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急急回禀道:“鹿太多,全都野性毕露,这里的地形又极其不利,两边是悬崖,只中间一条窄道,我们很难冲进去,只怕要调动军队。”
刘彻立即惊醒,随手解下身上的玉佩,递给公孙贺:“传朕旨意,调守护甘泉宫的军队进来救人。”
被众多侍卫护在中间的李妍凝望着鹿群间的霍去病和李敢,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
刘彻紧握着拳头在地上走来走去,焦急地等着军队来,一面怒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李敢怎么了?”
所有的侍卫都面面相觑,一个胆大的恭敬回道:“臣等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当时骠骑将军和关内侯身边都没有侍卫随行。”
与我们焦虑的神色相反,立在众人之后的卫伉看向霍去病时,眼中似带着隐隐的笑意。
卫青的门客都纷纷背叛他而去,唯一留下的任安自然极得卫氏诸人的重视,现在贵为太子少傅。他独自一个人立在角落处,阴沉着脸盯着远处,时不时与卫伉交换一个眼神。
在远处打猎的卫青此时才赶到,看到场中景象,听到侍卫的回话,一向沉稳如山的他脸色猛变,视线从公孙敖、任安、卫伉脸上扫过,公孙敖、任安都不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下了头,卫伉却是愤愤不平地回视着父亲。
我立在树端,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切。
去病箭筒中的箭越来越少,如果箭没有了,去病该如何面对千百只愤怒的鹿蹄和锋利的鹿角?身子不自禁地颤着,一颗心慌乱害怕得就要跳出胸膛。
一定要镇静,一定要镇静!金玉,如果你要去病活,就一定要镇静。连着说了几遍后,我跳下树,向赵破奴跑去。
去病身上的羽箭只剩最后三只,众人齐齐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他瞟了眼地上的李敢,手发三箭的同时,身子急速向李敢跃去,拿了李敢身上的箭筒的刹那,又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转落回原地,搭箭挽弓,又是三箭,眨眼间三鹿已倒,可有一头鹿已冲到他身前,距离过近,箭力难射。
那头鹿锋利的角刺向他的腰,远处的鹿又在冲来。他右手四指夹着三箭,抬起右脚搭弓。左手抽刀,刀锋准确地落在身前的鹿脖的同时,三支箭也快速飞出,穿透了三只鹿的脖子。
电光石火间,霍去病的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生死一瞬,却依旧透着洒脱不羁,英挺不凡,包括刘彻、卫青在内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好”。
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几个将军侯爷甚至挥舞着刀,如在军中,有节奏地呼喊着“骠骑将军!骠骑将军……”
我把赵破奴拽到一边:“赵侯爷,麻烦你立即去追公孙贺,等他传完圣旨,再设法和他一道回来。不用你做任何事情,只需要用你的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没有时间客气和解释,只简洁地说着要求。
赵破奴面色先一怔,接着一变,继而落地有声地道:“末将一定做到!”他用的是军队中接到军令的口气,无形中用生命保证完成我的要求,我感激地点了下头,他立即转身离去。
我从几个侍卫手中抢过箭筒,全部绑在身上,拣地势孤绝处向上攀去,待觉得高度角度都合适时,身子吊在一棵探出崖壁的松树上,闭目了一瞬,长长的狼啸从喉间发出。
