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汀的班级是三班,位于三楼走廊尽头。
“你班到了。”
王君把阿汀送到班级门口,觉得自己像武侠小说里正气凌然的江湖侠客,不畏麻烦的护送大小姐。
不过她没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是即将上任的老大。因而特地重申一遍:“我考得比你好,你明天开始就是我的小弟。要是你考得比我好,老虎帮老大位置给你,我做你小弟。”
阿汀不明觉厉地点点头。
“骗人是小狗崽子,汪汪汪的那种。”
王君神气地扬起下巴:“你也说。”
“骗人是小狗。”
阿汀模仿真正的小狗崽子汪汪两下,奶声奶气有八成像。又被王君拍脑瓜儿。
“傻子。”
“放学等着老大。”
王君大摇大摆往隔壁班走去,七八个男女生上来勾肩搭背,全部老大老大的叫唤。
原来她的帮派这样大,好了不得。
阿汀带着孩子气的崇拜走进班级,找到靠墙的第四排座位。正巧也靠着窗。视线跃过玻璃,能瞧见明媚的阳光,茂盛的参天大树,以及树荫下不少家长。
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堆聊天,有举着蒲扇的,也有来回踱步焦急不安的。阿汀慢慢看过去,找她高高瘦瘦的爸爸。
半旧的课桌忽然被敲响了,阿汀转过视线,遇上一张瓜子脸,两只眼睛头尾尖尖,微微上翘。高的鼻满的唇,高挑的身形初具曲线。
“你脑袋好了么?”她问。
阿汀点头。
她笑了一下:“听说你摔忘了很多事。还认得我么?”
阿汀摇头。
“我是你表姐,宋婷婷。”
原来这就是,未来成为家喻户晓大明星的女主。
阿汀温吞吞地想着,又听她说:“田里那事我不是故意的。但如果你觉得是我的错,影响到你考试成绩的话,我可以和你道歉。”
炮灰阿汀沉不住气,绝对抓着宋婷婷大喊大嚷。
现在的阿汀细细思量一番,发现自己并不清楚田间摔倒的真相。
她没有相关的记忆,小说里仅仅一笔带过,没有写出谁是罪魁祸首。也许宋婷婷需要道歉,也许不需要,无论怎么样,她不是当事人,没有权利表态的。
想到这里,阿汀便是礼貌性地笑笑,什么也不说。
阿汀的前桌还没来,有一张空着的椅子,宋婷婷却始终没有坐下来。她光是站着,居高临下看着阿汀,把她所有细致的神态动作收入眼中。
“希望你能考到好成绩。”
没有得到设想的反应,宋婷婷勾一下碎发,转身的时候听到阿汀不带恶意的‘谢谢’。
几不可见地皱一下眉头,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左边女伴立即探身过来问:“婷婷,你找阿汀说什么了?”
“没什么。”
“没想到黄裙子就是阿汀,她变白了怪好看的,难怪我妈说一白遮三丑。”
“……”
“今天的衣服也好看,我妈说阿汀出生之前,她们一家子都在北通住的。这是真的么?他们为什么回来?还有,你知不知道冬子哥什么时候回来?”
阿汀阿汀。
这个名字萦绕耳边阴魂不散。
宋婷婷侧过身,让自己的深蓝色裤子露出来,果然引起女伴的注意。
“哇,你穿了喇叭裤?会不会被老师骂?”
因为喇叭裤显腰显屁股,裤口拉链不论男女的设在前面,便被视为离经叛道的流行。前两年学校还说,谁敢穿着喇叭裤来学校,就要受处分。
大人们的工厂也不允许这条怪裤子进门。
“没关系,这是我妈改过的。”
而且最后一天上学,开罪老土的乡下老师也无所谓。
宋婷婷漫不经心:“这条裤子有点短,我暑假准备去买两条新的。这裤子你喜欢么?我可以送你。”八壹中文網
“真的吗?!”
前桌女同学回过头来:“婷婷你什么时候去a城,买什么裤子?能不能也给我带一条?”
“还有我还有我。”
“a城有没有贝雷帽卖?”
“贝雷帽是什么样的帽子?”
“就是这样这样,我姑姑回乡的时候戴了一顶,老好看!”
周围同学全部聚集过来,热情讨论着离她们很远的时尚。
宋婷婷被她们包围在中心,盯着前方那个笔直而纤细的背影,眼眸幽深。
二十年前人们就说,日暮村有两朵并蒂的花。说的是宋家女儿宋菇,以及宋家媳妇儿林雪春。
两个女子相互不待见,即使成为姑嫂,每逢碰面必定阴阳怪气几句。不料世道轮回,她俩的女儿成为新的并蒂花,乐此不疲地继续比美。
宋婷婷原本不把阿汀放在眼里。
区区一个坏脾气的黑丫头,脑子也笨嘴也刁,再修炼五千年也抵不过她宋婷婷的一根手指头,有什么好在意的?
