝鸢自然不可能一直在后方不出现,看她一直心绪不宁的样子也不问是缘由,仅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徐九微自然求之不得。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周围硝烟滚滚,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众人喊打喊杀的声音,伴随着战鼓和号角声,感觉都快要聋了,徐九微看了半天才终于在远处看到魏谨言的身影,心头松了口气。
将她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莫蓝鸢皱了皱眉,指挥着身边人分出一部分去将大火扑灭,其余人则继续听从平西将军的指挥御敌。
城楼之下,徐九微一出现魏谨言就注意到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顺着他的视线,沉浸在杀伐的快感中的红樱和林遥同时抬头,习武之人比寻常人要耳聪目明,他们很轻易就看见了上方的徐九微,眸光倏地滞住:“这……”
轰——
就在这是,城楼边沿紧挨着的山坡上突然发出一声爆-炸,无数树枝的碎屑和泥土如同疾风骤雨般坠落。
不止如此,那一下如同开端的序曲。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充斥在耳边,紧挨成林的城楼摇摇欲坠,滔天的大火如同巨龙奔腾而出,猩红色的火焰在空中绽开,仿佛一朵朵艳丽的花朵。离得近的人被火舌卷进去,顷刻间就惨叫着死去。
轰隆——!!
碎裂的城墙和山石向四周炸开,毫不留情砸向人群,原本还呆愣着看着这一巨变的人群像是终于清醒,凄声尖叫着向外面逃窜。这时候哪里还分什么敌军友军,所有人不约而同寻找着逃生的路仓皇跑出去。
“王爷!”
“阿九——”
当天夜里,帝都和临近城镇的人都被那一场撼天动地的爆-炸所震惊,瞠目结舌看着被火光吞噬的天空,久久说不出话来。
远在皇宫中被看守着的夜九宁,听着南边方向一声接一声的爆破声,眼眶里有眼泪悄然滑落,下一刻,她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
守卫皱眉看着她,却无人说什么,紧张地望着出事的地方。
笑到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夜九宁又哭又笑,凄声喊着:“这是报应……这是报应啊!”
没错,夜九宁早就知道可能会发生这件事。
天启帝在被逼宫前就已经知道他命不久矣,尔后莫蓝鸢与魏谨言必定会对立,所以在必经的南城门附近的山上埋下炸-药,夜九宁当时被天启帝叫去,就是让她将徐九微也骗过去,天启帝要让他们统统葬身在那里!
夜九宁本欲打算告诉莫蓝鸢这件事,这样他绝对可以避开,可是他却对她不屑一顾,甚至羞辱她,当时她就下定决心……
既然她得不到,那……就毁了吧!
*************
夜雾茫茫,云隐皓月。
当那一连串的爆破声终于停歇,整个城楼已经被夷为平地,满目疮痍。平西将军和苏放鹤各自指挥着将士们退避到几里外,留下部分人打扫战场,但是,此时此刻,没有人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怔怔看着那个一袭白衣的人。
看到城楼上被炸时他就不顾安危要飞身上去,湛清和林遥慌忙要拦住他,眼看要制不住他时,转头过来的苏放鹤劈在了他的后颈处,这才让他没陷入死地。
就在一刻钟前,魏谨言醒来了,他起来后就没有动过,一身雪白的衣袍在风中微微振动着,比这满地的银雪还要刺人。
他一瞬不瞬凝着还留着滚滚硝烟的前方,用来束在眼睛上的白纱带不知何时已经飘落,所以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他的眼神,仿佛错愕至极,又仿佛惊恐万分,让他连挪动半步都无法做到,只能如同一具木雕般僵硬地站在那里,唇微微颤抖着,却半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与魏谨言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韩冰他们。
他当时不在城楼上,所以避开了这一险境,然而,此刻他恨不得自己那时就在上面。
“阿九……”
不知道过了多久,魏谨言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
苏放鹤和红樱他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叫这个名字,湛清却是清楚的,原本他还惊奇前几日见到的那个与魏府表小姐长得极其相似的人是谁,此刻听到魏谨言喊出的名字,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甚至无暇去想为什么明明死去的人再度出现了,他只知道一件事,这一次的事……绝对会让魏谨言陷入崩溃。
僵硬地往前走了一步,魏谨言满眼恐惧地望着前方的片片黑土,还有堆砌在一起的巨石,那是城楼被炸后留下的残破痕迹。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唯有那一声声爆-炸声,仿佛将他的心都炸得四分五裂。
不可能……
他的阿九不会就这样死去。
他的阿九……不可能再次死在他面前!
