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元和皇帝知晓沈宁非但没死在北幽城,还把北幽城的秘密揭露,怎么都不可能让沈宁离开京都的。
再譬如这次的北行军。
北疆战事。
他之所以不紧张,是因为这件事,就是他和雪女城副城主做出来的。
声东击西。
如此一来,大燕东部之地便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却没想到,沈宁立下军令状出了城,北疆战事不仅止住了,东境还被她守住,段家父女落网……
这一系列的事,让元和皇帝的心里生出了惶恐的情绪。
他不只是忌惮。
他开始害怕,害怕这个沈宁。
“皇上——”
魏老先生心绪平和道:“依老朽之见,东境的乱子,出在雪女城郑家,沈宁或许只是瞎猫碰见死耗子了。仙药之事,沈宁绝不可能知晓,她一心扑在北疆,还有沈家三爷和张霁的乱子。看来,是雪女城内部出了问题,皇上你有没有想过,你和雪女城的萧副城主共事,而雪女城主或多或少都会留意一些?”
“老先生说的是,这次,是朕操之过急了。”
元和皇帝头疼地皱起了眉峰,指腹狠狠地揉着眉心。
“老先生,皇宫所储存的仙药,坚持不了多久的时间。必须要大量的药材才行。”
而最难得到的药材,就是人血。
不是因为罕见。
是因为该死的律法。
他想不通。
在这满地都是人的国度。
他乃一朝国主,取点人血来为大燕谋取未来的大业,又怎么了?
是多恶毒的事吗?
他分明是为了大燕好。
“皇上应当保重龙体,老朽会为皇上调理好身子的,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无需急于一时。”
“老先生说的是,那就劳烦老先生了。”
元和皇帝深吸了口气,“还好,东境之事没有暴露出朕,否则的话,就算鱼死网破,也要她沈家不得好死。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等朕缓和了些,便要一一处理这些事。”
“皇上能这么想,是好事,是大燕之福。”
魏老先生微微一笑,面容慈和。
而这时,北渊王燕云澈进宫请见元和皇帝了。
“皇上,这十七王爷,要不要见?”陈喜问道:“他听说皇上龙体欠安,便赶来了皇宫。”
“让他等上一等。”元和皇帝眼底泛起了晦暗不明的光泽。
“既然北渊王来了,那么,老朽就告退了。”
魏老先生行了个大礼。
“说起来,还得感谢老先生。”元和皇帝笑容和蔼,“要不是老先生研制出了那霜毒,遏制云澈的天赋造诣,否则的话,朕也不能这般高枕无忧于御座。”
“清君侧,是老朽分内之事。”
魏老先生背起药箱,重新戴上了斗笠,方才悄然地走出了御书房。
元和皇帝卧于病榻,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才把晾在偏殿的燕云澈喊来。
“云澈身子骨倒是健朗。”
“皇兄赐臣弟解毒丹,臣弟方才能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燕云澈一身红袍,桀骜不驯,秀颀挺拔,行止间却有浑然天成的妖气,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王爷,但对于元和皇帝而言却很受用。
“你还年轻,又解了毒,正值壮年硬朗得很,你那若是苟延残喘,朕这又算什么?是风中烛?”
“皇兄说笑了,皇兄身体康健得很,只是过于忧心东境,此乃大燕之祥瑞,万民之福。”
俩人之间,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兄弟。
仿佛没有任何的暗潮涌动和杀机。
好似,逼得燕云澈弑母的人不是他。
害得燕云澈身中霜毒的人也不是他。
这辉煌奢华的宫殿燃着安神的龙涎香,在彼此之间。
乍然看去,是彻头彻尾的兄友弟谦。
“云澈,过来,与朕下棋。”
“好。”
陈喜担心风吹进来,合上了窗,又给元和皇帝披上了一件龙纹大氅,这生在皇家的兄弟二人方才于窗旁相对而坐,执黑白两棋。
“你的棋术,是朕教的,那年,你才这么小。”
元和皇帝执棋的手,在小半空比划了下幼年燕云澈的身高。
脑子里,仿佛也浮现了幼年小皇弟的样子。
“皇兄对臣弟一片情谊,只可惜臣弟棋艺不佳,丢了皇兄的脸。”
不管是象棋还是围棋,北渊王都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
元和皇帝至今还记得他当年接近燕云澈,是为了多看看父皇。
那段日子,很久远,但也很美好,有软糯白嫩的皇弟,生得跟小皇妹一样好看,苏贵妃对他也好,关怀备至,时常也会教他做人的道理,亦是他与父皇接触最多的时候。旧时光里,什么都很好,还有他野蛮生长,一发不可收拾的嫉妒心,在黑夜里,在阴霾之中,无尽地蔓延。
“你自小就聪明,武学天赋,脑子也好使,父皇最是喜欢你。”
元和皇帝下赢了这盘围棋。
燕云澈还是和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靠在软垫之上,对输赢毫不在乎。
“云澈,朕想问你,为何你偏偏在棋艺方面,有所欠佳?”
