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困是种容易传染的行为。
好比陆珣睡得天昏地暗,睫毛伏着一动不动。阿汀靠在桌面上无所事事地看呀、看呀……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手肘本来离他挺远,足足的四十五厘米。她像是化身成某种谨慎又小心的小动物,温吞吞往这边挪又挪,靠又靠。
花了漫长的半个小时,肌肤碰到另一具身体的肌肤,她老老实实的停下。
松软碎发被风吹着,微微纠缠面庞,碰得眼皮发痒。
陆珣被这细小的动静弄醒,抬头在她额上亲了亲。
旋即支起一条手臂托着下巴,轮到他静静观赏她,指尖在浓黑的发丝中游走。
阿汀这一觉睡到六点半,傍晚的余晖泛着澄澈的金色,浅浅铺盖在世间,仿佛盖上一层朦胧梦幻的滤镜。
“几点了?”她迷迷糊糊地问。
“六点半。”
陆珣仍是看着她,目光灼灼。阿汀揉着惺忪的睡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笑了一下。
她是没头没尾、稀里糊涂的笑,边笑边伸手去挡他那双灼灼的眼睛,不让他继续一眨不眨盯着。
他则是好整以暇的笑,添了戏谑。脖颈一扬,口一张,玩闹般咬住她的手指头,懒洋洋问她接着要去哪里。
“不要玩。”
阿汀抽出手。
头发睡得烂七八糟,她边拆辫子边自言自语似的低语:“五点半放学,学校食堂饭菜应该没剩多少,而且凉了……”
陆珣的手不肯安分,伸过来拨弄头发。这里摸摸那里碰碰,阿汀被扰乱得无法进行思考,又板着脸阻止他:“不要玩了。”
这才停下作乱。
他重新靠下去,侧脸贴着冰冰凉凉的桌面。眼皮半落着,像没了肉骨头的狗狗,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阿汀看着好笑,问他饿不饿。
“饿。”
他用散漫的语气陈述:“你饿了我两顿。”
“那是你睡着了。”
“宋小老板自己承诺的条件没做到,还想推卸责任。这样做老板是要上法院的。”
阿汀眨一下眼睛:“你要告我?”
陆珣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看你表现。”
这台词多耳熟,她早上刚说过呢。
“太嚣张了,你这样做员工会被开除。”阿汀有样学样地反击,提着包站了起来,朝他伸出手。
这不是陆珣想要的‘表现’,他不理。
“快起来。”
“不。”
“起来起来,我们去吃饭。”
“不想动。”
“起来啦。”
拔河似的拉拉扯扯,老半天弄不动陆珣。阿汀无奈叹口气,一如既往地认输。又是这样那样磨蹭了好久,总算满足了他的起床气,在天黑彻底前走出了教学楼。
附近只有美食街最热闹。两人慢悠悠逛一圈,填饱肚子,还顺手买了点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再往下走就是自家摊子了。
短短三天时间——或许归功于那场大闹,阿宋夜摊在美食街小有名气,天天都有新客慕名而来尝滋味。而后发现物美价廉,自然而然成了回头老客。
宋敬冬这周要帮着老师折腾文章,算是日夜闭关在教室宿舍里头。未免摊子忙不过来,林雪春物色了两个手脚利索的帮工。上菜擦桌洗碗都交给他们,自个儿只负责招待客人,说说笑笑点个菜,最后结账算钱就行。
这会儿摊子坐满客人,但都点过菜,顶多中间喊着加菜加酒。林雪春还算悠闲,大咧咧支着腿坐在冰箱旁边剥豆角,时不时跟隔壁摊子聊两句。
“哎雪春,你女儿来了。”隔壁老板娘抬抬下巴,忽然露出打趣味十足的笑容。
林雪春转头去看,原来是自家女儿又跟大尾巴狼走到一块儿去了。