他步履艰难地往前走,每走一步,身体都在发颤,心头不断生出的退缩让他想要逃离这一切,然而他的双腿却不听指挥,机械地往那个让他感到犹如噩梦的地方一步步走去。
地上遍布着无数的残肢断臂,惨绝人寰,不少人都已经忍不住扶着膝盖吐出来,魏谨言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直直走到原本徐九微在的方位,看着轰然倒塌在一起的巨石和砂砾,双肩用力晃了晃,脸上惨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
“她不可能有事……我不相信……”
他喃喃自语着,努力想要说服自己,然而那从心底窜上的寒意却飞快袭遍全身,让他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那一瞬间,他想起三年前在浔阳的事。
当他抱着浑身冰冷的人回到房间,看着她紧闭着的眼睛,那时他的所有从容和淡定都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有满心的慌张和惊恐。
也就是在那时,他终于明白……
他的阿九死了。
上天入地,碧落黄泉,他都找不到她了。
任凭他如何诉求那只是幻觉,任凭他如何欺骗自己,她都不会再醒来了。
——他的阿九没了。
这个念头再次在脑海中闪现,他猛地摇摇头,颤抖着咬住牙根:“不……她一定还活着……”
苏放鹤和湛清等人一回头,就看到僵立了好半天的魏谨言忽然仓皇扑上前,发疯般用手去刨开石碓。
“王爷!”
湛清惊得脸色大变,冲上去要阻止他:“王爷你要干什么?快住手!”
任凭他怎么说,魏谨言都像是没听到,不管不顾去翻开石头和泥土,似乎这样就能找到一线希望。
“不行!这样下去你会受伤的,我们可以让人来……”湛清的话音未落,魏谨言倏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骇人的死寂,比这未融化的积雪还要冰冷,比这盈盈月光还要清寒,透着让人心里发颤的空洞与绝望。
湛清几乎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却看到他的手……
那双手修长如玉,指甲已经被折断,全是鲜血,并且沾满了无数泥土。
“王爷,你不能这样下去!”湛清深深拧眉,抬手就抓住他的手腕。
魏谨言一掌就劈了下去,生生把湛清的手劈开:“滚开!”
看他像失去了理智般不断扒着泥土,手上不时被滑落下的石块砸伤,湛清既惊心又担忧,慌忙挡在他面前想要制止住他。
魏谨言头也没抬,居然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前,毫无防备的湛清生生挨了这一下,连连倒退好几步,眼前一阵头晕眼花。
“王……”
湛清还想说什么,就被苏放鹤按住了肩膀:“让他去吧。”
红樱和林遥都没有动。
他们都知道无法制住他,所以才没有像湛清那样去拦他。
哗啦……
大雨从天而降。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离开。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往日里恍若谪仙的凌安王,此刻就如同一个疯子,不管不顾在乱石土堆里扒着,双手全是染了血的泥土和碎石渣,一袭白衣也早给染满了鲜血和污迹,全然没有平时的风姿翩然。
“哎……”
不知道是谁轻轻叹息了一声,很快就被雨声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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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滴答……
耳边隐隐听到几声水滴落下的声音,徐九微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目就是一片刺眼的光亮,好不容易等到眼睛适应了这种光线,她才有心思思考发生了何事。
她记得,跟着莫蓝鸢上了城楼时,四周突然发生爆-炸,她甚至都来不及喊出声,就被莫蓝鸢拉着往后退,然而,那爆-炸的范围太广,她很快很被迎面而来的热浪灼伤,失去了意识……
“莫蓝鸢……”想到昏迷前他一直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徐九微忍不住皱了皱眉,暗忖不知道他有没有事。
“醒了?”
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愣了下,甚至有种产生幻觉的恍惚感。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这才发觉目前的形势是怎样的。
看样子是身处于一处仅有一米宽的狭窄过道里,地上和墙壁上都用水泥抹过,非常平整,约莫两尺远的地方还有一盏小小的壁灯。头顶被凌乱的巨石挡住了,不时有水滴下来,看起来是外面落进来的雨。
她背靠着石壁坐着,莫蓝鸢就一手搭再膝上,就在她的旁边。左右两边同样堆满了乱石,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成了独立的一隅。
胳膊和腿上都有不少蹭伤的地方,一动就一阵火辣辣的疼通,徐九微“嘶嘶”倒抽着凉气,不忘问莫蓝鸢:“这是哪里?”
“皇陵的出口。”
徐九微一愣。
皇陵所在的地方离城南隔着的距离不是一星半点,出口居然在这样远的地方。
“你应该庆幸没被石头砸死才对,还有闲心去管皇陵远不远。”直到听到莫蓝鸢带着嘲弄的话语,徐九微才发觉不知不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了口。
这厮动不动就话里带刺,徐九微早已习以为常,她无视掉他的讽刺,打量了一眼四周:“这……我们要怎么出去?”
