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襴院。
吴郡三月的天气说变脸就变脸，前一日还是阳光普照，今日就细雨霏霏，空气里湿气沉沉。
吴钰揉了揉眉心，春风带着腥甜潮湿的草木味道从窗缝里钻了进来，他沉了一声，问道：“寄去蓉城的信件追回来了吗？”
容吉应道：“回公子，已经追回了。”
他心中暗自叹息，有些事情总是错过。若公子早点告知春花姑娘，就不会多此一举。
那封信是写给庞夫子的，庞夫子是饱学之士，博通经籍，教授几个小孩子自然不在话下。
前脚公子的信件寄出，后脚春花姑娘就请到夫子了。
只可惜了某人的一片用心。
原来那日吴钰听闻春花准备为几个侄儿找夫子的事情后，就给庞夫子修了封书信，只等庞夫子回复后再打算告诉她，却未曾想到江家前一日已请到夫子。
“那萧韫的背景家世可有不妥？”吴钰淡淡道。
“萧韫祖上曾出过一任宰相，祖父曾担任新安知府，万治八年新安河道决堤，七县遭遇洪涝，圣上大怒，萧韫的祖父和父亲都被处以极刑，如今萧家只剩他和年迈的祖母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萧韫年纪轻轻就考上秀才，可惜家寒无力再供他读书……”
容吉说完，呈上一叠信件，上面更是详细地记录了萧韫的大小事情。
吴钰浅浅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阅览萧韫的生平琐事。
年十六？
他修长的手指顿了一下，面上毫无波澜，可周身的气氛却让容吉会到点什么。
容吉开口道：“春花姑娘今年十五，不过那日办理户籍时故意虚报了两岁。”
“嗯。”
似乎想到什么，吴钰的神色忽而变得柔和。
容吉后退一步，幽幽道：“萧韫和春花姑娘年岁相当，这每日在江家授课，想来见面也十分容易……”
吴钰暗沉着眸子瞥了他一眼。
容吉隐下嘴角的笑意。
他承认，他确实有些恶趣味。
室内一片静谧，容吉抬眸望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苍穹就如同某些人的心境吧。
这时，室外传来随从的声音。
“公子，春花姑娘求见，人正在偏厅等候。”
吴钰神色微沉，“怎么让人在偏厅等候？”
容吉轻咳一声，请缨道：“公子，我这就迎春花姑娘来。”
随从心有惴惴，见容吉大步流星地走出来才安心地退下。
公子的书房是宅邸里最重要的地方，平日里连打扫的仆从都不让进。
他怎么敢私自带人来书房。
春花笑眯眯地跟着容吉来到书房，丝毫不拘谨。
她眨巴着水澄澄的眼睛道：“猜猜看，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吴钰抬起眼帘，正见春花细软鸦黑的发丝上带着些许雨珠。
“可是因为烈酒出售的事情。”
春花拍着手，“真聪明。”
吴钰浅浅一笑。
容吉见状，很自觉地退下。
春花继续说自己的想法，将连夜写的一份企划案递给他，“酒香也怕巷子深，我打算在花魁大赏的时候推出咱们的烈酒，打响知名度。我听说花魁大赏那日会有很多豪绅达官显贵前来，正是一个售卖高端酒水的时机，用琉璃瓶装酒，再配以琉璃酒具，我就不相信那些土豪不动心。”
“除此之外，在花魁选举过程中，让司会时不时念咱们的酒名，大赏完了，再让花魁呀才子呀为咱们的酒代言，代言就是…………懂了吗？”
春花巴拉巴拉一顿输出，套用现代广告，代言等概念，事无巨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吴钰扫过春花因说的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笑道：“都依你，此等别出新意的想法我怎么会拒绝？”
“那也是，也不看看是谁想出来的。”春花满脸笑意，得意地插着腰。
吴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明确地感受到胸腔里的心跳声在加快。