说来也是麻烦。
儿女生养不好如债主,日日夜夜巴在你身上吸血食骨。但生养得太好又如金元宝,藏不住掖不好,到处都是惦记的人。
如今整条街都知道阿宋夜摊一大家子,里头兄妹样貌好脾气好,还都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不少人合计着这摊子生意红火,宋家爹妈看着能干,做婆家做娘家都成,应该能沾光。赶忙派出七大姑八大姨、或是有名气的没名气的红娘,没少跑来打听。
打听着打听着,不知怎的扯上陆珣。
有人说是大户人家的儿子,宋家夫妻的朋友儿子。
有人反驳:不啊,没那么简单。那是宋家定好的女婿,你家儿子要没他厉害,保准过不了丈人丈母娘那关。
两种说法相差很大。
前者侧面证明宋家来路不小,认得当地的大户人家,更值得想尽办法攀关系了;后者则为大大的障碍,阻止毛头小子们娶个美娇娘呢。
他们争论不休,林雪春摆个模棱两可的态度,宋于秋又是打死撬不出半个字的老石头。附近摊子老板成天嗑瓜子看热闹,都闲到下注了,赌宋家最后的女婿究竟是姓陆的,还是旁的阿猫阿狗。
五五开的赌局,隔壁老板娘压了陆珣两块钱。这会儿笑嘻嘻地问:“雪春,咱不多问。你就给个准话,这人是不是你那个朋友儿子?”
“是他。”
隔壁老板娘胜券在握了,高高兴兴:“是他就行。开局赚了钱,我给你家女儿包个大红包,然后你们夫妻俩请我白吃三个菜。就这么说好,别忘了啊。”
“去你的!”
林雪春随手丢去两条豆角丝,旋即一双火眼金睛盯着两个小年轻。开口语气不善:“你们怎么来了?”
“来帮忙。”
“顺路看看。”
再问:“怎么来的?”
两人交换个眼神,阿汀指了指路口:“在那边碰上了。”
“还能这么巧?”
老妈子满心狐疑,奈何上下左右看不出丝毫的可疑之处。只能暂时收起戒备之心,拍了拍身旁的板凳:“来得正好,坐着帮我剥豆角。”
陆珣就很自觉,或者说粘人。
自个儿搬张小板凳,一声不吭贴着小姑娘坐下。伸手拿两根豆角,犹如小孩拿到新玩具,挺陌生地琢磨了一会儿,不知从何下手。
“捏这边。”
阿汀小声说着,给他做示范。
陆珣有样学样地捏住尖稍,用力一掰,连带扯下细长的丝。非常简单的动作,但他有特殊待遇,得到了阿汀一句真诚的夸奖:“就是这样,你学东西真的超级快。”
林雪春:……
快他祖宗个快,三岁小孩看了都能学会好吗?他是聋子瞎子还是三个月大,有什么好夸?
你亲妈我还半个小时剥了一大袋呢,咋没见你多夸两句?
老妈子又生气又吃味,老大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忽而伸手撞女儿的胳膊,“你看那。”
林雪春看着斜对面的方向。
那儿前天还是未出租的摊位,除了白色的区域线外一无所有。谁知道下午四点骤然冒出一辆小小的摊车。
阿汀循着视线,首先看到摊车后面的两张桌。
不像他们家特地买来的折叠桌,重量轻好搬运。那个摊子上完全实打实,就是家家户户吃饭用的八仙桌八仙椅,想必不好运送。
接着入眼壮硕的背影,长发用筷子盘在脑后,仿佛女人的脑袋接在男人的身体上,看上去总有几分不和谐的笨重。
还没看到正脸,阿汀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何况那个摊子前摆着招牌,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字:阿封面摊。
“章程程?”
“四点半就来了,一个人来回跑来回折腾,走这里碰翻那边,走那里又摔掉这边,没见过这么蠢的手脚。”
阿汀疑惑:“没人来帮她?”
“来个屁。”
林雪春冷笑,“你瞅她脖子额头那块,青得发黑瞅到没。这是什么玩意儿你猜得着不?”
