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寺,帝都香火最旺的寺庙,被称之为大凌朝的国寺。
除了香火旺盛之外,还因山寺里的十里桃花闻名,每年都吸引大批游客前来观赏,如今已是十二月底,自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景致,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雪颜花。顺着蜿蜒而上的石阶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若薄雪轻覆。
此行徐九微没带多余的下人,除了怀袖和绿衣外,还有几个随行的护卫跟随。
莫蓝鸢更是一身轻松,身边就一个韩冰。
想到冰块脸一样的韩冰看到自己的样子后那瞬间龟裂的表情,徐九微就十分想笑。
三年前的浔阳城,韩冰就曾经易容陷害徐九微,在破庙里看到他时徐九微就以为是诈尸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可算是一报还一报。
回忆起这事,徐九微颇为怨念地斜视着莫蓝鸢。
后者似乎察觉到她在想什么,冷哼一声后就视若无睹。
大抵是沐夫人早已派人打点好,徐九微他们刚进入山门,就有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小沙弥等在那里,看到一行人后双手合十,微笑着问道:“阿弥陀佛,敢问可是莫公子与沐姑娘?”
徐九微呆了呆才反应过来,那个“沐姑娘”是指自己。
不用她回答,怀袖已经上前:“小师傅是方丈大师派来接我们的么?”
“正是。师傅今日俗务缠身,所以不便亲自前来迎接各位,还望见谅。”小沙弥歉然说道。
“怎会。还有劳小师傅带路。”怀袖点头致意。
“几位施主请随我来。”
小沙弥在前面带路,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莫蓝鸢在,绿衣这个话痨一路上意外的变得安静,默不作声跟着怀袖,不时好奇地看一眼莫蓝鸢和韩冰。
沿途看到开了满山的雪颜花,徐九微不由自主想到了魏谨言。
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纯白的小小花朵,连曾经给她送的那支玉簪上刻着的都是这花的图样。
也不知道他今日有没有回到王府。
她轻轻叹息。
忽而瞥见身边的人,莫蓝鸢目不斜视一步一步踏上石阶,神情冷漠得让人心悸。
“你会信神佛么?”她好奇地问。
莫蓝鸢横眸扫了她一眼:“不信。”
那你还来?徐九微还没来得及吐槽,就听他又道:“不过现在……”
不过现在如何?
恰好一阵风拂过,他后半句说得太轻,所以徐九微没有听清。
她本想追问他到底说了什么,前方的小沙弥突然止住脚步,转身说道:“这里就是大殿了。几位施主的住处师傅早已安排好,就在南苑,那边特意空了下来,这三天内不会有外人前去打搅。”
“小姐,奴婢和绿衣去把行礼放好,您和……公子不如在附近到处转转吧,待奴婢们将房间收拾好了再过去不迟。”既是出门在外,怀袖他们自然不好以真实身份相称。
“是啊,小姐你就和公子四处走走吧。”绿衣附和道。
徐九微侧首看向莫蓝鸢,他无声点点头,算是应承了,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吧。”
于是,怀袖和绿衣带着护卫负责去搬东西收拾房间,韩冰向莫蓝鸢行了个礼就自动散退,正殿门口就只剩下徐九微和莫蓝鸢两个人。
在原地干站了片刻,徐九微抬起头打量着四周。
天龙寺本身规模非常大,依山而建,大大小小的佛堂禅院遍布在山间,几乎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座佛殿,僧人的数量亦是普通寺庙的好几倍。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名为“慈航殿”的地方。
门口的空地两边,有两颗大概好几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住的参天古树,树下的木架上系着密密麻麻的红色飘带,都是前来参拜的客人所写的祈福语。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摆放着一座巨大的香炉,长年香火不断,烟雾缭绕。
徐九微本身一直对神佛之说抱着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态度,都入了佛殿,自然与其他人一样先去上一柱清香。
让她意外的是,莫蓝鸢居然没一脸不屑的走开,反而跟她一样对着庄严肃穆的佛像拜了三拜,方才出门。
就算今日天气寒冷,寺中游客依然多得出奇,徐九微漫无目的在四周转悠,边走边张望着,不时小心避开拥挤的人潮。
“小心些。”
前面突然冲出一群嬉闹着的孩童,徐九微猝不及防被撞到,差点跌倒,被莫蓝鸢一把扶住腰。
“呃……谢谢。”徐九微瞄瞄腰间的那只手,挑了下眉。
这厮不是一直都有洁癖?