彼时，两名女子闯了进来。
吴钰的脸色陡然沉冷了下来。
同父异母的妹妹吴曦亲昵地挽着一位女子迈了进来。
她穿着樱草色的襦裙，群摆上绣了一圈繁复精致的花纹，容貌秀丽俏皮，身边站着一个身材纤薄，皮肤白皙的女郎，端庄秀丽，很容易让人升出好感。
“大哥哥，你院里的仆人好生无理，竟敢拦着不让我们进来。”
沈鸢面红耳赤，抬眸看了一眼吴钰又迅速低下眸子。
这等风光霁月的公子，就是表哥吗？
吴曦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母亲和吴钰母亲的事情那都是上一代的恩怨，她虽略有耳闻，却不放在心上。
她大大咧咧道：“大哥哥，这是沈鸢，是二姨母的女儿，是我们的表妹。这次来吴家小住一些时日。”
沈鸢脸色通红，有些结巴道：“表，表哥。”
哦豁，这娇软的腔调。
春花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吴钰。
这漂亮的男人同样招蜂引蝶。
吴钰沉声道：“我应当说过这院子不欢迎你们一房。”
吴曦撅着嘴反驳道：“你我都是一个父亲，再怎么都是手足，上一辈的恩怨不应该波及我们。”
室内光线昏暗，吴钰脸色沉得不能再沉了。
沈鸢轻轻拉了下吴曦的衣袖，对于姨母和吴钰母亲之间的事情她在长辈们只言片语中听过，这无疑是吴钰心中的一根刺，她还没有傻到好感没刷到，就惹人厌。
好在吴曦也意识到自己惹吴钰不快了，忙示弱道：“大哥哥，我错了，下次一定等下人通传再进来。这次我们前来找你是因为我说大哥哥容貌俊朗，胜过古之卫玠，鸢妹妹不信，所以我特意带她来见你。”
说完，便看着沈鸢，颇为自豪道：“现在你见到了，就知道我所言非虚吧。”
沈鸢的脸“嗖”一下就红透了，手足无措道：“表姐确实所言非虚。”八壹中文網
她胸膛如同小鹿乱撞，暗道岂止是容貌俊朗，简直如谪仙一般意态风流。
吴钰神情寡淡，语气不带一丝温度道：“既然见过了那就回去吧。”
话音落下，沈鸢面色苍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赶人走。
沈鸢毕竟是一个面薄心脆的小姑娘，听了这般直接的话，只觉得羞红了眼眶。
而吴曦并不是第一次被他赶，所以并不觉得尴尬羞涩。
“你是谁？”吴曦一脸惊愕地打量着春花。
春花摸了摸鼻子，她难道是长了一张存在感弱的脸蛋吗？
这会儿终于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吗？
春花笑着打了声招呼，“我是吴小公子的朋友。”
朋友？
二人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春花，只见她一身红珊瑚色的裙子衬得她肌肤白里透红，乌黑的发髻上被雨水打湿，一双琉璃般的眼瞳神采奕奕。
吴曦从小在富贵堆里长大，一双识人的眼睛还是有的，她打量完春花，略微不屑道：“大哥哥交朋友真是新奇，这村姑虽有几分姿色，可审美就差远了，这襦裙的样式还是去年的款式，红绿搭配真是艳俗。”
春花噎住了，这小丫头的嘴怎么那么惹人厌。她上着宽袖绿衣，下着蹙金线红裙，虽是红绿搭配可也是另一番美，哪里艳俗了？
从那个色彩大爆炸时代而来，别的不说，她的审美可是牢牢在线。
春花抽了抽嘴角，“哦”了一声，带着一分不屑，两分无语，七分要你管的语气。
吴钰蹙了蹙眉，冷声道：“我觉得好看。”
屋内空气似乎被冻住。
吴曦撇撇嘴，幽幽道：“大哥哥的眼光还真不敢恭维。”
“当人面说如此失礼的话就是你的教养？语弦姑娘是我的朋友，贬低我的朋友就是贬低我，这也不欢迎你们。”吴钰脸色沉冷下来，连带着嗓音也冷了几度。
春花不禁看了看吴钰，胸口热意翻滚了两下后归于平静。
沈鸢低头咬着下唇，面色铁青，心头埋怨表姐说话不过脑，哪怕心里这样想也不能当人面直接说出来呀，惹得吴钰表哥不快，只怕连带着对她的印象也跌入谷底。
吴曦被这声厉喝吓到，眼眶微红，气不过道：“你我好歹是血亲手足，为了一个外人呵斥我？”