皮下瘀血呈青紫,后脖颈与额角都不属于容易磕绊摔伤的部位。小姑娘微微睁圆了眼睛:“她家里人打她?”
“她妈住院,肯定是那男的酒上头打她。”
林雪春一心二用,双手麻利剥着豆角,嘴皮子更为麻利地啧啧:“搞不明白她图个什么,老半天就两个客人。孤零零坐在那儿,骨头见不得人一样缩着,活得跟耗子似的。”
“柿子吃不?”
隔壁老板娘送来三颗柿子,顺势介入话题:“在说章程程吧?我也觉着她日子说不清,成天垃圾窝里掏玩意儿过活。你说不可怜?摊上刻薄妈刻薄婆婆,男人儿子没个护的,长得又寒碜,多可怜。”
“有她该的。”
林雪春撇了撇嘴:“多少有点出息,就不会承了她娘那副变来变去的嘴脸。她要是个好心肠的,谁不疼她几分?这世上有的是没源头的坏,甭想要没源头的好。自个儿做不好,就别指望外人上赶着对你好。”
“你看得还挺透。”
那边有客人来了,老板娘乐呵呵回去。
章程程摊子上也有客人,阿汀的注意力全部被带走,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留下。
陆珣不是她的注视中心,脸上所谓的孩子气便迅速消退。一层薄薄的眼皮淡漠垂着,眼神阴凉凉。林雪春是没留心他这幅模样,不然就会发现,章程程的变脸功夫不过三脚猫,远比不上野小子的转换自如。
“赶她走么?”
陆珣的话来得始料不及,林雪春听清了。仍是手一顿,下意识反问:“啥?”
陆珣换了个仔细的说法:“这街上所有食物摊都有安全许可证。证是街道公安局开的,随便找个理由收回来,她就开不了了。”
是有这回事。
林雪春办过安全许可证,又是填表格又是做样菜。一会儿去东边打证明,一会儿去西边签保证书。整个流程又臭又长,外地人打折还要收两百块钱,想起来就烦。
隔壁章程程没有工作,偏心的章老太太肯定不给她钱。而且她不太认识字,这证究竟怎么来的?
只能来自婆家,代价是她身上的青青紫紫。
再没有别的答案了。
林雪春猜得七七八八,陆珣猜得到吗?
她觉得他能。
啊不。
应该是能猜到,但不必要。
所谓的安全许可证落在陆珣口中,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小事罢了。他压根不在乎章程程被打成什么样,不在乎她的死活。阿汀在那儿诧异的时候,这个同样遭受过虐待的野小子面无波澜,半个眼神都没给。
竟然分毫没有动容过。
林雪春不由自主看向陆珣,突然发现他有了权势的加成,他变得神通广大,能够轻而易举断掉别人的生路。
如今的他冷血而狠戾。
还意外发现一个事实。
那就是她林雪春常常把陆珣当成半个儿子,肆无忌惮教训他。他大多老老实实挨训,不顶嘴不龇牙咧嘴。弄得她老以为他对宋家小屋有点归属感,搞不好心里暗暗把他们夫妻俩当成长辈尊敬,也不一定。
不料只是误以为。
她到这个瞬间才猛然醒悟。林雪春这个人在陆珣心里不是长辈,不是老妈子,或许连年龄样貌都是模糊的。她头上只有大大标签写着:阿汀她妈。
长大后的陆珣位置摆得特别正,仅仅冲着小丫头来。管你什么宋敬冬林雪春王君,这个那个的只不过小丫头的亲人、朋友。
她喜欢,他给面子。
她不喜欢,他铲除。
之前大费周章送家具戏耍章程程,包括给宋家提建议、主动提出赶走章程程。不是因为章程程和林雪春有矛盾,而是章程和阿汀她妈有矛盾,会影响到阿汀。
陆珣与所有人事物的联系都隔着阿汀,只隔着阿汀。从头到尾他光是纯粹的、偏执的疯狂的围着她打转,其他万事万物分成与她有关,与她无关,仅此而已。
真的就这么凉薄。
林雪春心情有点儿复杂,因为如此一个野小子比牛皮膏药难缠多了,犹如那泥地里无孔不入的蚂蟥。钻进身体里就不肯出来,割开肚皮都很难揪出来。
这俩小家伙感情真有这么深?