伴着狼吟,我松开手,身子仿若流星,急速地坠向山谷。鹿群听到狼啸,队势突乱,急急地尽力避开我所处的方位。鹿的数量太多,谷中的地势又十分狭窄,彼此冲撞在一起,虽然慢了来势,却没有地方可逃。
我抛出金珠绢带,钩在树上缓一下坠势,又立即松开,重复三次后,已接近地面。最后一次松开,落下的同时,几近不可能地在鹿角间寻找着落脚点。
众人全都屏息静气地盯着我,此时我人在半空,无处着力,脚下又都是奔腾着的鹿,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乎等待着我的唯一结果就是死亡。
金珠先我而去,三击三中鹿头,三只倒下的死鹿替我微微挡了下奔腾的鹿群,我趁机落在了死鹿的鹿角后,金珠抡圆,周密地护着全身,同时以狼啸逼慢一部分鹿。
霍去病一声大叫:“金玉!”他这可不是什么见到我欢喜的叫声,而是暴怒震惊的斥责声。
我向他一笑,一面随着鹿群艰难地接近他,一面吼道:“看顾好自己,我若发现你现在因为分神而受伤,一定一年不和你说一句话。”
两人之间的距离,往日以我们彼此的身手不过几个起落,今日却走得万分艰难,每一步都在成百上千只奔腾的鹿蹄、锋利的鹿角间求生,当我越过他用鹿尸堆成的屏障,落在他身侧时,我和他的眼中都有泪意。
不管下一刻发生什么,不管今天能否脱困得生,至少我们在一起了。
我到的那一刹那,他正好射出最后一支箭。我立即把背上的箭筒扔给他,霍去病接箭筒,挽箭,一连串动作快若闪电。望着轰然倒下的鹿,我刚才一直的冷静突然散去,心急急跳着,幸亏到得及时,如果再晚一些,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
我的箭术不如他,所以不浪费箭,把带来的箭筒全都放在了他的脚边。把死鹿拖着垒好“堡垒”,又赶紧去检查他是否伤着。
他一面搭箭,一面轻声骂了句:“你个蠢女人!”
躺在地上不动的李敢,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地说:“这样……的……蠢……是你的……福。”
我看霍去病身上虽有不少血迹,自己却没有受伤,遂转身去看李敢,箭中得很深,因为穿着黑衣,远处看不出来,此时才发现大半个身子已经被鲜血浸透。
我把金创药全部倒到他伤口上,他扯了扯唇角,艰难地一笑:“这可是霍去病的箭法,不必……费劲了,他虽没有想要一箭毙命,可也没有留情。早点儿救还说不定能活下去,现在……不行了。”
我急急想止住他的血:“你一定要活下去,李妍正在外面,她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你若真死了,她只怕真要再大病一场。”
李敢面上的表情变幻不定,这一生的哀愁痛苦欣悦都在刹那间流转过。
“去病,你……为什么?”此时此地,我不好说他糊涂,可他此事真做得糊涂,他要李敢死,这没什么,可他不该用这么蠢的方法。李敢是大汉朝的堂堂王侯,家族世代效力汉朝,他如此射杀李敢,按照汉朝律法也是死罪。
霍去病一声不吭地盯着前方的鹿群,“嗖嗖”几声,几头鹿又应声倒地。
李敢低低道:“你不必生气,我们都被人设计了。我这几日心中不快,所以命侍从都走开,只身一人专拣偏僻处打猎,到此处时一个女子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地就和我打在一起,招招狠辣,逼得我也不得不下杀手,看到你今日的装扮,我才明白……”他咳嗽起来,话语中断。
我一面替他顺气,一面道:“我明白了。我刚才隐约看到一个女子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样,鹿群奔跑的混乱本就让人心烦意乱,血气涌动,杀意萌生,何况去病事先已被公孙敖激起怒气,他在远处只看到身影,再加上你以前就想杀我,那日晚上我们撞破你和李妍时,你又动了杀念,所以去病急怒之下就射了你。”八壹中文網
李敢呵呵笑起来,嘴角的血向外渗着:“公孙敖和你说我打了卫大将军?”