吴钰冷眼看着她，吴曦背后一凉，终究是绷不住了。
“我赔礼道歉行了吧。”旋即，她朝春花嚷道：“对不起了，我心直口快，你可别放在心上。”
春花望着她，歪着脑袋，挑了下眉。“实话说，你的话对我造成不了任何伤害，评价别人穿着什么真的很low，哦，你应该不知道low是什么意思，就是低级的意思。”
吴曦恶狠狠地看了春花一眼，随即扭头夺门而出。
沈鸢恋恋不舍地望了吴钰一眼，心中万分后悔今日用言语激吴曦，使她带自己来见吴钰。
只怕吴钰连带对她的感官都不太好。
真是个蠢货。
她规矩地收回目光，微微欠身道：“今日打扰表哥了，日后鸢儿再来向表哥赔罪。”
说罢，施施然离开。
二人离开，房内陷入沉默。
“吴小公子真是魅力十足呀。”春花笑着打趣，只想打破室内奇怪的气氛。
吴钰一听她的这话，僵了一下，薄唇不由得紧抿，“我不认识她。也从未听过有这么一位表妹。”
这是解释？
他为什么解释？
清冷悦耳的嗓音里好似有些不开心？
春花摸摸鼻尖，干笑起来。
“吴小公子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多认识些适龄妙女也好。不过你得注意，最好不要有血缘关系，不然会影响后代……”
春花诚恳地提醒他，古代表亲之间结亲的例子好像挺多的，近亲婚姻后代有问题的概率会比较大。
比如汉武帝和陈废后，唐玄宗和武惠妃，陆游和唐婉等等，都是近亲婚姻。
作为朋友，她觉得有必要告知对方。
吴钰眉宇紧蹙，白璧无瑕的面庞上看似一如往常。
“与其担心我，语弦姑娘不如为自己考虑考虑。女子十六若还没婚配，可就由官媒出面了。”
春花，“……”
她恍惚间才记起这具身体已经十五岁了，离十六只剩下一年不到，一年时间里她上哪去找对象呀。
若是国家分配的对象质量有吴钰一半好，她干脆捏着鼻子认了。
呸呸，她单身贵族还没有当够了。
来到吴郡后，他们一家的户籍都重新办理过，户籍上生辰八字，外貌祖籍等信息都记录的一清二楚。她得去看看自己离十六岁还剩下多长时间。
见她匆匆忙忙准备回去，吴钰冷冷清清的嗓音再次响起。
“明日我会和你一起去……灵月阁。”
春花顿住，挥挥手应下。
──
不多时，她大步流星跑回家，问道：“娘，咱家的户籍你都收哪里去了？”
江钱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奇怪道：“好好的你问户籍干嘛？自然都收好了。”
户籍办下来后，春花并没有细看自己的，只要枚数没错，上面写什么她并不在意。
今日吴钰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她，这坑爹的律法，她得提前做好应对工作。
实在不行就找个赘婿，给对方一笔钱，做对名义上的夫妻。
江钱氏一脸纳闷，春花风风火火回来就问户籍，难道是出什么事情？
她脸色苍白，连忙把柜子里的户籍拿出来。解开里三层外三层的粗布，一摞纸就整整齐齐包在里面。
春花抽了下眼角，“这么重要的东西，娘这样包着也不怕哪一日当废物扔了。”
“呸，你娘我是那么傻的人吗？”江钱氏睨了她一眼，又急着问，“春花，你看看，这是咱家所有人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我就看看户籍上的生辰日期。”
她翻到自己的那张户籍，仔细核对上面的信息。
看到自己的生辰日期时，春花心头的大石头暂时落地了。
生辰居然被改小了两岁！
虚惊一场，还有三年可以浪，婚约大事暂时不用着急了。
“春花，你这是怎么啦？”江钱氏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见女儿看了户籍后大笑不止。
春花慢悠悠地把年龄被改小的事情说出来。
“这，怎么搞错了？”
“那不挺好的吗？还有三年，我可以慢慢看慢慢挑，您呀就不用着急我的婚姻大事了。”
春花放下户籍，心情也轻松愉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