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惠跪在地上,声音清晰明亮,却难掩不安:“……原答应了李大人的,结果接了五爷的帖子。我们戏班的二掌柜带了几个徒弟去了李大人那里,我带了几个徒弟赶了过来。因人手不够,就临时从其他戏班借了两个打杂的。没想到竟然冲撞了世子爷和五少爷。实在是该死!”说着,咚咚咚,毫不含糊地磕了三个响头,“我已经把人给绑了起来,就跪在门外,听候夫人的发落。”
十一娘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端起手边的茶盅,用茶盖拂了拂浮在水面上碧绿的茶叶。
清脆的撞瓷声在安静的屋子里瑟瑟作响,给人一种略一使劲,这茶盅就会被打碎般揪心,一如他此刻的处境,只要端着茶盅的人一发怒,他就会粉身碎骨……
如颗大石头压在心里,周德惠的头低得更低了。
“本来呢,教我们家五少爷唱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家五爷就好这一口。”十一娘见周德惠身子微抖,这才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道,“可把我们家五少爷比戏子,还围着哄笑,未免太过失礼了些。”这世间相像的人多的是,如果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只怕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不如以平常的心态对待,“何况你们走江湖的,练的是眼皮子功夫。我们家两位少爷今天出来喝喜酒,一个穿着刻丝,一个穿着蜀锦,他都敢这样行事,可见是个胆子极大的。我今天要是不惩戒他一番,只怕他以后还会做出连累班主的事。我要是惩戒他一番,听班主的意思,这个人是临时从其他戏班借来的,只怕泼了班主的面子。”说着,她语气里就有了几分迟疑,“实在是让人为难。”
周德惠来前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听十一娘的语气有些松动,不亚于佛语纶音,忙道:“千错万错,全是我识人不清。夫人大人大量,我也不让那人的秽气沾了世子爷、五少爷和孙少爷的,待唱完了堂会,我立刻将这人按班规处置,赶出燕京。”说着,重重地给十一娘磕起头来。
“周班主快起来。”虽然嫁到徐家很长时候了,十一娘还是不太习惯有人这样给她磕头,“我也是来做客的,不想坏了我们三爷的兴致。既然周班主已经有了主意,那这件事我回去也就不用跟侯爷和五爷提起了!”
周德惠满脸感激地退了下去。
徐嗣谆欲言又止。
十一娘笑道:“怎么了?”
徐嗣谆吞吞吐吐地道:“那个人既然不是德音班的人,周班主怎么能处置他……”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八壹中文網
十一娘一愣,随后笑起来。上前揽了徐嗣谆的肩膀在他额头“叭”地亲了一下。
徐嗣谆脸色绯红:“母亲……”一副手脚无措的样子。
十一娘亲他,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们谆哥儿长大了!”十一娘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欣慰,“知道动脑筋,判决是非了!”然后揽了他的肩膀到炕上坐下,“你说的很对。那个周德惠一进门就没有说实话。你想想,既然是你五叔下的帖子,又是到你三伯家里来唱堂会,虽然比不上去我们家,可也不敢随随便便地就带人来。要知道,这个时候通常都比较混乱,内院外院也不是分得那么清楚,要是带来的人偷了东西被发现或是冲撞了女眷,那就万死不辞其咎了。所以说,这个人决不可能是从其他戏班里借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借来的,也是和他们戏班关系非常好,周班主不仅知根知底,而且还常常会在这种缺人手的时候跟着周班主唱堂会的。算是半个班里的人。要不然,周班主也不会说按班规处置了。”
徐嗣谆点头。
“他一开口就说是你五叔下的帖子,又说先前答应了其他人,言下之意是因为看在你五叔的面子上,他才会想办法来你三伯家唱堂会的。我们一听,自然会心里一软。他紧接着已经把人给绑了,就在屋外等我们处置。我们听了,怒气会消一点。再提到今天是你侄儿做满月,我们看在亲戚的面子上也不好大闹,这样会东一下,西一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母亲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徐嗣谆困惑地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笑道:“那是因为周班主最后处置的结果我很满意啊!”
徐嗣谆不解。
十一娘轻声道:“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人际圈子,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规矩。班规处置,是要在祖师爷面前开堂,请了得高望众的前辈,当着徒子徒孙的面惩罚的。德音班是燕京三大戏班之首,在梨园影响深远。那人顶撞了你们,周班主用班规处置他,就算周班主不把他赶出燕京,别的戏班知道了他的事,就再也不敢用他了。他以后也不可能唱戏了。这样就足够了。俗话说的好。狗急了要跳墙,兔子急了要咬人。都是被逼的。那人虽然不能唱戏了,但还可以做别的。有一线生机,就不会乱来。我们又何必为自己惹些麻烦呢?”
