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赤的新年是全年最热闹的一天。大街小巷，处处张灯结彩。
金陵城最大的酒家理念馆却早早打烊。竹里给所有伙计发完年终奖后，扒拉着算盘哀嚎不已。
“啊啊啊，怎会如此！亏的我血本无归啊！！”
慕念一头白发从后院走出来，他慵懒掀眸，从竹里手中把账本接过去。
拿起笔划了两道，抬手赏了竹里一记爆栗。
“徒弟，你好生再算算。”
竹里扒拉算盘又算了一遍，“不对呀。”
竹某人仔细算完，才发觉慕念竟是把他的铺面费用和人力成本给刨了。难怪他这账瞬间从负收入变成了正收入！
但是……
谁家做账是这么做的！
竹里叉腰质问：“慕念念，你跟谁学的这么做账！谁家店铺不用算房租水电和人工啊！这花出去的不是钱吗！！”
慕念淡淡捻了一块桃酥喂到竹里嘴中，“别家确实需要，但这地产是咱自己家的，伙计是从别的铺子拨过来的，这笔成本咱压根就没有啊。
徒弟，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竹里一想好像也对哦，他说要开店，竹甘就大大方方把金陵最大的一间铺子划给他了，还从别的店给他拨了一群成熟的伙计。
他兴冲冲按照慕念勾画掉的两笔账重新算了一遍。
“我宣布，理念馆本年净利润五百两白银！”竹·财迷·里高调收起账本。
慕念好笑的跟在他身后摇了摇头。
“爹爹，饿……”睡眼惺忪的小岑儿揉着眼睛，小脚踩在地板上吧嗒吧嗒跑向竹里。
竹里一把抱住：“乖，岑儿，我们去看看饭做得怎么样了。”
慕念跟在两人身后，不急不缓。
“父亲。”身后一道爽朗的少年声音传来，慕玥和慕忻一齐走进来。
两人手中拿了好多年货，将门口那张桌子堆得满满当当。
“今日朝中宴请文武百官，你们怎么来了？”
慕玥笑道：“昨日便先宴请过了，我叫他们今日都回家多多陪伴妻儿全家，免了今日的宴请。我便和皇叔一道来金陵同你们过年了。”
他说着看向慕忻笑了笑，慕忻温柔抚过慕玥的发丝。
“一别经年，皇兄别来无恙。”
慕念止住他的话，“皇帝慕念天赤十一年就已经死了，这里只有理念馆老板慕念。”
慕忻应了一声。慕念假死离宫前最后给慕忻写了一封信，以后国家中所有的事情都要交到慕玥一个人身上，慕玥年少总有处理不当的地方。
他还是希望慕忻能够回来辅佐慕玥。
这事情，他和慕玥商量之后，两人都同意了，慕念才让人将信送出。
约莫过了一个月，慕忻回到长安，和慕玥两人冰释前嫌。慕念这才出宫。
其实他当时抱着必死的心态，他服了毒药，本以为就此可以和小里一起长眠地下。却不曾想睁开眼睛他已经到了金陵。
蕴钰没好气的抱着手看着他：“若不是怕小里伤心难过，我才懒得救你！”
蕴钰侧开身子，竹里就站在他后面。
如从前一般，明眸善睐，一身翠色长袍。
慕念才知道竹里死的那天晚上，消息就传到了北域，当时蕴钰刚刚找到祝余。
两个人马不停蹄赶回来，祝余的九转还魂丹炼成，有用银针封穴，整整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竹里救回来。
当时，正巧祝余手上有个不治之症的患者，他愿意把眼睛捐献出来，祝余便给竹里做了换眼手术，使他得以完全康复。
竹里本来只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可没想到慕念会为他殉情。他还是不舍他，便让祝余帮忙将人救了回来。
祝余和蕴钰又找回当初被李潇潇换走的那个孩子，把他送到宫中。将慕念和岑儿一起带出来，一行人便在金陵安家。
慕念和慕忻一路舟车劳顿，慕念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房间休息。
“玥儿他们也来了，让厨师再加两道菜吧。”慕念将一根关东糖递给岑儿。
岑儿捧着大吃起来：“父亲，我想小叔叔和玥哥哥了。”
“岑儿，想听玥哥哥将故事。”
慕念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好，父亲抱你去找玥哥哥好不好？”
岑儿从竹里身上无缝衔接换到了慕念身上。
粉嘟嘟的小团子开心叫好。
竹里也笑道：“这可太好了。”
“竹甘来信，说他今晚上应该也能赶回来。我让人送了信去四丫观，请祝余和蕴钰回来。你再给陆明大人和李元奇大人也送封书信，让大家晚上都过来聚聚。”
慕念应下来。