仿佛没瞧见她古怪的眼神,莫蓝鸢自然而然收回手,嫌弃地道:“别跟个瞎子似的连路都不看,要是摔出个好歹来,我还得费心跟侯爷和夫人解释。”
“……”
这个用心恶毒的死洁癖!
听听他说的话,都快赶上诅咒了。
额角一根青筋暴起,徐九微磨着牙:“放心!我要是摔出了什么问题,一定会记得说清楚不关怀光王爷的事!”
让她更无语的是,莫蓝鸢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样最好。”
徐九微不禁气结。
不想跟他说下去,徐九微转身就走,所以没看到莫蓝鸢轻轻勾了勾唇角,眼中亦带起浅浅的笑意。
前车之鉴就在那里,后面徐九微干脆专挑人少的地方去,一路走走停停,耳边听着梵音浅唱不断,木鱼声声,倒也自在。
莫蓝鸢静静跟着她,从头到尾未露出半点不耐。
走到其中一处佛殿时,看到门口的大树上挂满了用红色丝带系着的木牌。有风拂过,丝带与木牌在空中轻轻晃荡着,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哗啦啦的分外好听。
徐九微随手翻了一个,木牌上写着两个名字,看起来像是一男一女,中间则写了一句诗词。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身边有人忽而念了出来。
她霍地回头。
莫蓝鸢就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的目光一点一点从她手里那个木牌上滑过,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看似漫不经心地勾唇笑着,一双凤眸里却沉淀着深不可测的异色。
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落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光晕,衬得那张妖异的面容愈发魅惑,他微微启唇,一字一顿地念着那首诗: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许是因为他冰冷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莫名就有了一种惑人心魄的错觉。尤其是在这颗写满了男女互诉衷肠愿望的树下,更平添了几分缠绵悱恻的缱绻意味。
话音忽而一顿,她看着他眼神暗了暗,氤氲着一片让人心惊的幽深,停顿片刻后继续念出后两句: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最后那两个字自他的唇齿间溢出,她心中微微震动,有一瞬的迷茫。
他没有再说话。
她也没有开口。
树叶的沙沙声和着木牌撞击在一起的清越响动,让这无言无语的刹那变得暗昧不明,仿佛无声撩拨着谁的心。
他站在树下,抬手似要慢慢抚上她的脸,微凉的手指与她的脸颊只有一指的距离,只要稍稍再靠近一点,就会触碰到她。
“呀——”
身边有一男一女经过,女子不小心滑倒,惊叫着就要摔在地上时被男子一手揽入怀中,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皆带着甜蜜的笑意,相携着往另外的地方去了。
那一声惊呼让徐九微陡然醒转。
她错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手,还没生出什么多余的绮思,莫蓝鸢的手指却落在了她的鬓角,从那里拈起一朵不知哪里飘落来的雪颜花,尔后慢悠悠放在鼻尖嗅了嗅。
见她还一脸呆滞地望着他,他薄唇微勾,拈花而笑,却语带嘲笑:“别人都是名花配倾国无双,到了你这里,就是下等人配这上不得台面的野花,真是绝配啊。”
徐九微的脸唰地黑了下来。
嘴角狠狠抽搐着,她忍不住想反唇相讥,转念一想,她好像根本抵不过这人的毒舌程度。
“是啊,我就是下等人,只能跟野花相配,自然是……”
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她狠瞪着他,忽然想到些什么,嘴角带起一抹狡黠的笑,故意抑扬顿挫地道:“……自然是比不得王爷这种倾世无双的容貌。”
莫蓝鸢一向最厌恶别人说他的长相,此刻听徐九微有意相讽,也不生气,负在背后的手将那朵从她发间取下的雪颜花轻轻拢在掌心,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忽地说道:“这是夫妻树。”
转头看了他一眼,徐九微顺着他的视线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树木。
看上去年岁已经很老了,与其他树不同的是,这一颗的最下方是由两棵树交缠在一起的,到了大约一米多的地方就开始合成了一颗。远远看去,就如同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随着岁月变迁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却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怪不得这树上挂的木牌上写的都是些情人的名字和诗词。徐九微恍然大悟。
“施主,请往这边走。”身后传来一声低哑的声音,想来是寺里的师傅在为迷路的香客指路。
徐九微本没有在意,却在听到下一道声音时呆住了。
“有劳小师傅。”
那个人这样说着,声音隔着风声听得不甚清明,但依稀有点像魏谨言。
她下意识地就要回过头去——
一只冰冷的手毫无预兆捂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袖,猛地将她拽到旁边的佛堂里,“砰”地一声把她禁锢在门后。
“你作……”什么?
