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让白泽卿画唐卡时,她完全没有想到别的类别,起手便是这幅以宁州清安书院为中心的风景唐卡。
她静静看着这小小一幅唐卡,思绪似乎跟着唐卡所描绘,飞过了清安书院那小小的院门,飞过后面碧如绿玉的竹林,渐渐的,整个宁州都在她的眼中。
她感觉自己似乎到了宁州城的半空一般,自高处下望。似乎能听见清安书院中传来朗朗读书声。城中喧闹叫卖,贩夫走卒,热闹非凡。无数院落似有炊烟升起,顽童在小巷跑闹。再远处,是练兵场,兵士们队列整齐,呼喊震天。
练兵场后便是云贺山。
那山脊苍翠如染,绵延往远方,一边是在夕照下越发温柔的前山坦坡,一边是山影横斜处越发幽暗深邃的后山深谷。
她分明身在元州听泉寺中小院,静静望着她亲手所绘之唐卡,但又似亲身攀着云贺山而上,走过其间影影绰绰的寺院与零星的农家院落。
这条路她很熟悉,每年都会跟随母亲和舅母上山很多次。
往年入眼所见,皆是山树风景,庭院寺庙。
而此时“所见”,又有不同。
她似行走在山林间,但又似一步千里,她看见了曾路过的碑林,看见了不知名的洞府,看见了不能懂的铭文,看见了不识得的石雕……
她似一个过客,看着这山林间几千年的岁月中,无数人来而又往,承前启后,唯有笔迹各异,传承不同,深埋在这万古青山之中,或有大能,或怀大才,或为大贤,或成大奸……
而今,皆是踪迹难觅。
一场大火从白泽卿脚下突然而起,熊熊大火至山林蔓延,燃烧着整座宁州城。
白泽卿只觉浑身滚烫,脸颊生疼,但奇怪的是,她渐渐抛却了初时的畏惧。
她在烈火中看着宁州城,看着书院、街巷皆化为灰飞,感受着刺骨的疼痛,感受着滚滚红尘之下的无奈与无力。
唯有烈烈清风席卷直上,腾天潜渊。
白泽卿吐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了一口久远的郁结。
世事无常,皆非她可预见,更遑论掌控。
再一次的,她想起冰天雪地里,肩踏雄鹰,当胸一脚险些踢掉她命的王驰。她在烈火中看清了他眼神中切肤的悲痛,隐藏在炙热燃烧的怒火之下。
她想起了常坐闺房,轻提画笔的母亲。她在烈火中看清了她温婉不争的笑容下,隐藏着淡淡的孤寂凄苦。
她想起了早出晚归,常与同僚推杯换盏的父亲。她在烈火中看清了他自城门西望,眉心紧皱,眼中是沉重的忧虑。
她想起了道观中脚踏七星八卦阵的师父,随手一指便能勾动天雷。她在烈火中看见了师父眼中的淡然和疏离。这份疏离不是针对她或者任何人,而是对于这世间。
……
她想起了很多人,在烈火中清楚明白地看到了他们心里隐秘的愿望,唯独看不透师父。
师父与她所接触的任何人,都似有云泥之别。
但,她渴望成为师父那样的人!
如果有一天,她成大能,无处不可来去,抬手勾动天雷,百兽见她瑟瑟发抖,凡人们全都匍匐在地……
她是不是就能正大光明的回到宁州城,回到白家,告诉天下所有人,他们白家,忠君爱国,百战不悔。
烈火渐渐熄灭,白泽卿似悬在高空,当宁州城离她远去,她那从城破时就被怨恨、不甘、怀疑塞得满满当当的心忽然就空了。
凡人一生,也不过就余三五十年。她这厢拜得名师,入了玄门,夙夜以继地修炼,等着回去查一个真相,然后呢?
或许真相早被掩埋,父兄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要如何证明他们的忠义?
或许万幸找到蛛丝马迹,呈报上官,便真能证得清白?还是去跪求皇帝的恩典?
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结果还是掌控在别人手中。一切的一切皆不由她掌控!
白泽卿忽然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任凭意识沉入更深的境地。
她城破以来背负的深邃怨悔疑恨似乎没有那么沉重了,不再压得她整个人始终崩得紧紧的,以至于陷入恐惧、担忧、急切的情绪中。其实都只是多余的情绪而已。
她只需要坚信一件事情就可以了。
变强,强到不再被别人左右生死。强到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强到所有人不得不重视她说出的每一句话!
思及此处,白泽卿心中忽然之间有如破壁,一刹那,她听见了仙台山甚至更远的山林间窃窃私语的回响,千万条山谷之风缓缓自山林间,天地间穿流入海般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没有停留,也没有依恋,如诸多欢欣、诸多烦扰,它们来了又走,周而复始,仿佛她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似传来一声鹤唳,她似乘于白鹤之上,扶摇九天。
白泽卿观着唐卡已入了定。
师父却并没有催促她,只静静地等在一边,直到日头沉到了山下,白泽卿才回过神来。
又怔怔望了唐卡片刻,起身唤道:“师父!”
道士点了点头,对白泽卿道:“休息片刻,为师教你符咒。”
道士说着,将一盏昏黄的风灯挂到门口。
白泽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师父是什么意思,她吃了一惊,有点傻气地问道:“师父,方才那……那难道就是观想吗?我好像,感受到了灵气!”
道士点了点头,淡淡道:“你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学习,为师明早便要离开。能学多少,看你资质了。”
这、这么快?
她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方才生出的诸多感悟。
望着道士笔直的背影,白泽卿突然醒悟了师父让她不眠不休画唐卡的意思:
她早听舅父说过有人能观唐卡以入定。她熟悉唐卡,在持续高压的逼迫下诸多心境都能溶于潜心所绘的唐卡中,如此一来,师父又在唐卡初成时加以引导,自己才能心有所感,观想入定。
此时,少女的心境竟生出一丝沧桑,自语道:“得多少年潜心修行,才能到师父那个境界啊?”
道士恰在此时回头,那眼神似在告诉她——痴心妄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