老妈子乱糟糟想着,回过神来凶巴巴地拒绝:“说了用不着你做好人。她开她的关我屁事?有本事来抢我的生意,看谁抢得过谁!”
阿汀悄悄压低声音说:“妈妈要面子,你不要这样说,她会觉得自己被小瞧的。”
接着看了看陆珣手里的豆角,急急阻止他:“有点太大段了,炒起来不入味的。中间折成两半差不多。”
她的心思回来了,陆珣的心情就回来了。按照她说得又折了段,“这样?”
“对。”连连点头。
两颗脑袋凑得近乎,叽叽咕咕说说笑笑。明明三个人坐在一块儿,偏偏林雪春插不上话。
老妈子的眼神复杂,豆角掰得啪啪响。
截止到这个时候,她真没打算为难章程程。
然而就在五分钟后,那个光顾章程程摊子的客人来到他们面前说,章程程所谓的炒面与他们家摊子上的味道极为相似,几乎分毫不差。
“不信的话,我打包了炒面炒年糕,你们试试。”
那人压着头发,遮挡着眉目,“那女人让我去外面帮忙传话,说她家的东西跟你们家差不了,还比你们家便宜。我想着你们这儿总是桌子坐满,话放出去肯定被她占了便宜。这才过来提个醒儿,说完我就先走了。”
“等等!”
林雪春大嗓门叫住他,他咽下口水。一脸不想介入摊子仇恨的为难表情,正要推脱,没想到林雪春塞给他一袋冰啤酒。
“这……”
“天热,拿去解解渴。”
压着脾气送走好心提醒的男人。林雪春回头掀开袋子一看,怒火瞬间噌噌冒!
原因无他。
肉末包菜丝作辅料,面粉年糕任你选,额外要求再加蛋——这是二十一世纪红帐篷里必备的主食做法。八十年代少有人舍得这么折腾,因而显出宋家夜摊的独特。
章程程那边用的辅料完全相同,这事儿或许是巧合,姑且不提。关键问题出在炒粉的粉,它是分地域的。
北通在北边,日暮村在南边。二者的粉天差地别。
拿外形来说明,北方的粉透明色,有直径,称之为粉条更为生动形象;而南方的粉百分百呈白色,用稻秆捆成小团保存。粗细程度如发丝,由此得名粉干、粉丝等。
阿汀上辈子只知粉干不知粉条,来了北通才发现这儿的粉另有所指。她只会处理南方的粉,兄妹俩花了两天功夫跑遍大大小小的杂货铺、百货店,最后在偏远的一家小店里找到他们想要的粉干,别无二家。
这南方粉在北方做,男女老少新鲜极了,爱吃。
同行眼红,还多次声称他们没见过这种粉,旁敲侧击问她们是否老家带来,还是在当地哪个店铺里买来。
林雪春次次打着马虎眼敷衍过去,硬是半个字没透露过。结果半路出现在章程程的摊子上?
谁他狗娘养的敢说是巧合,她一个巴掌盖上去好么!
林雪春性子冲动,认定章程程故意搞鬼。连带着看‘阿封面摊’四个字都膈应,没别的来龙去脉好讲究,她这就想去扯头发撕衣服,当街打掉章程程的大牙!
阿汀好不容易给她拦住,劝她坐下来尝了尝味——
好哇!日他奶奶的当真没半点差别!
章程程我他娘的打不死你!