霍去病沉默地没有回答他,李敢自顾说道:“当日听闻父亲自尽,我一时伤心过头,就去找卫大将军,想问个清楚明白,他为何不肯让父亲带兵正面迎敌,父亲又不是第一次迷路,为什么偏偏这次就会自尽?他的侍从拦着不让见,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话,全都是些辱骂父亲的言辞,我一怒之下就大打出手,恰好卫大将军出来,他想喝止我,我气怒下顺手推了他,但立即就被侍卫拉开了。卫大将军问我为何打人,我能怎么说?难道要把他们辱骂父亲的言辞重复一遍?何况当时正气急攻心,觉得都是一帮小人败类,懒得多说,没想到恶人先告状,那两个侍从一番言语,就变成了我主动生事。”
我哼了一声,冷声道:“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公孙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今日就说了出来。”
李敢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嘴里的血不停涌出,他拽着我的手:“金玉姑娘,求你……求你……”
一个生命正在我眼前消失,看到他眼中的不舍和痛苦,我突然觉得过往的一切恩怨都没什么可计较的,犹豫了下道:“我不可能没有底线,但我一定答应你尽力忍耐李妍,也会劝去病不要伤及她的性命。”
李敢大喘了几下,眼中满是感激,面色虽然惨白得可怕,但神情却很平静。看到他的平静,我本来的几分犹豫散去,一点儿都不后悔作出这个承诺。
他合上了双眼,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右手的食指缓缓移动,手簌簌颤抖着,却仍然挣扎着想做完一件事情,抖了一会儿,手终于停了下来,一动再不动。嘴边的那丝笑,凝固在殷红的血色中,透着说不尽的凄凉悲伤。
我轻轻抬起他的手,一个用鲜血画出的藤蔓,浸透在袖边上,虽然没有写完,可因为我对这个太熟悉,明白那是一个藤缠蔓纠的“李”字。
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这个“李”字,想起初见他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豪气冲天的场景,心里也酸楚起来,本想立即用刀把袖片划碎,一转念,把袖片细心割下,藏入怀中。
远处赵破奴、复陆支、伊即靬率领着全副武装的军士隔开鹿群,向我们冲来的鹿数量锐减,我们的箭也恰好用完,霍去病随手扔了弓,用刀砍开冲撞过来的鹿。
“他死了。”我走到霍去病身侧,挥舞金珠打死了几头欲从侧面冲过来的鹿,“李敢的话已经死无对证,不过还有很多蛛丝马迹可查。鹿群很有问题,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法子让这些鹿会聚到此处,但给我点儿时间,我一定可以查清楚。”
霍去病伸手来握我的手,眼睛看着逐渐接近的赵破奴他们:“我要你把李敢刚才说的话全部忘记。”
他的手冰冷,我的手也变得冰冷。
我的眼中涌出泪水,紧咬着唇把眼泪逼回去:“好!”
赵破奴奔到我们身前,单膝向霍去病跪下,脸却是朝着我:“末将幸不辱命!”
赵破奴看到血泊中的李敢,脸色瞬间大变,复陆支、伊即靬性格粗豪,没什么避讳地问:“关内侯死了吗?”
霍去病淡淡吩咐:“把李敢的尸身带上。”说完不再理会众人,当先而行。
赵破奴向我磕头:“如果末将再快点儿,也许关内侯可以活着。”
我摇了下头,沉默地远远随在霍去病身后。
刘彻见到霍去病的一瞬先是大喜,却立即敛去。
复陆支把李敢的尸身搁在地上,李妍一声未吭地昏厥过去,随行的宫人太医立即护送她回甘泉宫。
刘彻的视线在李敢尸身上扫了一圈,冰冷地盯向霍去病,一面挥了下手。原本守在周围的侍卫和官阶低的人都迅速退远。有侍卫想请我离开,我身子没有动地静静看着他,一向沉默少言的卫青突然道:“让她留下吧!”侍卫犹豫了下,迅速离去。不一会儿场中只剩卫青、公孙敖、公孙贺等位高权重的人。
刘彻冷冷地说:“你给朕个理由。射杀朝廷重臣,死罪!”
霍去病上前几步,跪在刘彻面前,却一句话都不说。
刘彻的面色渐渐发青,公孙敖匆匆跪下,哭泣道:“臣死罪!关内侯当日殴打卫大将军,卫大将军顾念到关内侯因为父亲新丧,悲痛欲绝下行为失当,所以并未追究,可臣今日一时失口竟然把此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骠骑将军。”
刘彻气得一脚踢在公孙敖身上:“去病的脾气你就一点儿不知吗?”