还有一个原因十一娘没有告诉徐嗣谆。
她要是亲自处置这个人,势必会惊动太夫人、徐令宜、徐令宽,甚至是五夫人,让徐嗣诫再一次成为众人关注的中心。
往事,对徐嗣诫是一种伤害。
但纸包不住火。
她想等徐嗣诫再大一些,找一个适当的机会,由她亲自来告诉他一个关于他身世的“故事”,而不是待他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版本后伤心不已地到处找人求证……徐嗣诫虽然不是她生的,却在她身边长大。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狼狈。这也是她当初为什么会对服侍徐嗣诫的丫鬟、婆子都精挑细选,甚至超过了之后为谨哥儿挑选丫鬟、婆子的慎重。也是她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只有在她的身边,那些人才不会乱说,减少徐嗣诫听到那些流言蜚语的机会。
所以她最后提到徐令宜和徐令宽,实际上是在告诫周德惠,如果不遵守诺言把那个人赶出燕京,徐家是决不会罢休的。
徐嗣谆哪里知道十一娘心里的这些弯弯曲曲,他两眼发亮地望着十一娘:“母亲,您好厉害。连他们的班规都知道?”
十一娘不由汗颜。
忙道:“我这也是听别人说的。不像你,能跟着你父亲到处走动,印证这些事是不是正确的。”然后笑道,“事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所以你要好好地跟着你父亲学习那些庶务,遇到那些狡猾的人,就骗不了你了。以后弟弟们遇到危险,你也可以好好地保护他们了,不让别人欺负他们了!”
“我知道!”徐嗣谆大声道,“我会好好读书,也会好好跟着父亲学习管理庶务的。到时候不让别人欺负弟弟们。”
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他点头。
徐嗣谆也绽开一个羞赧的笑容。
十一娘就趁机道:“你是哥哥,要是以后再遇到刚才那种情景,只管拉了诫哥儿出来。知道了吗?”
谁知道徐嗣谆听了表情一滞,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十一娘有些意外,想了想,柔声道:“不要紧,我们谆哥儿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景,不免有些紧张。以后就知道了!”
徐嗣谆却摇了摇头,性生生地望了十一娘一眼,低声道:“我,我害怕!”
十一娘一愣。
徐嗣谆已道:“……他们那么多人……南妈妈要去报信……我害怕……拽着南妈妈的手臂……”
十一娘“扑哧”笑起来。
徐嗣谆愕然地抬头。
十一娘的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几分狡黠:“你害怕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也害怕你!”
“他们也怕我?”徐嗣谆吃惊地望着十一娘,“他们人多,怎么会害怕我?”
“这世上,可不只是人多就行的!”十一娘慢悠悠地道,“你想想,他们人虽然多,可你的身份比他们高,到周班主那里说一声,就能让他们被班规处置,甚至是被赶出燕京。他们明明知道,为什么他们还会围着你们哄笑呢?”
徐嗣谆显得很困惑。
十一娘鼓励他:“你想想当时的情景!”
“我们去后台……”徐嗣谆回忆道,“他们看到我们都垂手立到了一旁……听见我问有没有大刀,都围了过来……还有人给我们端茶水过来,有人告诉我怎么舞大刀……只有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的人没有动……那个人就主动给我们唱戏。还问我们爱听不爱听,要是爱听,以后可以点了他去唱堂会,如果想学,他还可以告诉我们唱……他脸上扑了很多的粉,却不像雨花她们,是香香的,反而味道很怪,很难闻……我拉了五弟要走,他却拦了我,非常要教我唱戏不可。南妈妈进来了,要带我走,那人一直求……”他说着,怯生生地望着十一娘,“我就听他唱了两句……五弟听着好听,跟着他学起来……”
十一娘不听也能猜出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就像很多初出社会的人一样,心里明明不愿意,却不好拒绝,结果被人得寸进尺……
她轻声问他:“你看,你们刚进去的时候,他们主动问你要什么,还端茶水给你们喝。和我们家那些小厮一样。那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笑你们呢?”
徐嗣谆没有立刻回答,脸上慢慢露出恍然的表情:“是南妈妈说他们,我紧紧拽了南妈妈的胳膊,五弟唱戏给他们听的时候……”
十一娘就若有所指地道:“你看,你不怕他们的时候,他们都看你的脸色行事。等你露出害怕的表情时,他们不仅不怕你了,还笑话你!所以说,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是谁的胆子更大的事!”
徐嗣谆低下头,拳头紧紧地握成了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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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一个的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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