莫蓝鸢仰首望着头顶的石碓,面无表情吐出几个字:“不知道。”
“……”
徐九微讪讪闭上嘴。
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忍不住乱想,在发生爆-炸的时候她听到了魏谨言的声音,透着无法言语的凄然破空而来,令她心中窒痛。
地上湿漉漉的,石壁上亦不断有泥水顺着滑落下,现在徐九微和莫蓝鸢谁也顾不得干不干净的问题了,她蜷缩着抱住膝盖,努力忽略心头的不安。
她怕魏谨言以为她死了,更害怕真的出不去,再也见不到他了。
“冷?”余光瞥见她紧紧缩成一团,莫蓝鸢冷漠的面上稍稍缓和了些。
徐九微眸光微滞,原本她是下意识地抱紧自己,仿佛这样就可以驱散那些无边无际的恐惧感,被他这样一说,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冬日的夜晚本就很冷,如今他们又是在地底下,衣服上沾了不少鲜血和泥水,湿哒哒黏在身上,那感觉别提有多难受了。
见她半晌没说话,脸色凝重,莫蓝鸢就知道她刚才反常的原因并不是觉得寒冷,恐怕是觉得害怕了而已。
“你现在担心的是谁?我和你,还是……魏谨言?”说到最后三个字时,他的声音骤然变得阴冷。
徐九微愕然看向他。
莫蓝鸢现在看起来很狼狈,苍白的脸上有好些擦伤,额头最严重的一处甚至还有鲜血沁出,身上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大伤小伤必然少不了。不知是不是提到了魏谨言的关系,他的眼神冷得骇人,让人望而生畏。
“莫蓝鸢……”她唤他的名字。
他皱了皱眉,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这样平静喊着他。
不知从哪里窜来的风灌入衣襟,他的发丝随着微微拂动着,那张美得妖异的面庞上瞧不出情绪,一双深邃的褐眸却突然闪烁了下,似乎意识到她即将要说的话定然是他不想听到的,他气急败坏地低吼道:“闭嘴!”
屏息凝视着他片刻,徐九微张了张嘴,终是开口:“我……喜欢魏谨言。”
他的肩膀晃了晃,待到看去,又似没有动过。
她依旧执拗地注视着他,重复道:“我喜欢魏谨言。”
即使知道她说的话很绝情,甚至残忍,但是她不想骗他,更不想这样不清不楚下去。
他闻言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质问,仅是嗤笑着问了一句:“……为什么?”那话中隐含的怆然与悲伤,她不想去辨别,更不想去听清。
她闭了闭眼,轻声道:“既然你知道如今我是借尸还魂,那你应该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吧。算上这一次,我与他已经认识四世了。第一世,我是他的王妃。第二世,我是他身边的暗卫。第三世和这一次,你看见了……”
他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一方面觉得荒谬到极点,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相信。
她分明已经死在了浔阳城,三年后她成了锦荣郡主,这件事就摆在他的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从第一世开始,我就喜欢他。”似乎是想到了魏谨言,她的唇边挽起一朵清冽的淡笑,温柔得让他眼中一阵刺痛。
她回眸看他,微微抿唇:“所以……你……”
不用她说下去,他也明白会是什么。
“我让你闭嘴!”他急急打断她。
其实根本就不用她说明,她对魏谨言和对他的态度如此鲜明,让他想忽略都难。
奈何人总是喜欢自欺欺人,所以他不愿意承认。
她呐呐噤声,别开眼看向那一盏点亮的壁灯,起初她还疑惑为什么这种阴暗狭窄的地方还没有熄灭,这会儿她才看清,里面放着的是一颗夜明珠,灿烂的光辉比灯光还要明亮得多,让通道内亮堂得仿如白日。
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更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静谧无声得有些让人害怕,徐九微刚开始还能保持镇定蜷缩着身子,没多久双腿就麻痹得失去知觉,她将手合拢放在嘴边,呵出热气,借此让已经冻得僵硬的手指能舒展开来。
莫蓝鸢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她,看到她冷得浑身战栗,忽而有种报复的快感,甚至非要用言语将对方刺伤才甘心:“你喜欢魏谨言,那你可知道你如今落到这不田地,都是他的杰作?”
