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度以为自己那么地努力,已经离她近了些,更近了些,其实不然,就算此刻,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她的门从来就没有想过为他开启。她在她一门之隔的封闭世界里,他在门外,是远还是近,其实没有区别。
不知道是因为对非明病情的考虑,还是缘于节日特有的氛围,或者还有孙瑾龄的默许,总之,桔年带孩子出院回家过年的请求意外地得到了院方的准许,只是要求病人如感不适,随时就诊,并且春节一过,立即返院。
除夕一大早,是唐业开车来接桔年姑侄俩回的家。唐业的重感冒基本上痊愈了,可是一张脸上双眼深陷,容光黯淡,竟比病时更为憔悴。桔年简单问起他的近况,他只是说,检察院的人后来还找了他几次,照旧是无休无止地盘问,但是除了限制离开本地,其余的行动尚未受到影响。
除夕是中国人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但是老天似乎存心跟人间的喜庆作对,天暗得像罩了一口大锅,雨一夜没停。到了早上,雨水开始夹着细细的雪粒打了下来,冰碴子和着潮湿的风扑面而来,刀割似的,这是不少旅居南国的北方人也忍受不了的附骨之疽般的寒意。
非明从坐上唐业的车子开始,精神头明显地好了起来,她靠在姑姑的身上,张大眼睛朝车窗外张望,白得泛青的面孔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嫣红。车子经过火车站时,非明更是万分好奇地看着车站广场上的人头攒动。姑姑说,那么多的人冒着雨,冒着寒风,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由——回家。
“我也可以回家了。”非明喃喃地说。
桔年摸着她滚烫的脸蛋连连点头,那个被全世界遗忘的破败院落,总归是个可以收纳她们身体乃至灵魂的所在,她跟非明一样,忽然无比渴望回到那个地方。
唐业帮她们安顿好,末了,他说道:“桔年,今天是年三十,要不你和非明就跟我们一块吃年夜饭吧。”
桔年犹豫了一会儿。
唐业接着说:“也没别人,我也是个离孤家寡人一步之遥的主,我姑婆在家做饭,老人家怕孤独,她也让我叫上你们。”
桔年的顾虑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唐业已经是她们少数可以亲近的人之一,自然没什么可见外的,但是一则非明重病在身,大过年的,传统一些的人家会觉得晦气,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再说唐业的姑婆过去虽然待她不错,但是经历了跟蔡检察长那一次的接触,桔年相信自己的底子早就暴露在老人家面前了,唐业不介意,并不代表他姑婆也不介意。
“过年其实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图个热闹,让大家都感觉没那么寂寞吗?相信我,姑婆也知道非明身体不是太好,她很心疼你们。”
“那……蔡检察长呢?”桔年回头看了一眼,非明眼里分明也有期盼,她何尝不想给孩子一个温暖的节日,可是她无法想象再跟蔡一林同桌用餐的画面,那只会让她食之无味。蔡一林膝下无人,丈夫又亡故了,除了唐业这个继子,她还能跟谁团聚去?