老妈子怒火升级,额头青筋突了出来。撸起袖子抢菜刀,一脸‘谁都别拦着我宰耗子’的凶恶表情,眼看着就是你死我活的架势,路边小孩看了都被吓哭。
“妈,你冷静点!”阿汀还是拦她,特别怕她一个冲动之下,真的闹出人命或是其他收不了场的局面。
“走来!”林雪春眼睛都红了:“天杀的死婆娘,但凡她不要脸点,说自个儿厉害看两眼就学会炒面。说做梦传了手艺,老娘都是有理没处儿说,咬断牙齿只能认!但这粉干摆在眼前,怎么回事还看不明白么?!这贱玩意儿肯定进咱们家偷东西了!不然就是用了别的阴招?”
“老娘放过她这么多回,她还来找打。今天我就把这刀架脖子上,看她能编出什么说法!”
挥舞菜刀属于危险行为,宋于秋默不作声抢了过去。林雪春连蹦带跳去抢,怒得跳脚:“给我!谁让你抢我菜刀了?菜烧完了么还不烧你的菜去!”
“没人吃菜了。”
宋于秋说:“他们光看你。”
一句话犹如冷水迎面泼下。
林雪春动作稍停,眼珠子四面八方地转,发现摊里摊外,大家伙儿的确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个个表情都在说:宋老板娘怎么了?又要闹事了?
呼。冷静。
你在城里你是摊子老板娘,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可不能继续做着粗鄙的农村老泼妇了。
催眠般反复想着,林雪春放下手,大声嚷了一句:“让你给我就给我,四十多岁的人了当我没脑子么?你才切手!”
原来是老男人担心老媳妇碰刀伤手。
大伙儿笑了笑,心想宋老板不声不响,骨子里怪疼媳妇。而后眼睛挪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林雪春急中生智混了过去,接着就坐在板凳上咬牙切齿。
堂堂林泼妇被城里名不见经传的脏耗子算计了。这对她的颜面她的自尊皆是莫大的羞辱与挑衅。
她真是气坏了,耳朵仿佛咣咣响,脑浆在脑壳里横冲直撞。呼出来的气儿火辣辣,几乎能烧死人。
阿汀这头忙着安抚她,陆珣那边立刻打了个电话,让街道公安局来人吊销许可证。
林雪春受到启发,也要打电话。
身后杂货铺里有人排着打电话,不知要等上多久。她等不急,直接朝陆珣伸手:“你那是电话?借我使使。”
黑乎乎的玩意儿,活像烧焦了的碳。
林雪春搁在手心翻来覆去看两遍,半信半疑:“这真能打电话?怎么连根电话线都没有?”
“无线的,按号码就行。”
“试试啊。”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按,果真通了。
林雪春顶着大涨见识表情,走到角落里说了五六分钟话。再回来时活像变了个人。不但精神气爽,还有心情冲着忧心忡忡女儿说:“这东西挺好用,该买个给你爸。”
草药生意搁半天就要打电话来报平安、汇进度。宋于秋离不开锅,总是在杂货铺子摊子间两头跑。最忙的时候甚至丢着锅里汤水沸腾,匆匆说两句再跑回去,呈了汤再回去接着说。
费时又费力。
林雪春起了心思,就问这玩意儿贵不贵。
陆珣不提价格,只说是别人送的小玩意儿。他已经有了,今天这个原本就是拿来给宋于秋用的。免得因为不方便接电话,不小心错过了线路消息,坏了大生意。
林雪春活得年岁不少,猜出这是个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便推开:“拿走拿走。人又不在这儿,少一天到晚把你的东西往这儿搬。”
陆珣知道宋家夫妻俩一条心——绝不收他任何贵重的含糊的礼物,免得稀里糊涂卖了女儿,事后无话可说。
他不多说了,又坐下来慢慢悠悠掰菜叶。
“小心掰,别把菜根掰裂了。”
林雪春紧跟着坐下来,远远盯着章程程。瞬秒的对视犹如两道强烈的气流相撞,噼里啪啦一阵电光石火。
好半晌章程程别开眼眸,林雪春的目光继续如尖针扎着她,用力的咬字道:“等着瞧热闹吧,有你受的!”
