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就坐在门后。
他眼睛蒙着黑布,面无表情。
一门之隔。
外头口诛笔伐之声越发强烈。
“必须处死竹里!”
“此人祸国殃民,德行败坏,品行不正,若留他在人世,国将不国!”
“竹里老贼,出来受死!”
……
竹里听得多了,心中竟没什么波澜,他神色淡然。
缓缓起身:“楚胥林。”
他立刻前来扶住竹里。
竹里忽然开始想,
若是当初没有来长安,是否他现在和竹甘、青玄爹爹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若是他没爱上慕念,是否不会有这些悲剧。
若是他没有那么多坚持,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他开始想念在金陵的那段日子,想念大家只是喝酒斗嘴,画画、种番茄。
若是时光能停滞,他希望停在金陵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楚胥林扶着竹里一面往房间走,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竹里道:“你再替我再做最后一件事情吧。”
“全凭家主差遣。”
竹里声音淡淡:
“替我准备一杯毒酒。等我死后,将我火化掉,交给慕念,让他寻个有风的日子,将我带到风景最好的地方,撒了。
我赤条条的来,如今要走,便让我赤条条的走。你告诉他,不许让史官留下我的名字,凡好凡坏,我都不要。
另外,醉和春的杏花树下还埋着二十坛杏春归,那是我亲手酿的,如今我是喝不上了,便都送给他。”
楚胥林自诩是个没有多少感情的人,可不知为何听竹里说着,他还是不自觉红了眼眶。
“是。”
竹里道:“替我更衣吧,衣柜里面有身浅云色的圆领袍,就穿那身。”
“去告诉外面的人,我就算要死,也要等我见过君上再死。”
楚胥林扶着竹里在外面桃花树下搭的一桌席旁边坐下,已经到四月了。
桃花开的没落,枝上都是新抽的嫩芽。翠绿翠绿的,夹杂着几朵开败的桃红。风一吹,飘飘扬扬落了一地。
竹里等了好一会儿,他最近总感觉神思倦怠,杵着头睡了一会儿,才听脚步声。
不过听声音他就知道是慕念来了。
“念念,坐。”
慕念眼睛恢复了一点,能模糊看到一个轮廓,但还是很难看清。
竹里端着酒杯,轻晃着一口吞下。
冰冷的酒顺着喉咙一直滚下去,竹里摸索着将酒盏放回桌上。
“小里,孤不愿意当这个皇帝了。孤拟了诏书,传位给玥儿。我们隐居吧,带着岑儿离开长安,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看天下风景,吃遍天下美食。
孤与你夜夜醉在竹排上,等天亮,等酒醒,等被打鱼的人捞回去,再吃一顿农家菜。咱们就做一对普通的夫妻,陪着岑儿长大,你教他弹琵琶,我教他武功,看着他成家立业,承欢膝下,我们一起变老。
我只想要一花一酒一屋一舍,我只要你。”
“念念。”
竹里轻笑,蒙着眼睛的黑布濡湿了。他觉得眼眶烫烫的。
“我们不说这个。我今日让你来,是想问你,你从前说的要带我看遍这天下繁华还作数吗?”
“小里,孤不做这皇帝了,我们这就启程,我带你寻遍天下美景……”
“傻话。”竹里打断他,“念念,你忘了你当初的誓言吗?你要我来长安,不就是为了完成梦想,做个好皇帝。
如今你前面的路已经清扫干净,没有人会阻挡你了。
念念,你要做这天赤的王,你要为天赤的子民撑起一片天。给天下寒门士子一条报效国家的路,请坚定的为着你的理想走下去……”
竹里感觉那毒药的药效已经开始发挥,他五脏六腑被烧得难受。
“我不要了。”
“小里,我再也不说天下了。孤不做这个皇帝,孤只要你!若是没了你,这天下我要来何用?这繁华我与谁赏?”
竹里咬紧牙关,忍住翻腾的肺腑:“你答应过我的,不管我做什么决定,要你做什么,你都答应我!”
慕念连声应答:“答应,孤答应你。”
“好。”
竹里长松了一口气,他忽然卸了力气,鲜血从嘴角流下来,一滴一滴在浅云色的料子上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竹里整个人瞬间从椅子上软下去。
慕念一把拉住将他抱在怀里,“小里!!!”
“念念,不要哭。”
“念念,我爱你。”
“念念,好好做天赤的皇帝,做我的眼睛,天赤的大好河山,我看得见。”
竹里偎在他的怀里,慕念的胸膛很暖,让他一直在发抖的身体得到了抚慰。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阳光,看到了竹甘、爹、娘,还有素未谋面的天玄爹爹和婉儿娘亲,他们都在冲他招手。
他好像回到了金陵,回到了与慕念在金陵河上泛舟的那夜。
皎月下,慕念问他
——你最和谁共度余生?
——你。
竹里用最后的力气扬起手来,他摸到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庞。
竹里心满意足。
人生如大梦一场,一梦知千秋,半醒醉凡尘。
-
天赤十一年,春
距离奸臣竹里清剿已经过去一年。
整座长安城中已经鲜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大家已渐渐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蕴钰牵着马重回长安城,他觉得这城太静,静的连一点儿风都没有。
他走上玑瑜山的小竹屋。
处处荒凉。
茶罐中还余了一些没喝完的仰天雪绿。
蕴钰取出一些,烧了水,泡了茶。
动作同从前无二,只是这山中小屋比之从前又静了三分,连落叶掉在屋顶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蕴钰取了三只杯子,泡好的茶汤倒了三杯。
不多会儿,有一人进来。
正是消失一年之久的祝余,桌上的三只杯子,一只给他,一只给蕴钰,一只给竹里。
蕴钰敛着眸子,一年不见,他眸底神色坚毅,脸上的青嫩不见踪影。
“我已想好一个计划。我要入宫,给慕尘做老师,我要给小里平反。十年,或是二十年,总有一天,我会叫天下人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
我绝不会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死去,死的毫无尊严,被人诟病。”
祝余抿了一口茶,“聒噪。贫道帮你。”
“你替我把岑儿找回来可好?”
黎园大乱那日,后院无人照料,李潇潇从西厢跑出来,抱走了孩子,从此再无下落。
祝余点头。
-
自竹里死后,慕念鲜少过问朝政,朝中之事基本都送往东宫,交由太子处理。
那夜,皇帝抱着一具凉透的尸体走出黎园。
满头白发,他问天下人:
是否满意!
无人敢应。
慕念遂了他的愿,火化了他,但没有撒。而是把他和竹家所有人葬在了一起。
上阳宫只留了寥寥数人伺候。
慕念不喜见光,窗户上蒙了厚毡布,竟是不分白天与黑夜。
他一头白发坐在地上,手中抱着一幅画,抚摸着画上人的脸庞,一遍又一遍。
慕念贴着画中人的脸庞,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温度
“小里,小里,我好想你啊。这一生,我走的好疲惫。我不愿再走下去了,让我来找你吧。”
天赤十二年,冬。
慕念,崩。
享年,三十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