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委实有些怕了。这位首都来的段同志，好奇心实在是太重了，比家里四岁小儿子的问题还多。从市里过来两个多钟头的车程，他愣是一路叭叭的问个没完。从领导们的八卦，到坊间的小道消息。从奇闻异事，到家长里短。就没有他不好奇的事儿。司机被各种问题折磨了两个钟头后，已经自觉地练起了闭口禅。能不开口，就尽量不开口。免得再说出点儿什么对方感兴趣的事情来，又引出一大堆问题。万里长征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切不再可横生枝节。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招待所。司机拿出介绍信，给这位名叫段文清的京城贵客开了个单人间。办完正事儿，差不多就到中午了，段文清说请司机去国营饭店吃饭。但司机连连摆手后一溜烟儿地跑了，就像后面有狗撵着似的。段文清望着一骑绝尘的车屁股，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笑容十分玩味。拎着行李回到房间后，他脸上的笑容才徐徐收敛，神情逐渐凝重。反锁上房门后，他从随身提包里摸出个笔记本，坐到床边开始写写画画。翻开的页面上，其中一页上零零散散地写着许多人名，人名之间还画着复杂纷乱的线条。另一页，则是一副周口市附近的手绘地图。每个地名后边，都标了一个数字，有些是一位数，有些是两位数。段文清在地图某个位置写下“滳水县”三个字后，握笔的手紧了紧，却没写数字。而是沉着脸把本子放回手提包，然后拎着包出了门。……周隐从集市回来后，径直去了严家院子。今儿小二房的新宅子完工，老祝家郑重其事地请了周隐和祝永祥来家吃饭。昨天下工后祝永康亲自去请的，可谓诚意十足了。当然，顺便也给祝孝敏过生日。这一顿可比三叔过生日时丰盛得多。主要是请了外客，而且还带着答谢宴的意思，没法弄得太简陋。依旧是祝明月掌勺，但帮厨却多了好几个。她奶、她三婶儿、她娘，都来给她打下手。三斤肉做了两个菜。瘦肉剃下来，单独炒了一盘青椒肉丝。肥肉跟土豆一块儿红烧。另外还做了个咸肉焖豆角，酸辣黄瓜，猴头菇炖鸡。老母鸡是钱素云让杀的。已经快小半个月没下蛋了，“鸡屁股银行”早已宣告破产。养着也没啥用，倒不如趁着还没老到嚼不动的时候吃掉。老祝家的女人们在灶房里欢欢喜喜地忙活着。男人们把小二房的新宅子里里外外收拾一番后，也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家。快到中午，祝永祥破天荒地拎了个酒瓶子来严家院子。周隐笑问：“队长，你这瓶子里是装的酒还是水呀？”
祝永祥举起瓶子，晃得“哗哗”作响，“当然是酒，我家老三上次回来探亲时给我买的，度数高，贼有劲，周医生中午要不要跟我喝一杯？”
周隐连忙摆手，“医生不能喝酒，队长还是跟有德叔喝吧。”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只要不醉酒不酗酒，医生在休息时间也是可以适量饮酒的。祝明月喝不惯白酒，其他的低度酒还是能小酌几杯的。但既然不喜欢，那就干脆不沾，免得浪费了。粮食酿造的白酒，在这个年月可是稀罕物呢。两人说笑着，进了老祝家的堂屋。很快，饭菜上桌，祝永祥和祝有德叔侄俩一人倒了一碗酒，你来我往地喝起来。酒过三巡，祝永祥脸色通红，眉飞色舞地夸起周隐来。“咱祝家庄生产队可真是多亏了有周医生，不然就咱队里这点儿收入，怕是得好几年才能攒够修学校的钱。”
“别人可能不晓得读书的好处，我可是太晓得了。就说我家老三吧，虽然也没啥文化，只跟我学着认了些字，可在部队里，就是比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受重视，跟他一批入伍的，别人还是大头兵，他就当排长了。读书好啊！”
“周医生，我代表咱祝家庄的老少爷们儿，敬您一杯！”
祝永祥端起酒碗，要找周隐碰杯。周隐只能端起半碗鸡汤打发了他。祝有德问：“生产队要修学校了？”
祝永祥抿了一口酒，大声道：“可不就是？周医生捐了老大一笔钱，给生产队修学校，过不了多久，娃娃们就能上学喽。”
吃得正欢的老祝家众人顿时为之一静，齐刷刷看向周隐。目光中，惊讶、敬佩、羡慕，兼而有之。随后暗自感叹：明月丫头这福缘也太深厚了吧，竟然能遇到周医生这样的师父。祝明月被众人的目光看得贼尴尬，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碗里假装看不见。好在祝永祥很快便转了话题，说起学校的选址来。“我跟大队长商量了一下，就建在庄子西头那块荒地上。那地方够宽敞，离河沟够远，地里烂石头也不多，好清理，修学校倒是合适。就是打地基麻烦了点儿，我想趁着还没开始农忙，先把地基挖好，等农忙过了，再找人砌墙。”
周隐的宅子就在庄子西头，那一片房屋少，比较清静，确实很合适。众人兴致极高，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尽皆笑逐颜开，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这顿饭吃得极其热闹，愣是吃到下午上工时间到了才结束。祝永祥不知道是心情好的缘故，还是久未喝酒的缘故，一瓶白酒两个人喝，竟把他喝醉了。周隐打算把人送回去，交给队长的孙女儿照顾。但祝永祥嘟嘟囔囔的，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去，非得让周隐送他去生产队办事处。“我不是怕我婆娘，真的，我就是还有事儿没办完，我没醉，清醒着呢！”
他踉踉跄跄的，眼瞅着路都走不稳了，嘴还挺硬。周隐哭笑不得，只得把人扶到办事处去。一到地方，祝永祥残留的那点儿意志力顿时土崩瓦解，随便找了个墙角，往那儿一靠，没过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好家伙，秒睡呀。周隐正想招呼生产队会计来照顾队长，一抬头便看见里屋那一摞麻袋。“李会计，那几袋是春玉米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