唐业笑道:“阿姨不跟我们吃年夜饭的,这种日子她都要陪他们检察院值班待命的同事一块过。她总是说,只要还有一个同事因为工作不能回家过年,她就要跟他们并肩作战到底。你别不信,我阿姨就是这么彻底的一个职业女性,没什么比她的工作更重要的事了。”
桔年想起蔡一林永远一丝不乱的发髻、挺直的脊背和利刃一般的眼神。她依然怀疑,一个女人真的能把工作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吗?还是除了工作,她其实已经一无所有了?不管怎么样,得知蔡检察长不会出现在年夜饭的餐桌上,这确实让桔年心动了。
“姑姑,我们去吧,你现在也来不及准备什么好吃的了。”非明已经按捺不住,牵着桔年的衣袖可怜巴巴地央求。毕竟还是个孩子,有那么几秒钟,桔年甚至忘记了非明其实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
唐业佯装不快,“你再不答应就是跟我见外了。”
桔年拉着非明的手也笑了起来,“那我真的可以省了不少事,做饭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
既然打定主意要跟唐业一块吃年夜饭,桔年便也不急着去张罗晚饭,非明躺回小床后,她和唐业聊了一阵,唐业的手机就响了。
唐业接电话没用多长时间,从飘雨的廊檐走回来后,他对桔年说:“姑婆年纪大了,老是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才知道忘记买了最重要的东西,这不,饭都开始做了,才想起还有些必备的材料没买呢。这样吧,我回去看看她,你们先休息一会儿,中午的时候我就过来接你们。”
桔年自然没有什么意见。送走了唐业,嚷嚷着不想睡的非明也慢慢睡着了,她便坐在正对着院子的窗口下,看着院子里满地被雨水泡开了的枯枝残叶。
“又一年了。”她对看不见的巫雨说。
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在回答她。
每当她静静坐着的时候,时间流逝的速度是惊人的,所以桔年毫不意外十一年就这么眨眼间过去了。跟唐业约好的中午来得很快,桔年叫醒了非明,换上她的小红袄,等着唐业的车轮声。
将近一点的时候,她们等来了唐业的电话。
唐业在另一端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阿姨在城西院跟留守的同事包饺子时急性心肌炎发作了,现在已经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情况很不妙,阿姨身边没有什么人了,桔年,我……”
他还没有说完,桔年已经明白了,赶紧飞快地答应着:“我们没事,你快去忙你的,病人要紧,你不用惦记着我们这边,一切等她好转了再说吧。”
非明换好了衣服,半靠在床头照着一面小镜子,见状有些困惑,忍不住问道:“姑姑,唐叔叔什么时候接我们一块去过年啊?”
桔年走过去,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非明头上的小红帽,笑道:“跟姑姑两人过节不也是很好吗?姑姑马上买菜做饭去。”
桔年手忙脚乱地把热腾腾的清蒸鱼从锅里端出来,烫得她直甩手,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了大门处传来的动静。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按照当地的风俗,除夕年夜饭普遍吃得比较早,饭前照例是要放鞭炮,零落的噼啪声中,桔年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断定那一阵阵叫门声并非是幻听。
非明仍是靠在床上看她喜爱的韩剧,迷迷糊糊的,手里还抓着遥控器,见桔年走过来,便揉着眼睛问:“姑姑,晚饭好了?”
桔年一边朝院门走去,一边回答说:“马上就好,我去看看是不是唐叔叔来了。”
她拿了把伞穿过门厅走至小院,铁棍焊就的院门外果然有人,但是并非是她意料中的唐业,而是一手握住一根铁棍,一手徒劳地遮挡着细雨的韩述。
看见她的人之后,门外的韩述显然松了口气,“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桔年却驻足不再近前,这个时候韩述的出现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不是意外。之所以说这么矛盾的话,因为自打两人重逢开始,他一直都是阴魂不散的。可今天的日子特殊,他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一年一度团圆饭的时节抛下父母跑到她里这胡闹,更何况一天之前他刚在她面前负气而去。
韩述见她不动,顿时有些耐不住了,没好气地抱怨道:“你吃了定身丸了?快给我开门,衣服都快湿透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就像一个晚归的丈夫,桔年却轻易打破了这种让他满意的亲昵氛围。她撑着伞,雨水让他们的距离看起来更远一些。
“你有什么事?”她问得很是小心。
韩述顿足,“你非得隔着这个破铁门跟我说话吗?这也不是待客之道吧?”即使有一只手挡在头顶,但他的头发还是基本湿透,一缕缕地贴在额前,看起来很是狼狈。
桔年说:“今天不是待客的日子,大过年的,你来这儿干什么,别闹了,回去吧。”
韩述看来是真急了,单手抓着铁门直晃,“你能不能让我进去再说,这雨浇在身上真不是开玩笑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节苍白得泛青,想来真的是冷得厉害,话音刚落,还很应景地哆嗦了一下,侧身打了个喷嚏。
桔年犹豫了一会儿,恻隐之心似乎让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有了一丝软化,她上前几步,与他一门之隔。
韩述刚升起的期待很快就熄灭了,他看见桔年伸出手,一度误以为她要将门打开,谁知她却是收了手里的伞,欲从铁门缝隙中塞过去给他,“伞拿着,你原先那把我放在了孙医生的办公室,我……我先进去了,你赶紧回家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