阿汀好奇又担心:“妈,你要干什么啊?”
“别问,瞧着!”
林雪春保持神秘,骤然扬起势在必得的笑。
林雪春所说的热闹来得很快。
大约十五分钟后,两个秋天打赤膊的大老爷们来到章程程的摊子,开口就是炒粉炒面炒年糕各来两份。
章程程下意识缩了缩,“带、带走?”
“不带走,就在这吃!”
高个男人拉来椅子一屁股坐下,爽朗大笑:“你尽管多炒着,有多少来多少,我们呆会儿还有很多弟兄要来!没有剩只有不够的!”
章程程花费大半天功夫搭建个摊子,大半晚上只卖出去六碗,赚不到宋家的零头。本是满心焦急不甘的当儿,听了这话不亚于那天上砸馅饼,顿时心花怒放。
“你们有多少人?”
她数着备好的料,不多,大约二十份。架不住她贼胆子大,脱口而出说:“我这还有三十份,够不够?你们都要吗?”
俩男人异口同声:“都要!”
“好!我这就给你们烧!”
二十份偷偷功减减料,反正他们又不知道一份是多少量,能说她什么呢?
章程程暗暗觉得自己脑筋转得快,聪明得世间少有。一边低低哼着歌儿,一边翻炒着粉。想着今晚来十个八个客人,往外一传十十传百,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
太好了。
她几句能想象到全北通争着抢着光顾摊子的画面,财源滚滚的好日子近在眼前啊!
钱是个好东西。
钱赚不够的,永远赚不够。章程程这两天打好算盘了。她要用两个月赚回摊位本钱,再存两个月的钱扩建摊子。
越赚钱,越扩建。
顶好是买下周围所有的摊位,将寒酸的小推车改为宋家夜摊那样的大摊、大锅。桌椅崭新干净,雇两个大厨两个帮工。她是美名远扬的老板娘,用不着烧菜收桌,只需要舒舒服服坐着,每天算算账数数钱就好。多好。
就像林雪春……
等等,差点忘了林雪春。
章程程眼神阴毒,手上用了两份力气。
她的计划是很明确的、完美的。
宋家摊子的菜轮换着来,吊住老客的胃口。又隔三差五上新菜,这说明那对老不死的狗男女还在学,肯定在自家厨房里学。
老太太还没回家,她决定继续偷师。在不知不觉把他们所有的手艺学来,扩大摊子。要不了半年,她抢光他们的生意,拉走他们所有的客人……
到时候阿宋夜摊空空荡荡,阿封夜摊门庭若市,这是多么美妙的对比,光是想想她都轻盈了。
这是幸福得灵魂轻盈,飘飘欲仙!!
你问愧疚?心虚?
有病吧。
老话说风水轮流转,意思就是没人能一辈子走好运,也没人能一辈子走坏运。好坏是非轮着来,这是人生,这是公道。但你看看林雪春,凭什么。
凭什么她那么粗俗还长相不俗,四十多岁的人生得浓眉大眼,总在摊子上卖弄风情,意图勾引谁?
老的少的不放过,连自家女婿都直勾勾盯着看,故意挥着菜刀博人关注,风骚!老狐狸精都没她身上这股骚气冲天!
林雪春有好男人好儿女好生意,住着好房子用着好家具,说不准将来还和她的好女儿共用一个好女婿。章程程只想问,凭什么?凭什么世界上好事都给了她而不是她!
人自古以来有很多美德,包括分享、互相帮助。谁让他们宋家揣着好玩意儿不肯分,反而再三针对她嘲笑她,还当着大庭广众辱骂她们一家三口?
宋家自私自利,宋家阴险狡诈。他们不帮,她只能自己想法子。用自家男人的话来说,这叫做劫富济贫,这叫做天经地义。她有理得很!有什么可愧疚的?
章程程挺直了腰板,努力的更直更直,她用这个来表现足足的底气,来支撑自个儿的理直气壮。
她是没错的!