徐九微一怔。
没有错过她眼中的迷茫,他冷笑道:“无缘无故城楼上怎会发生爆-炸,这一切不过是魏谨言早就设下的陷阱。”
徐九微闻言沉默了一瞬。
莫蓝鸢的话,在她醒来的时候她就想到了。
几日前她最后见到魏谨言时,他告诉她,只要三日就会让一切都了结,那时她不明白他所说的了结是何意,如今她知道了。
魏谨言想要的不是皇位,也不是权势,他是想毁了这座王城!
至于莫蓝鸢,魏谨言恐怕是想让他在这场爆-炸里彻底死去。
徐九微一直都低估了魏谨言心中的阴霾,他看着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淡然模样,以至于她都快要忘记了,他的心中一直有着复仇的念头。
“我知道。”过了许久,她轻声说道。
他动了动唇,哑然无语。
两两无言。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周遭越来越冷,兴许是掉落到这里时被石头嗑到了,头顶一阵隐痛,加诸长期处于这种近乎封闭的地方,她的眼前一阵晕眩,控制不住地就想闭上眼睛昏睡过去算了。
就在她冷得浑身都快失去知觉时,莫蓝鸢突然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扯入怀中,衣料摩挲间响起沙沙的轻响。
徐九微浑身一僵,想要挣扎,却因为他恶声恶气的话而停住不动。
“不想死就别动!”
他略微调整了下姿势,将她完完全全纳入怀中,没有去看她瞬间变得复杂的眸光。
她被迫靠在他怀中,脸埋在他的胸口,差点忘记了呼吸。
感觉到她的脑袋在怀中蹭来蹭去,他冷冷地叱道:“别动!”
“我快要……被憋死了。”她闷闷的声音传来,似乎都快窒息了。
他抚着她背部的手蓦地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按住她后脑勺的那只手稍稍放开了些。
总算能好好喘口气了,徐九微顾不得还被他抱着,努力平稳着呼吸……
明亮的光挥洒在狭小的一方天地间,徐九微不知是冷得失去了意识,还是太困,很快就陷入沉眠。
闭上眼睛前,她模模糊糊想着,也不知道魏谨言如今怎么样了……
莫蓝鸢的目光一直放在对面的石壁上,看着那不断滑落下的泥水发怔,仿佛那是世上唯一值得他注目的东西,当感觉怀中的徐九微突然安静下来,他低头看去,才看到她睡过去了。
“你倒真是心大得很。”他低低嗤笑着,微凉的手指却温柔地撩开她脸上那一缕挡住眼睛的头发。
夜,还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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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于被困在地底下的徐九微和莫蓝鸢来说,无疑是极其难熬过的。到了后半夜,气温骤降,莫说身子骨极弱的徐九微,就连长期习武的莫蓝鸢都觉得快要受不了。
尤其是……
在这种情况下,徐九微发烧了。
从未照顾过生病的人,看着烧得满脸绯红的徐九微,莫蓝鸢有些难得的手足无措。
“水……”
她无意识地低吟出声,干涸的唇瓣轻抿着。
莫蓝鸢抬头看了看头顶顺着石缝里滴落下的雨滴,几乎都顺着石壁变成泥水滑落下了,怎么也不可能喝得下去。
沉默着凝视着她许久,他抽出腰间的一柄匕首,在手腕上轻轻划了一下,殷红的鲜血顷刻间就冒了出来。
一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张开嘴,他将不断有血滴落的手腕放在她的唇边。
这会儿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有些不太清醒,徐九微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流入口中,下意识地就咽了下去,待到她尝到那腥甜的味道终于清醒时,挣扎着张开双眼。
“你……”
入目即是他流着血的手腕,徐九微狠狠一呆,慌忙推开他,哑声道:“你疯了?!”
不紧不慢将手上滴落的那一滴血舔去,莫蓝鸢忽而扯唇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虚弱:“面对救命恩人,你就是这种态度?”
她脸上骤然一白。
看着他仍然沁着血的手,她用力咬着唇,连发烧带来的晕眩感都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手忙脚乱地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布,她颤抖着缠在他的手腕上,最后绑好。
做这些时,他一直不曾推开她,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扇阴影,面颊上还有着未完全褪去的绯红,横生了一种涂抹了胭脂的艳丽感,刹那间,心笙摇动,他情不自禁抚上她的脸,低声道:“你……”当真要跟着魏谨言走么。
她疑惑地抬起头望着他,看到他愈发苍白的面容时脸色越发难看。
“你没事吧?”她忙抓住他的胳膊。
未说完的后半句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口,莫蓝鸢默然盯视着她。
她的惊慌失措他都在眼里,却不是因为真的担心他,更多的应该是愧疚。
“在浔阳城时,我救过你一次。”他突兀地说道:“后来你死在我手上,算是两清。”
徐九微不明所以,愣愣看着他的侧颜,不懂他为何忽然间要说起这件事。
“可是今夜……我又救了你,若不是我,你早就葬身在那场爆-炸里。”回头直视着她,他嘲讽地勾起唇角:“徐九微,这次你要拿什么还我?”