但近来阿汀的变化太大了。
“阿汀。”她朝那个背影朗声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买给你。”
“不用的。”阿汀友善地道谢:“谢谢表姐。”
宋婷婷垂下嘴角,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时老师抱着一摞纸张走进教室,掏出手帕抹去额角的汗,表情有点儿压抑不住的振奋。
同学们立即安静下来,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讲台。
“大家都知道中考很难,我说过,大约一百个人考,只有五个人能考上。”
老师清了清嗓子,“我们班一共五十三个学生,这次五百分以上有两个,四百分以上有三个。这五名同学,只要会考的成绩不太差,肯定有高中上!甚至有能力竞争重点高中!”
才五个。
不同于老师的振奋,孩子们纷纷焉巴儿。尤其是农村孩子们,脑海里全是喂鸡赶鸭下田地。
“报到名字的同学上来拿成绩单和毕业证书。”
分数由低到高的发试卷,即将调离的班主任仔细看着每个孩子的面,语重深长地赠予最后一段话。
也许师生彼此都清楚,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所以平日调皮捣蛋的坏学生,今日也沉稳下来,乖乖地双手接过成绩单。
四百分段的三名同学里,宋婷婷占一位。
会考拿下全段最高的五百六十分,一度被当做小状元看重,连校长都对宋婷婷颇多关注。万万没想到中考的难度这么高,她只拿下四百分。
无功无过的分数,全靠会考成绩挽救。
老师拍拍她的肩,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发挥失常很正常,不要太难过。以后要更加集中注意力,努力发奋。”
宋婷婷抿着唇,经过阿汀的课桌时,眼神狠狠一滞。
她还没拿到成绩单?
难道说……?
不可能!
阿汀做着阔太太的梦,成天上课乱涂乱画。连会考四百分,都是她好运得来的。怎么考得比她好?
打死她都不信!
宋婷婷把毕业证书捏得走样,目不转睛地望着讲台桌上,为数不多的成绩单。
少了一张,又长了一张,老师面前只剩下最后两份。他双手撑桌,目光在班级里转了一圈,问:“谁还没有拿到成绩单?”
后排举起一条男生的胳膊,前排半举起一只女生的手。
“老师手里有全班最好的成绩,和全班最差的成绩,但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是你们两个。你们对于自己的成绩,有没有什么想法?”
书呆子班长照常不说话,阿汀像小学生那样乖乖的坐着,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
落在宋婷婷眼里,无疑是成绩中上的班长一飞冲天,中下的阿汀彻底堕落。
全班同学也是这么想的。
“班长先来。”老师沉沉地望他两眼,“老师永远支持你,但希望你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
班长折起成绩单,看都没看一眼具体的分数。
尚未琢磨明白老师话里的意思,五十二双眼睛看着阿汀走上去,摊开两只白花花的手心。
“宋千夏。”
老师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却笑道:“祝贺你五百二十六分。”
呲啦一声,宋婷婷手中的毕业证书撕成两半。
“不会吧?”
“阿汀是全班最好的?那班长?”
“我听说班长的爸爸没了,家里不让他继续上学了……”
“阿汀怎么可能五百多分?”
“是不是抄别人的试卷了?”
老师淡淡地瞥了一眼,旋即公布更为重大的消息:“宋千夏同学,祝贺你,成为几所村办初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如果县城学校里没有更高的分数,你就是……”
“县状元!”
“这成绩我抄都抄不出来诶。”
“县城的狗眼看人低,瞧不起我们乡下。要是我们学校里出了县状元……诶嘿嘿嘿嘿。”
“能不能拿省状元?”
越说越离谱了。
老师拍了拍桌子,示意他们安静。然后把成绩单递给阿汀,“希望你不要骄傲自满,以后对待每场考试,都要像这样认真复习,知道吗?”
他以为阿汀是那种聪明但故意不用心,关键时候躲在家里复习,一鸣惊人的小孩。
“谢谢老师。”
阿汀拿到成绩单,悄悄看一眼,再看一眼。
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忍不住弯起来。
“爸爸!”
阿汀连走带跑,哒哒哒地跑到宋于秋身边。
“怎么样?”见她这样开心,他破天荒问了一句。
阿汀非常小声非常低调地说:“五百二十六分。”
“五百二十六分?”
还是被同行的家长听去了。
他搭着宋于秋的肩膀,边瞄成绩单边感叹:“老秋,你们两口子行哇,儿子厉害女儿更厉害!”
“多少分?”旁边有人不敢相信。
“五百多!”
“这谁呀?林雪春家的?”
“现在的娃娃了不得,六百分试卷能拿五百多分?我家儿子说今年英语很难的,光这一门都能扣掉五十分!”
众人议论纷纷,同行家长急忙催促:“快去打电话,她们一帮娘们都在你爸妈家等电话,不知道急成什么样!”
电话是个稀罕物,一个村子里未必有一台。不过学校附近的小杂货店,特地摆出固定电话,学生家长着急时候便打打电话传个话,零零碎碎下来,能赚不少钱。
一年一度的毕业日子,更是生意红火,排起一条长队。
不过这年头的肉才卖几毛钱,豆腐油条几分钱,一分钟的话费竟然将近五毛钱,贵得叫人咋舌。
阿汀拉着爸爸的袖子说:“我们回家吧。”
阿汀觉得学校离日暮村四十分钟的路程,走回去也很快,还能省钱。
谁知宋于秋掏出五毛钱。
“去吧。”
“让你妈在她们面前得意一回。”
他轻轻推她一下,静默的眼睛里藏着几分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