直到铁锅滋滋,锅铲翻不动粉干。
章程程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铲掉那块凝结的焦黑,挑挑捡捡装了两个盘子递过去,舔着嘴唇笑了一下:“你们慢慢吃,我给泡个紫菜汤。”
撕一根手指头大的紫菜干,加盐加水就成了汤。这玩意儿简单好做又要不了几个成本钱,当然是向宋家学的。
章程程边用着宋家偷来的方子,便开口问:“你、你们去过阿宋夜摊吗?”
该死,怎么又唯唯诺诺的。
“前头那家摊子是不?看着生意很红火啊,连个空桌都没有。味道很好吧!”他们说。
章程程努力回忆着林雪春那种随意的口吻,背对着他们回答:“不怎么样,还贵。他们都说阿宋夜摊只有炒粉炒面炒年糕好吃,不过我们两家味道差不了多少,我这里便宜多了。只输在摊位不打眼。”
“有这回事?”
“有件事我没往外说过。”
“什么?”
她渐渐习惯了这口吻口才,几乎是翻版的林雪春,也成了新的脱胎换骨的章程程。不由自主拔高了嗓门,“我这儿炒粉是娘家传下来的方子,不信你们去找找,全北通没有三份。光他们搬来我家,不晓得怎么会的。”
这样更像了。
两个大男人都笑:“那还用说,偷学你们家的咯。”
“谁晓得呢,左右没人瞧见。”
前头说得豁达,后头又忍不住道:“看你们都是实诚人,我好心多嘴说两声。他们不是当地人,从前住在乡下旮旯窝的。来了城里还不大爱干净,耗子肉都能摆上桌,说不清摊子上的菜有没有……”
章程程从未感到自己如此能言善辩过,不禁滔滔不绝说下去。她不知道身后的两个汉子面上早没了笑意,正眼色来去对着话。
左边挑眉:这娘们挺横啊,上下嘴皮子一碰话全让她说了。得亏宋嫂子不在这儿,不然她这张嘴非摁进油锅里炸了不可。
右边耸肩:少废话,干正事。
他们是宋于秋的弟兄,如今走这中药材的道子,来回半个月的路程,时不时连着日夜的开车,累得慌。
兄弟俩昨天下午回到家,一觉睡到今晚被尿憋醒。撒完尿被电话吵吵得睡不着,听说有人在玩偷鸡摸狗的阴招,还背后举报他们,这便背心裤衩一套冲了过来。
没想到是个长相大老粗的娘们。
宋于秋私下交代他们别急着动手,且听听章程程有什么说道。这会儿他们按着性子听了,没半句人话,纯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兄弟俩摸摸口袋,准备动手。
三秒后,章程程背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老板娘!“
声音之洪亮,震得她耳朵打鸣。手一颤,瓶里大半金黄的油滑入热锅,滋滋啦啦迅速沸腾。
油星溅了一脸双手,章程程疼得眉眼挤成团,捂着手臂连声问:“怎么了?好好的做什么……”
“你这什么破摊子,粉里怎么有虫!!”
“什么、什么虫?!”
章程程不假思索反驳:“你别乱说!”
“我乱说?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汉子抬起手来,怒吼惹得四周的行人纷纷驻足。摊贩们齐刷刷伸长脑袋来看:什么玩意儿?究竟是不是虫?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用了更……的独白,章程程特别理直气壮,任何细枝末节都成了诋毁的理由。我是觉得,当你开始决定讨厌一个人,就是打开了讨厌的滤镜。她会变得更讨厌,但你也很容易变得狭隘、偏见。更何况憎恨。
这其实是双方面的消耗。
对于没办法报复没办法撕破脸皮的人和场面来说,甚至只能是单方面的恶意,更消耗的是自己。
大约就是放下仇恨的道理吧。但人生而在世是不可能永远平和豁达满不在乎的……只能稍微注意,无论如何不要让自己心态过分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