她有些恼火,话没说完,莫蓝鸢俯身靠近,唇几乎要碰到她的耳畔,冷声道:“闭嘴!”
这个死洁癖又发什么神经?
她蹙了蹙眉,听到他继续道:“外面有刺客。”
刺、刺客?
徐九微有点想昏过去。
难道又是她招惹来的仇恨?不应该吧,她才重生不到半个月,虽然对别人来说已经三年了,但怎么想应该没有仇人才是。
“我现在没仇人,难道是你招来的?”她不自觉地跟着压低声音,问道。
莫蓝鸢模棱两可地甩给她两个字:“或许。”
她紧张地往墙角缩了缩,思忖着是不是该找护卫才是,莫蓝鸢却放开了她。
抬头望着他,她傻愣愣地问:“人走了?”
莫蓝鸢瞥她一眼,往外走的时候似乎松了口气。
啧!她轻哼了声,懒得与他计较,反正他本来就是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性子。
早上为了赶路都还没吃过东西,她揉揉干瘪瘪的肚子,想着要不要先去斋堂找些吃的,刚跨出门槛往前走了一步,手腕就被身后的人握住。
“你要去哪里?”莫蓝鸢的声音带着一丝凉彻心扉的寒意。
徐九微莫名其妙地瞅着他,都想送他两记白眼了,耐着性子道:“去找吃的,我饿了。”
他微微皱眉,想起来她来的路上似乎的确还没吃过什么。
“不准走那个方向。”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莫蓝鸢说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徐九微想甩开他,偏偏他就是不让她如愿。
最后还是她败下阵来。
“好好,我不走这边。”她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总算换来他的松手。
“王爷,莫不是那边有你的仇人?你这般紧张。”她凉凉抛过来一句。
闻言,莫蓝鸢漠然看了她一眼就转向别处,完全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指着另外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从这边过去。”
被无视的徐九微霍霍磨牙,恨不得把走在前面的人背影瞪穿,暗戳戳跟系统诽谤他:“五百二十四,你看莫蓝鸢这厮是不是脾气又变坏了?”
系统冒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嘿嘿嘿……】
被它笑得都要起鸡皮疙瘩了,徐九微没好气地道:“给我正常点!”
系统总算收起那让人心里发毛的笑,嬉笑道:【宿主,你要倒霉了。】
徐九微:“……”她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啊,怎么碰到的人和系统都这么神经质。
“放心,我倒霉的话你也没好下场。”她哼道。
系统怪叫道:【宿主,我不是说你有生命危险啦。】
徐九微:“那是什么?”