“我……”她语塞。
“若是你肯留下来,我就不与你计较。”
她错愕地睁大眼睛,抓着他胳膊的手不知不觉慢慢松开。
他正抬手抚向她微蹙的眉心,想要将那一抹忧虑抚平,却因为她的动作,指尖就此凝住,再不能触上。
此时无声胜有声。
她的回答已经不言而喻。
胸口涌起难以平息的腾腾怒火,他幽深的目光如锥直刺她脸上:“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他的手因为划伤,每动一下,就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腾痛,他仿若未觉,蓦地狠狠扼住她的咽喉。
徐九微从刚才起就怔怔看着他,哪怕他的手紧紧锁住了她的脖子她也未动弹,看向他的目中满是悲凉和愧疚。
他想要的,她给不了。
所以,就算他当真因此将她杀了,她大抵也不会真的怪他。
就像他说的,若是没有他,她早就死在那场爆-炸里了。
没有想象中的恐惧,没有想象中的害怕胆怯,更没有求饶,她仅是用那种让他恼怒的眼神望着他,却让他陡然间失去所有力气。
收拢的手倏然滑落,她的身子绵绵软倒在他怀中,捂着喉咙处无声而急促地喘息。
“咳咳……”
莫蓝鸢低眸瞧着她,她这会儿狼狈得看不出一丝好看的地方,头发凌乱,衣衫被泥水弄脏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脸上好几处都是被蹭伤的痕迹,然而,就是这样的她,让他的喜怒哀乐都不由自主跟着牵动着。
心底溢出的是不可抑制的悲哀,这一刻,他清晰地认识到,她不会为了他留下,更不会为了他离开魏谨言。
不管他做了什么。
他的手指轻颤着抚上她的眼睛,喃喃道:“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啊。”
眼前被挡住了所有光明,陷入一片黑暗,她听着他悲切的低笑声,无力闭上眼睛。
俯身,他与她肌肤相贴,鬓发相缠,他在她犹沾着血的唇上轻吻了一下。
那一个带着血腥的吻极其短暂。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放开她。
“起来吧,该出去了。”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完全看不出前一刻还满含杀意要掐死她。
任由他揽着她的腰扶起她,徐九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处一阵抽痛,却远远抵不上复杂难辨的心绪更让她窒息。
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却一而再再而三想将她留下,可是……她不能啊……
她做不到放下魏谨言。
所以只能辜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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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将明的时候,莫蓝鸢将怀中的一柄短笛吹响,很快韩冰就带人将他们救了出去。
那一天,莫蓝鸢自从出了皇陵通道,吩咐韩冰将她带去魏谨言身边,就再也没有看过徐九微一眼,她亦没有回头去看他。
她没有问他,明明早就可以叫韩冰前来救他们,为何要过了那样久才行动。
答案显而易见。
魏谨言还留在原来的地方,他用手将那一块的泥土几乎都翻了个遍,红樱和林遥他们都快要看不下去时,徐九微被韩冰带了过来。
那一刻,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深深烙印在徐九微的记忆中,怎么也忘不掉。
那个总是一袭白衣的魏谨言,那个总是纤尘不染的魏谨言,满手泥土和鲜血,毫无理智地挖着那些碎石,任凭湛清他们怎么劝也不听。
她缓步走到他身边,在地上跪坐下来,颤抖着握住他还在不断翻腾着地上的那只手。
“魏谨言……”
他终于肯抬起头来,看着同样一身狼狈的她,明明才过去不到一夜,却有种很多年没有见到的苍凉,以及失去的珍宝终于失而复得欣喜。
“阿九?”
