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细雪霏霏,有风吹来,在湖面上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凉亭中,徐九微一手托腮坐在石凳上,眼睛盯着水面漂浮的几朵花灯。那是前两日怀袖和绿衣陪她玩的时候放进去的。
满池枯萎的荷叶中花灯摇曳,不仔细看,倒真有几分像夏日绽放的灼灼芙蕖。
“你若喜欢花灯,可以等过一阵子的上元节去看灯会。”见她注意力始终放在那几盏灯上,身后的人静静说道。
徐九微回眸望着他,眼神复杂:“我想……”
“但这几日,你最好在府中不要乱跑。”
他及时打断她的话。
她怔怔望着他的眼睛,那双褐色的凤眸里带着的寒意如同终年不化的积雪,冷得教人打颤。
莫蓝鸢冷漠地与她对视,许久,方才移眸看向亭外的一株白梅树,朵朵娇嫩的花蕊在雪中傲然绽放,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你应当听说外面的流言了。”过了一会儿,他垂眸说道。
徐九微没作声。
他问的魏谨言的事。
关于这件事,恐怕这个大凌朝没有一个人比徐九微更清楚了。
多年前,与端王莫倾君两情相悦的魏翎原本即将成亲,花灯会上她与他失散,为了不让莫倾君找不到她,便在原地等他。也就是在那时,心高气傲,少年轻狂的莫沧澜出现了。
街上的行人太多,莫沧澜被几个护卫簇拥着艰难的在人群中穿行,漫不经心看向四周时,眸光在某处猛然滞住。
隔着好一段距离,几株梨花开得正艳,雪白的花朵挨挨挤挤堆砌在枝头,不时有花瓣随风飘落在空中,在那场花雨中,一袭青衣的女子提着灯站在树下,容颜隔着人来人往看得有些模糊,唯独那双泛着清冷光泽的双眸,让人见之难忘。
后来,就是爱而不得,进而因爱生恨的故事桥段。
莫沧澜利用莫倾君的安危逼迫魏翎入宫,更布下重重陷阱,害死了莫倾君,魏翎凭着一名忠心宫婢的帮助逃出宫,临死托孤给亲哥哥的鬼医魏清,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莫沧澜一直暗中监视着魏谨言,还故意将他接回宫中……
这些情节徐九微一直记得,她也知道,莫蓝鸢终有一日会利用这个把柄让魏谨言跌落云端,继而让他万劫不复。
就如同第一世和第二世那样。
“你这么早来找我,今日不用上朝?”凝滞的空气让她有些难受,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她问道。
抬手折下一枝梅花,莫蓝鸢垂眸瞧着那些如雪的花朵,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讽刺道:“你现在真正想问的就是这些?”
“……”徐九微被他噎了一口气。
既然知道魏谨言身世的事是他散布的,她还真没什么想问的,唯一想的就是他赶快离开,她想去找魏谨言。
当然,这种话在他面前肯定是不能直说的。
他要阻止她出去,她的胳膊无论如何也拧不过他这个大腿,所以才会暂时停歇,任由他拉着她回到侯府。
石桌上摆放着一方古琴,是昨日徐九微学琴后忘记带回去的,她垂下眼帘,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琴弦,未成曲调的音符一个个窜出来,打破了周遭的安逸宁静。
“你这琴到底是何人所教,真是难登大雅之堂。”见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琴弦,莫蓝鸢嘲弄地哼了声。
这人的毒舌程度,真是时时刻刻都让人想把他活埋了。
徐九微咋舌,语气凉凉的:“是么,王爷当日来侯府时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说我弹得宛如天籁。”
“那是见侯爷和夫人在,赏你几分薄面罢了。”莫蓝鸢扬了扬眉,眼神倨傲。
徐九微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道:“那还真是多谢王爷嘴下留情。”
“你知道就好。”
“……”
本来还不想跟他计较,但看他嘴巴太缺德,徐九微有意作弄他,手指重重往下一压,就要再次弹起当日惊天地泣鬼神的“惊鸿曲”。
莫蓝鸢仿佛对她要弹什么都无所谓,随意往亭边的长椅上靠坐着,目光沉沉注视着手里的花枝。
要作弄的对象这般不配合,徐九微的兴致也就淡了,眸光落在他脸上时,看到他唇畔似有若无的讽笑,她静了下来。
指尖顿了顿,一曲完整的《清平调》自琴弦下流泻而出。
她这几日闲来无事,早已将这首曲子练熟。
最初教她的人是很久以前的魏谨言,她因为被他调侃了几句,后来就怎么也不肯学了,如今闲下来后时不时弹弹,反倒慢慢回想起整首曲子,该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么。
想到魏谨言,她不由得莞尔。
都道有情之人所弹的琴最动人,莫蓝鸢从她开始转变了曲调就看向她,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人,微微掀起的眼帘下,眸光婉转,唇角含笑。
心口处一窒,他不再看她,眼光转移到空中的雪花。
不知不觉就把一首曲子弹完,当徐九微想起这会儿都未听到莫蓝鸢的声音时,她疑惑地抬起头。
莫蓝鸢倚靠着廊柱坐在对面的长椅上,苍白的脸上双眼紧闭,折下的那枝白梅不知何时也落在了地上,偶有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衣袖间,转眼间又融化成冰水,无声消匿,只留下点点暗色的水渍。
这么快就睡着了?徐九微暗自嘟囔道。
虽说《清平调》本就是安神宁心的曲子,静下心来听的时候的确会有点催眠的感觉,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她起身走到他身边,犹豫着想叫他,话刚到嗓子口,她想起今早要出府的目的,忙不迭捂住了嘴。
“王爷?”