夜幕降临，竹甘亲自驾了一辆马车回来，车上大包小包装满了东西。
“哥。”竹甘将车停在院子里，大喊了竹里一声。
竹里和慕念忙过去，“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竹甘指着最大的一只箱子：“娘让带给你的，说你身体不好要给你补身体的。”
“这些是给岑儿的衣服。”
“这些是给岑儿的玩具，我从西域带回来的。”
“这是爹给你的。”
“还有这个……”
东西实在太多，竹里又叫来了慕玥和慕忻帮忙，三四个大男人吭哧吭哧搬了半天才把所有东西搬完，储藏室都堆满了。
竹里看着自己一百平的储藏室叹了一口气，看来开春又要再腾一个房间出来做储藏间了。不然下次竹甘回来，他这儿就要爆仓了。
竹里拍拍竹甘的肩膀：“这次去西域可还顺利？”
竹甘小声对竹里道：“哥，异域风情，美不胜收啊。”
“是不是那边的美女都很有味道？”
竹甘朝竹里抛了一个媚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竹里轻咳一声：“下次什么时候去，带上我一起呗。”
“要不把吾也带上？”
一道声音冷冷从兄弟两身后传来。
竹里后背发毛，面上翻了一记白眼，慕念这厮怎么还兴偷听人家说话的！
竹某人立刻摆出一副正经样：“甘儿啊，你也老大不小的，该考虑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了。”
两人一边说着，脚下抹油瞬间就跑不见影了。
竹里四顾确认慕念不在自己视线范围内，才又拍了拍竹甘的肩膀。
“老弟，记得哦！下次去西域的时候叫上老哥，咱们兄弟两一起去。”
竹甘向来最听竹里的话，却此时也笑了笑：“哥哥，不叫上慕先生一起吗？”
这是来自亲弟弟的嘲笑吗？！
竹里横眉冷对：“竹甘，你也变坏了！！”
说话间，蕴钰和祝余一同走进来。
“竹单纯同学，在你眼中应该就没有不坏的人吧。”他笑着扔了一坛酒过来。
竹里接住。
蕴钰凑到竹里耳边小声道：“四丫观二百年的陈酿，千万别说漏嘴了嗷，我偷偷背着道长带出来的。”
竹里一脸坏笑：“我要是说漏了，是不是某人晚上就回不了家门了？”
蕴钰闻言佯装就要去抢酒，“我好心给你带酒，你就想着怎么卖我，可真不愧是你！”
两人说笑着，祝余也走了过来。
他道：“可否让贫道给你把个脉？”
竹里疑惑了一瞬，但想来祝余这么说必然有他的原因。便乖乖伸手。
祝余沉吟片刻，“恢复得不错，可以准备要二胎了。”
竹里：？
祝余道：“值此佳节，此乃一大幸事。竹里你不介意贫道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慕念吧。”
竹里：？？？
介意！他当然介意！！要是让慕念知道，那他本来就睡眠不够，以后就更不用睡了呗！！
竹里一转头就看到笑的前仰后合的蕴钰。
瞬间意识到两人这是合起伙来整他呢！
小竹同学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好心请你们来吃年夜饭，你们就这么捉弄我。”
“蕴钰你不爱我了，你也伙同道长欺负我。”
祝余打了一句道号，一本正经说道：“贫道所言绝无半句虚假。竹里你真的可以生二胎了。”
“啊啊啊啊！”竹里气得炸毛，恼怒往后院走去。
蕴钰笑了好半天才终于平复下心情：“道长，你别捉弄他了。再玩笑下去，小里真的该生气了。”
祝余拂尘一扬：“贫道并未说笑。”
“聒噪，贫道有一个惊喜送给你。”
蕴钰敛了笑，问道：“什么？”
祝余从袖袋中掏出一粒黑不溜秋的药丸，“蔻颜丹。”
蕴钰疑惑。
“贫道翻遍医书，竹里便是吃了此物才得以诞下岑儿。幸而，贫道找齐了配方中所需的药材，炼制了一颗一模一样的丹药。”
蕴钰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他惊恐的往后退了几步。
“不，不是吧。臭道士，你该不会是想……”
祝余把药丸往蕴钰跟前一推：“聒噪，你不喜欢贫道送你的新年礼物吗？”
当然不喜欢了！
谁会喜欢这种反人类的东西！！
蕴钰眼底惊恐之色闪过，趁祝余不备，一个飞跃，掠身就跑。
“小里，观中还有诸多事务，我先走啦！你们好好过年！代我向岑儿问好！！”
蕴钰的声音飘在空中，还没散去。
他和祝余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就消失在茫茫雾气之中。