公孙敖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立即翻身跪好,顾不上身上的伤,只磕头不止,口中频频道:“臣死罪,臣死罪……”
不大会儿工夫,公孙敖已是血流满面。卫青眼中情绪复杂,最终还是不忍占了上风。当年公孙敖对他的救命之恩,他真的是感念一生。卫青跪在刘彻面前,磕头道:“一个是臣的外甥,一个是臣的下属,李敢之死,臣也应该负责,求陛下将臣一并惩治。”
刘彻没有理会卫青,只怒指着霍去病骂:“看你带兵和行事比年少时沉稳不少,还以为你有了妻子儿子知道收敛了,今日却又做出这种事情,你给朕老实说,李敢究竟还做了什么?”
霍去病的身子挺得笔直,背脊紧绷,可他的心却在寒冰中,他用表面的强悍掩藏着内心的伤痛,他从小视作亲人的卫氏家族还是对他出手了。
刘彻肯定也感觉到事情有疑,在言语中替他找着借口和理由,希望把责任推给李敢,可霍去病怎么可能往一个已经死亡、不会替自己辩解的人身上泼污水来为自己开脱?他更不可能说出实情,让卫青陷入困境。刘彻一直寻找着机会打压卫青,但卫青行事从无差错,此事一出,即使卫青完全不知情,刘彻都不会放弃这个良机,将公孙敖的错算到卫青头上,何况以卫青重情义的性子,也绝不会舍弃公孙敖。
刘彻等了霍去病半晌,霍去病却依旧一句话不说。刘彻怒道:“你是认为朕不会杀你吗?”他蓦地指着我道:“金玉,你过来!”
我上前静静跪在霍去病身侧,霍去病一直纹丝不动的身子轻轻颤了下,却依旧低垂目光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刘彻道:“今日见了金玉举动,朕虽然不喜金玉,但也不得不赞一声,这个女子担得起你为她所做的一切,你打算让她做寡妇吗?”刘彻冷着声缓缓问:“或者让金玉陪你一起死?”
霍去病垂放在身子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青筋直跳,手指过处,地上的碎石被无意拢入掌中,他的指缝间鲜红的血丝丝缕缕渗出。
我去握霍去病的手,用力把他握成拳的手指掰开,把他掌中的石砾扫去,擦干净左手后,自顾道:“另一只手。”他愣了下,把另一只手递给我,我把碎石轻轻扫干净后,拿帕子把血拭去,淡淡道:“好了。”说完握住他的手,他虽没有推开我,却仿若木头,没有半点儿反应。我固执地握着不放,眼睛痴痴地盯着他。好一会儿后,他终于侧头看向我,我向他一笑,他的眼中光华流转,歉疚温暖都在其间,原本的伤痛冰冷退去几分,缓缓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两人旁若无人,众人也都表情呆住。刘彻忽地连连冷笑起来:“金玉,朕若问你是否想死,恐怕是多此一举了。”
我恭敬地磕了个头,心中对刘彻满是感激,不管他是因为惜才,还是感觉到事情有疑点,但他一直在给霍去病机会,甚至想用我的生命做威胁去撬开霍去病的嘴。
“陛下,民女随骠骑将军一起。”
刘彻沉默地在原地走来走去,一面是大汉律法和后世千载的名声,一面是霍去病的性命,就是一贯被人称赞为睿智的大汉朝皇帝也头疼万分。良久后,他面色带着疲惫,问道:“听闻今日还有侍卫不小心被鹿撞死?”
一旁的侍卫首领立即回道:“是,共有八个侍卫被鹿撞死,张景、刘大山……”
刘大山?我从公孙敖、任安面上扫过,漫不经心地想,他们做得倒也还算周密。
刘彻听完后,点了下头,抬头望着天,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李敢身陷鹿群,不慎被鹿撞倒后身亡,厚葬!”
众人愣愣,赵破奴他们率先跪下:“陛下万岁!”在场的大部分人也纷纷反应过来,跟着高呼“陛下万岁”,也有愤怒不满、恨盯着霍去病的人,但在刘彻冷厉的视线下,都低下了头,随着他人跪下。
自霍去病要我忘记李敢所说的话起,我一直很平静地等着一个宣判,此时却心情激荡,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给刘彻磕头,真心实意地呼道:“陛下万岁!”
刘彻望了一眼弯身磕头的霍去病,眼中仍满是怒意,甩袖就走:“哼!万岁?真希望朕万岁,就给朕少惹点儿事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