他轻轻唤她。
“嗯。”
她低声应和着。
他用力将她纳入怀中,她反手抱住他,彼此间都没有再说话。
曾经野心勃勃,希望得到滔天权势。
曾经贪得无厌,企望拥有富贵满盈。
曾经满腹仇恨,连续三世无法释怀。
到现在,他终于发现,若是没有怀中这个人的陪伴,他无论得到了什么感受到的只有满心满室的绝望与恐慌。
再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了。
就如同他与她表明心迹的那一夜所想的。
这偌大天下,这无上珍宝,此刻……就在他怀中。
末章:无缘
那一天,从战场回去后,徐九微就再也没有见过莫蓝鸢。
她与魏谨言回了凌安。
一同去的还有苏放鹤和沐秦天夫妇。
冬去春来,转眼就到了四月。魏府庭院中种植了成片的梨树,此刻正值花期,白色的花朵开满枝头,有微风过境时,花瓣纷纷扬扬飘洒在空中,如同一场从天而降的雪。空气中萦绕着清清淡淡的清香,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有几片雪白的花瓣窜入未掩好的窗内,落在床榻上的人身上,打扰了沉浸在梦中的人。
脸上冰冰凉凉的,徐九微迷迷糊糊睁开眼,随手一抓,看到的就是几片梨花瓣。
她一手撑起身子看向窗外,看到不断飞舞着的雪白花瓣,不由得笑了笑,蔼然一叹:“原来梨花已经开了。”
余光瞥见床上的另外一人,徐九微眸光猛然滞住。
魏谨言还未醒来,双眼紧闭,白色的发如同雪一般铺撒在枕边,俊美的面上带着一丝恬淡的浅笑,即使是睡着了也未散去,一缕微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脸上,更衬得他那张脸宛如温润的美玉。
说起来,不论过了多少年,每次看到这厮的皮相,她都觉得分外赏心悦目啊。
指尖轻轻在他的面颊上戳了戳,他仍然沉睡着未醒来,看得徐九微不禁玩心大起。
她故意捏住他的鼻子,他依旧不醒。
怎么捉弄他,他好像都没有反应。
“睡得这么死?”她趴在床上,疑惑地看着始终没有醒过来的魏谨言。
转念一想,他这几日整天都被某个好动的小鬼缠着,可能太累了也说不定。
她轻哼一声,看着这张好看得人神共愤的脸,眸光一转,俯身在他的唇上亲了亲。
“啧!”
咋了咋舌,感觉偷亲的滋味还是挺不错的,她又忍不住低头触碰了下,不过这次还未完全触及,原本睡着的人突然上前主动吻住她。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已经躺在了他的身下。
被吻得气喘吁吁后,她终于被放开,没好气地瞪着上方的人:“你……你干嘛装睡着了?”
魏谨言一手撑着额角,侧卧在她身侧,似笑非笑地道:“我还没说你偷吻我呢。”大概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暗哑,听在耳中莫名有种撩人心弦的感觉,她禁不住红了脸。
“又想到什么事儿了?”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唇齿间溢出几声低笑。
徐九微:“……”
她就知道,这朵黑莲花绝对是故意的!
徐九微霍霍磨牙,恨不得咬死他,这么想的时候,她真的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
他仅着了一件薄薄的白色里衣,她用的力度并不重,不觉得疼痛,反而酥酥痒痒的,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阿九,你是故意的?”
“嗯?”她不解地眨着眼睛。
“真是要命。”
他扶额,轻笑着再次吻住她,而且半点都没有留情的意思。
“你你你……你怎么又来了……”
“呵呵,难道不是阿九故意撩拨我?”
“胡说!我哪有撩拨你……”
……
当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天光大亮,徐九微看着身边那个白衣白发,宛若谪仙的人,恨不得把一口银牙咬碎。
这厮根本就是朵披着人皮的黑莲花,还是会吃人那种!
“夫人,你再这样看着我,是不是今日都不准备出房间了。”察觉到她的视线,已经换好衣服的魏谨言含笑看过来。
徐九微唰地把头扭回去,眼珠摆得无比端正。
见状,魏谨言无奈地笑笑,走过去牵着她出房间。
穿过丛丛梨花树,到了前厅时,还未走近就看到苏放鹤跟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正在石桌前与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小童对弈,边下还边叫着:“不行不行,你不能吃掉我的黑棋!”