系统:【哎呀,那边的佛像好高啊!】
徐九微:“……”
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徐九微在心里不知道第几百次狠狠诅咒着该死的五百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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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莫蓝鸢一路东拐西拐,他专挑偏僻到几乎没人会走的路,导致徐九微都快转晕了才终于到了斋堂。
因为莫蓝鸢警告她寺庙里有危险,让她今日不要到处乱跑,徐九微想着反正还有两天的时间,干脆就将还愿的事情放到后面,吃过东西后就回了房间。
怀袖和绿衣是头一次来天龙寺,听闻有一处抽签十分灵验,叽叽喳喳一直说个不停,徐九微听得头疼,干脆打发她们两人去求签,自己则在房间抄起了佛经。
“郡主,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要紧吧?”怀袖忧心忡忡。
“我又不出去,没事。”徐九微毫不在意摆摆手。
“可是……”
“行了行了,你们赶紧走吧,别打扰我抄写佛经。”
莫蓝鸢在用过午饭后就说有事要离开一会儿,就如同迎接他们的小沙弥说的,南苑除了徐九微他们这几人外就没有其他人住,怀袖和绿衣一走,屋子里就只剩下她。
静静抄了小半本佛经,徐九微就憋闷得拿不住笔了,兴致缺缺的起身渡步至窗边,忽而想起,回来的时候看到屋后不远处有一处偏僻的院落,院里种植着许许多多的雪颜花,显然不是山上那些无人照料的野花,而是有人刻意移植过去的。
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徐九微眼珠转了转,扒着窗户就跳了出去。
穿过一条长廊,很快就到了徐九微想找的地方。
与其他地方香客不断不同,这里静幽幽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一个在门前扫地的小和尚在。
“小师傅,这里是作什么的?”徐九微探头看了一眼,问道。
小师傅微微低头,如实道:“回施主,这里是点长明灯的地方。”
在大凌朝,当亲人逝世后,一些人会专门在佛堂里供奉灯烛,长年累月都不让灯火熄灭,一是为了让亡魂得到超度,二是表达自己对逝去的人的想念与追思。
“我可以进去看看么?”她问。
小师傅笑了笑,慈眉善目的模样异常平易近人:“自然是可以的,只要施主小心些不要碰到那些灯就好。”
徐九微道过谢,便提起裙摆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正中的上方是一尊蒙住眼睛的佛像,底下供奉的不是瓜果香烛等,而是一盏盏长明灯,顺着木架依次点燃,烛火荧荧闪动,把房间里映照得明耀亮堂。
每一盏灯的后面都有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要供奉的人的姓名。
徐九微无意中瞥到一盏灯后的名字,瞳孔猛地缩紧。
那是……她的名字。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凑近些看,结果发现不止那一盏,侧面的那一排写的几乎都是她。
“一,二,三……”
默默数了数,差不多有几十盏灯都是她的。
她愣在了原地。
正好那位扫地的小师傅收了东西进来,看徐九微在佛像底下站定不动,不由得笑了笑:“那边的灯都是魏施主点的,姑娘若要为谁点长明灯,可以去旁边的空位。”
她无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
是啊。在这个大凌朝,会为她点长明灯的,除了一个人外就没有别人。
魏谨言……
看着一个个小碟子里燃烧的烛火,她眼中一阵酸涩涌了上来。
在她不在的三年,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现在又怎么样了,她一概不知。更不知道,在她离开后,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这里为她点了一盏又一盏的长明灯……
想到醒来时她因为君无夜的话不敢立刻去找他,徐九微突然觉得后悔不已。
早知道,她该立刻去告诉他……她还活着。管他什么从前以后,前世今生。
就这样在那些灯前站了很久很久,徐九微走出房间,看到院落里那些开得正艳的雪颜花后眸光一滞。
门外有一处石桌和石凳,她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拾起一朵被风卷落到桌上的白花,大约只有拇指大小,形状就如同雪花,中间的花蕊是非常淡的蓝色,因此得名“雪颜花”。
不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木鱼声,还有僧人祈福时的诵经念佛的声音,徐九微静坐在院子里,心中想的全是里面那些为她而点的长明灯。
不知是不是因为诵经的声音太过祥和,也或者是这里太过清幽,她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不时有几片花瓣落在她的身上。
所以,她全然不知道,在她睡着后,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人似乎没料到这里会有人在,俊雅如玉的面容上有着轻微的错愕。寒风中,他白色的衣袂微微扬起,银色发丝比雪还要粲然,如仙遗世。
他缓步走到她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大半夜大概才能写完第二更,第二更大家可以早上再看~么么哒。
好了,今天别给我刀片了,这不是来了,哈哈哈
改一下这章标题,凤求凰才是这章主旨~哎呀我一直觉得最后两句简直让人心动和心酸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