竹里从厨房追出来，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真不知道这两家伙在搞什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陆明和李元奇也各自带着夫人过来了。
李元奇称了两斤五香瓜子和现炒的花生。
菜上齐，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桌前，欢欢喜喜的吃起年夜饭来。
“过去的一年我们风雨同舟，未来的一年我们也要携手并进，越来越好。”
众人端起酒杯，一起碰杯。
同一时刻，天空炸了烟花，花团锦簇照的整个天空明亮无比。
慕念一手抱着顾岑，一手揽着竹里，竹里看着身边的竹甘，竹甘也抬头看向自家哥哥，慕玥和慕忻并肩站在一起，旁边李元奇揽着夫人，陆明和夫人坐在桌边。
大家都抬头在看这漫天绚烂的焰火。
这时候，天地间安静极了，只有那一瞬的绚烂，层层叠叠在如漆如墨的天空布景。
人生应当如焰火，总要有那么一瞬的灿烂，就算知道下一秒就是消逝，也要把最耀眼的时刻留给天空。
夜里，忽然见一道人影在窗前一闪而过。
慕念对竹里道：“我带岑儿去放炮仗，就在门口，一会儿就回来。”
竹里正在和竹甘、慕玥说话，应了一声，也没多想。
慕念走出理念馆一段距离，“出来吧。”
“哥。”
岑儿看着面前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团子，关键是长得还和自己有三四分相像。
想了想把自己手中的香递了一根给他：“放过二踢脚吗？”
那小团子怂唧唧的摇了摇头。
岑儿摸出一个炮仗，点燃了引线之后，拉着那小团子跑出一段距离，他捂着耳朵，却看那小团子茫茫然然连捂耳朵都不会。
岑儿想了想，转而用自己的手帮他捂住耳朵。
——嘭。
炮仗炸的时候一道红光闪出。那小团子明显被吓到，抖了一下。
岑儿摸出一个炮仗给他，“试试。”
他怯生生的摇了摇头，不敢伸手去接。
岑儿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
他牵着他的手点燃引线，又退到一边，大喊：“快！快捂住耳朵。”
小团子有模有样的学着岑儿的动作。
岑儿开心地笑着问他：“好玩吗？”
团子点了点头。
岑儿又摸出一个炮仗，“你叫什么名字？”
团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岑儿一字一顿：“慕尘。”
“慕尘。”
岑儿重复了一遍，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叫顾岑。喜欢我的人叫我岑儿，不喜欢我的人叫我顾长则。”
慕尘怯生生的看着他，糯糯开口：“岑儿。”
岑儿开心大笑起来：“你叫我岑儿，你喜欢我是不是？以后你就跟着我混，这一片都是我罩的！”
慕尘重重点头：“好。”
岑儿将口袋中的炮仗都摸出来，塞了一把给慕尘。八壹中文網
“这些分你，咱们一起玩儿。”
房顶上，慕念和慕韬并排坐着，“哥，他还好吗？”
慕念没做声，喝了一口酒。
慕韬道：“哥，我真羡慕你，到最后你什么都有了。只有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你有慕尘。”慕念道：“慕韬，做人只有知足才会开心。”
慕韬默了许久。
“哥哥，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情，就是放过了小里全家。还好他家人都活着，如果当初真的下了杀手，让绝仙阁杀了他全家，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我们已经够不幸运的了，我不想他和我们一样，最后失去父母亲人，也变得一无所有。”
慕念饮了一口酒，静静听着他说。
慕韬道：“我想离开天赤，带着慕尘到北域去。以后就不回来了。我今日便是来和你道别的。哥哥，祝你，祝他新年快乐，白头偕老。”
天边最后一朵烟花炸完，一切又归于平静。
慕念看着遥远的泛白的天际，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茫茫雾气中。
慕念道：“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