“叔公,你又耍赖。”小童清越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哪、哪有!我什么时候耍赖了。”
似乎最近的清晨总是能看到这样一幕,徐九微额头满是黑线,冲着还在跟苏放鹤据理力争的小童喊了一声:“阿凌。”
小童,也就是魏凌,今年五岁,魏谨言与徐九微的孩子。
听到自家娘亲的声音,他规规矩矩放下棋子,拂了拂袖间的褶皱,方才温温雅雅小步走到徐九微和魏谨言的身边,一张雪玉似的脸上五官精致,与魏谨言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的。为此苏放鹤经常吼着这两父子就是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
“娘亲,爹爹。”
魏凌仰着小脸乖巧地唤了两声。
“与叔公争什么呢?”魏谨言一手牵着徐九微,一手牵着魏凌走进石亭,看到棋盘上那下得惨不忍睹的黑棋后不由得笑着摇摇头。
提到这件事魏凌就满脸严肃,低声道:“叔公老是悔棋。”
“喂!臭小子你瞎说什么!”苏放鹤一阵狂风似的冲到魏凌身前,因为身高差距太大,还特意蹲下身子与他面对面。
“就是叔公耍赖。”魏凌摇摇头,全然无视苏放鹤在拼命朝他使眼色,意思是让他不要在魏谨言和徐九微面前拆他的台。
“你这个小鬼头真是……”
想了想决定不与这个小屁孩儿计较,苏放鹤的目光放在魏谨言牵着徐九微的手上,恶寒地抖了抖肩膀:“都成亲五年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还这么腻歪,看得我这个老人家牙都要掉了。”
闻言,魏谨言淡淡一笑:“王叔,不如我来陪你对弈一局。”
苏放鹤:“……”这是威胁吧,他这侄子绝对是在威胁他吧,他都看到了那笑容里藏着刀光剑影了。
连连摇头,苏放鹤叹了口气。
这侄子什么都好,唯独只要说了徐九微半点不好,他就能兵不刃血把人解决掉。哦,现在还多了个小拖油瓶魏凌,惹到了他儿子也会如此。
“叔公,我不是小拖油瓶。”魏凌义正言辞地纠正。
苏放鹤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抬头,对上魏谨言越发灿烂的微笑,还有徐九微那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方才知道刚才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苏放鹤:“……”
“啊!我忽然想起来了,我约了你岳父大人今日去品仙楼喝酒,我要出去了!”眼珠转了转,苏放鹤一溜烟就消失在梨花林深处。
徐九微看得嘴角直抽。
好像这一幕也经常上演。
每回都是苏放鹤欺负魏凌,或者口不择言说了什么,最后被魏谨言微笑着吓得落荒而逃。
沐秦天夫妇与他们比邻而居,两家离得很近,这也是为了平日里走动方便,所以苏放鹤跑去他们那边徐九微他们也不担心,随他去了。
“阿凌,妹妹呢?”往日里总是看到魏凌身边粘着另外个雪玉团子,就是魏凌三岁半的妹妹魏紫。
刚才苏放鹤说得不对,应当说,要是谁招惹了徐九微和魏凌、魏紫两人,都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娘亲,我在这里。”石桌后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魏紫扶着凳子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张开手朝徐九微跑来,嘴角还粘着几粒糕点的碎屑。
“小心点。”看她快要跑下台阶时,徐九微连忙上前抱起她。
这两个孩子自出生起都不闹腾,魏凌从小就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把魏谨言那副派头学了个十成十,奈何因为他还太小,看起来完全不觉得风雅,反而有些好笑。
至于魏紫,模样上来说更像徐九微,眉宇间却是魏谨言的样子,平时总喜欢粘着魏凌到处跑。她更好打发,除了吃就没有别的爱好,抱着一碟点心就能不哭不闹安静待着,所以苏放鹤老是把她忘了。
关于两个孩子的名字,说起来徐九微就一脸血。
魏谨言当时看到魏凌出生,随便来了一句,干脆叫“凌安”吧,徐九微差点跌倒。总不能因为他被封为凌安王,这里的地名叫凌安,就给自家儿子也叫这名儿吧。
后来,在徐九微的坚持下,好歹去掉了一个字,叫魏凌。
魏紫的更让众人无语,取这名儿仅是因为她出生那天,魏谨言抬头就看到院中的一株名唤“魏紫”的牡丹开花了。为此,徐九微无数次庆幸魏谨言不姓风,不然叫“风紫”,跟疯子没两样了。
转了转手中的折扇,魏谨言淡笑着看着徐九微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走进凉亭中。
所谓人世欢喜,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徐九微突然脑海中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最后一章主线任务——无缘,任务确认完成,系统自动解除,倒计时开始……】
她怔然立在原地。
自从五年前离开帝都来到凌安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系统的声音,那时她还以为它自动解除了,没想到今天居然听到了它的声音,而且现在才说最后的主线任务完成。
难道是系统延迟了?
她啧了声,再次对这破系统表示了鄙视。
至于会不会对它的解除不舍?