在原地僵立了许久,她方才敢出声小心唤了一句。
他没有反应。
“莫蓝鸢?”她又叫道。
他依然没有睁开眼。
她再接再厉叫了好几声,他都没有醒过来。
看着他眉宇间淡淡的疲倦,徐九微咬了咬唇,往后退了两步,见他始终都没什么反应,像是累得睡过去了,小心提步走出凉亭。
走到转角处时,她到底忍不住回了头,看着那个一袭红衣的清冷男子静静倚靠在廊下睡着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些不忍。
但这情绪很快就被她压下,她要先去找魏谨言才是,关于他身世的流言既然已经爆出来,那么最近几日的帝都绝对不会安稳,甚至有可能这两天就会出大事,所以她想亲眼看看他才能放下心头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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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下,徐九微刚走,莫蓝鸢就醒了。
该说他从头到尾就很清醒才对。
他知道她语带试探叫他的名字,听到她踌躇片刻,却终是头也不回跑出去的脚步声。
手背上冰冰凉凉的,有雪落下,他缓慢地起身,低喃道:“这雪……到底要下到几时?”
这冬日……
又要延续到何日?
眼底闪过一丝悲凉,他缓缓阖上双眸。
当她走远的时候,他那时忽然想到一句话: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最是人间留不住……留不住……
他偏要留!
片刻后,他蓦地睁开眼睛,眸子里只有无边无际的寒意浮现。
忽视一路向他行礼的下人和婢女,莫蓝鸢大步踏出侯府大门,却在门口看到了一道人影。
一名身穿蓝色齐胸襦裙的女子在门外来回渡步,看起来很是焦躁,面上覆着白色面纱,看不太清楚脸,但那双眼睛倒是让莫蓝鸢觉得很是眼熟。
恍惚中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
她看着他时,虽然已经尽量掩饰了,但还是有挡不住的,让他心生厌恶的灼热光芒。
“莫……王爷!”
那人看到他时双眼一亮,张口就要唤他的名字,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又马上改口。
一时没有想起来其他,只是想到前几日的宴会上见过,莫蓝鸢脚步微滞,眸光未在她身上停留,遥遥看向远方,漠然道:“宁安公主不在宫里,胡乱跑出来,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不要怪我大凌朝招待不周。”
没错,这位蓝衣女子就是那个从夜氏王朝来的宁安公主,莫蓝鸢记得她的名字似乎叫夜九宁,因为与徐九微一样名字里带着个“九”字儿,所以他无意中记住了。
他的声音太过冰冷,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夜九宁嘴角的笑容慢慢僵住,她低低叫了一声:“王爷,我……”
她欲言又止。
莫蓝鸢完全没有兴趣听她的话,更无心去探究她为何会突然找上自己,而且还是在他来了侯府的情况下跑来等他,显然是早就在盯着他的动静。不管她是抱着恶意还是其他,若她真敢做什么,他会让她悔不当初。
“本王还有事,恕不奉陪。”
拂了拂袖,莫蓝鸢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
夜九宁连忙喊住他。
莫蓝鸢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径自朝前走着。
见此情形,她急了,小跑着追上他,双手伸开挡在他面前:“等一下!我有话想对王爷说。”
看都未看她一眼,莫蓝鸢冷冷道:“公主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他毫不遮掩的冷漠让她的眼神黯了黯,随即,她扬起一抹踌躇满志的笑容,轻轻取下面纱:“王爷,许久不见,你可还记得我?”
莫蓝鸢斜睨着她,视线很快就掠过,落在了别处:“本王可不记得与夜氏王朝的公主相识。”
这倒不是敷衍夜九宁,而是她的那张脸他的确没有见过。
“那么……凌安的事王爷也不记得了?”
夜九宁轻声道,笑容忽而变得诡异起来:“王爷是否也忘了,是谁告诉你关于魏谨言的秘密的,还有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
这一次,莫蓝鸢终于回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她的眼睛熟悉了。
几年前的凌安城,大雪冰封的时候,在他看来疯疯癫癫的徐九微拦住了他,告知他可以预言他的未来,更知道他的过往。正因为此,他才对徐九微渐渐上了心,谁知道这个女人后面越变越奇怪,反倒是像从未说过那些话一样。
变了?
对了,那时的徐九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似乎就是岳阳楼的初见后,再次在破庙看到她时,她的眼神就与之前不一样了。最初他仅是以为是那个女人惊吓过度,选择性遗忘了,现在看来……
倒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看着眼前这张完全陌生的脸,莫蓝鸢眼中少见的闪过一丝惊愕,他微微眯起凤眸。
“你……”
她轻轻笑出了声,一字一句地说出那句话。
如同几年前在凌安的岳阳楼中。
“莫蓝鸢,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的从前和……未来!”
他霍地抬头,褐色的眸中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夜九宁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抬手撩了撩垂落在鬓角的青丝,继续道:“我想王爷现在应该能记起我来了吧。”
她的容貌生得并不算很出众,在这种笑容的映衬下,莫名就多了几分生动,显得整个人好看了不少。
莫蓝鸢静静看着她的变化,看着那张略显清秀的脸上多出的绮丽笑容,眼中一片骇人的阴鸷,他的唇角却缓缓勾了起来。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