徐九微表示:呵呵。五年前她以为它没了时就已经不舍过了,所以现在内心毫无波澜。
“阿九。”
身边的魏谨言低声喊道,她牵着两个孩子缓步走向他。
*********
帝都,皇宫。
圣上的寝宫里,太医和大臣黑压压跪了一地,宫婢和宫人低声抽泣着守在龙榻边。床上,年仅二十七岁的惠天帝已经病入膏肓,谁都知道,今日就是他的大限之日。
这位年轻的帝王登基的时候就未迎娶过任何女子,对此不少大臣曾经上书奏请他迎娶皇后,可他恍若未闻,甚至在一年前立下诏书,将他唯一的皇弟莫祁钰立为太子。
谁都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帝王临死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他仿佛早已知道自己不会活得太久,连皇陵都早早准备好了,完工之日正是上个月。
莫祁钰坐在龙榻边,怔怔看着面色苍白的莫蓝鸢:“皇兄。”目光缓慢地移至他的弯曲着的手指,那里赫然是一支白玉簪,看上去样式颇为简单,唯有末端雕刻着一朵鸢尾花的图样。
旁人不曾察觉,莫祁钰却发现了,从五年前开始,莫蓝鸢在那场声势浩大的爆-炸中身体就留下了暗伤,这些本来是可以治好的,他却放任伤势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发展成了今日这样无可挽救的地步。
世人只道皇上万岁,没人理解,这位年纪轻轻,而且不惜逼宫篡位的皇帝,为何不肯让自己活得更久。
也许,是他终于厌烦了这个世间。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得知何为情爱,那是天下至毒之物,他知药石无医,所以甘愿放弃。
也或许,仅是别的毫不起眼的原因……
是真是假,唯有他自己知晓。
莫蓝鸢勉强睁开眼,没有去看莫祁钰,也没有去看满殿的大臣和宫人们,捏着玉簪的手紧了紧。
他想,不知道得知他死了,那个狠心的女人可会为他掉几滴眼泪。
他嗤笑一声,无力地闭上眼睛。
那时,他想到的是五年前被困在皇陵通道里时,出去前,他突然转身抱住了她,恶狠狠地告诉她:“我不要你还我这一次的救命之恩了,徐九微,我要让你永远欠着我,最好下辈子都还不清!”
她呆呆地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却大步走在前面,再也未看她。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他也曾经想过,若是当初在凌安遇到她时就把她带走,那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她最后成了他的未婚妻,那时他若坚持带走她,结局是否同样会改变?
可惜,无论他怎么想,都已经为时已晚。
——太迟了。
纵使他与她空有良缘,却终究无缘。
“为什么…你不选择我呢?”
艰涩地吐出这句话,眼角有什么东西悄然滑落,再然后,他最后的一丝意识终于远去……
……
刚进入四月的那日,当今天子惠天帝驾崩,殿中哭声震天,这其中有真心实意为帝王死去哀嚎的人,也有虚情假意做做样子的人,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未曾注意到,大殿之外有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过。
“这几世轮回的孽缘终于过去了。”
摇摇头,君无夜叹息着穿过重重守卫,奇怪的是,似乎所有人都没有看到这个白衣银发的绝美男子从面前走过。
夜晚的风温柔而醉人,君无夜最后回到的地方是梨花冢,他一直以来居住的地方,在那里,他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若是有人走近,便会发觉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就如同徐九微因为剧情任务被困在大凌朝整整四世,君无夜同样是因为任务被困在这里。只不过,他与徐九微有着些许不同,他的目的就是让徐九微的任务完成,让彼此的执念破除,否则他将生生世世都困于此。
当然,这是他最后一次完成任务了。
一只夜光蝶在他的身边轻轻飞舞着,整个梨花冢常年不败的梨花瞬间衰败,洋洋洒洒的花瓣飘在空中,仿若雪花落下。
同一时刻,夜氏王朝的皇陵中,其中一间墓室中,正中间摆放着未封好的寒冰棺木,这里是清逸王夜扶风的墓穴。
恐怕没有人知道,这位清逸王的自进入这里,身体一直未曾腐烂,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毫无瑕疵的容颜,银白如雪的长发,绣着精致花纹的衣袍,分毫未损。
就在君无夜睡着的刹那,冰棺中的清逸王夜扶风缓缓睁开了眼睛……
“知晚……”
他轻声念着那个名字,温柔而小心翼翼。
他被困几世,终于回到这里。
这一次,他不会再错过。
彼时。远在秦-王府的沈知晚手不知为何突然重重一颤,白瓷杯从掌中滑落,连带着温热的茶水摔在桌上。
“怎么了?”坐在轮椅上的白衣男子侧首,逆着光看不清楚容颜,她只依稀瞧见那纤薄的唇微微抿起。
“没事,手滑了罢了。”
“呵。”
那人闻言低笑了声,冰雕玉琢般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发,她看着这个传闻中冷漠嗜血的人眼中那一抹显而易见的温柔,微微一怔,尔后忍不住跟着弯了弯唇,唤出他的名:“非墨……”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到此为止,明后天应该会看看发番外篇,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现世篇的番外,莫蓝鸢主角的。
结尾这里衔接的是新坑,君无夜就是里面的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