这是元和皇帝一直想问的。
他觉得,以燕云澈的聪明才智,学得一手好棋不算问题。
但不管他怎么教,燕云澈都学不会。
那棋路,天马行空的想法,气得父皇脸都黑了。
燕云澈修长冷白的手,把玩着晶莹剔透的棋子。
他并没有及时回答皇兄的话,而是垂下了墨黑的睫翼,沉吟了许久方才抬眸,浅浅一笑时,眸色澄澈碧透宛若当年纯粹的小皇子。
他说:“因为,臣弟若学慢些的话,皇兄就会时常来找臣弟玩了。”
元和皇帝袖袍下的手死死地攥紧,眸光颤动了一下。
他望着燕云澈。
燕云澈在笑。
“还有呢?”元和皇帝步步紧逼地追问。
“皇兄最拿手的是棋艺,这大燕的皇宫之中,有皇兄这个天才棋手来,还需要臣弟专心学什么?”
皇兄要的东西,他从来不会去抢。
那年,他很喜欢皇兄。
元和皇帝心里震颤了很久。
“天色不早了,臣弟也该回去了,还有温香软玉美人窝在等着臣弟呢。”
燕云澈放下棋子,稍稍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阿澈——”
元和皇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脱口而出。
燕云澈脚步顿住。
元和皇帝问:“你,怨过我吗?”
霜毒,弑母,桩桩件件的事。
怨过吗?
他也曾想保护好这位喜欢追着自己的皇弟。
但他太嫉妒了。
嫉妒的发狂。
他想不通,为何自己穷其一生都很难追到的东西。
燕云澈一出生就有?
而只有年幼亲近之时,元和皇帝才会喊他为阿澈。
燕云澈顿足,半边身形近乎湮灭在阴影里。
他一动不动的,背对着元和皇帝。
“皇兄是我朝的皇帝陛下,所思所行,必有章法,而雷霆雨露,俱是皇恩浩荡,皇兄,臣帝不怨。”
燕云澈渐行渐远,离开了元和皇帝的视野。
元和皇帝看着那道身影,不知怎的,心脏跟着抽搐了一下。
是啊,燕云澈这么多年,都没有怨过他。
难道,都是他的错吗?
燕云澈一直在让他!
但他是天命所归,何须旁人来让!?他不需要!!
不需要!!!
……
大燕东部,已不见战时的惨烈,依旧是大燕恢弘的东境城。
宗师李衡阳,千里走单骑,距那日雪中一别,终于又回到了东境和沈宁相见。
“师父!”
沈宁正在和沈凤仪说着沈家的点点滴滴,收到消息,立刻起身掠了出去。
看见李衡阳,一时间连礼数都忘了,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下李衡阳,方才松了口气。
“放心吧,师父命大,无事。”李衡阳满目都是长辈的宠溺,笑道。
虽说李衡阳完好无损的出现,但肉眼可见的是,饱经风霜,粗糙憔悴了许多,可见此行武帝,行路之难。
“好,很好。”李衡阳看了看东境,有感而发:“北疆保住了,东境也保住了,实乃好兆头。小宁,听闻雪女城郑夫人还在东境,这可是真的?”
沈宁点点头。
李衡阳看了看四周,“此地说话不便,换一个地方。”
老王爷、东方寒等人收到宗师来到的消息,就要前去迎接,就见李衡阳做贼似得拉着沈宁去了僻静的地方,说着些旁人听不到的话。
“师父,可是此去武帝,查到了些什么?”
“嗯。”
李衡阳说:“北疆战事,虽说是大燕和南岳国的战争,但南岳背后是武帝国,为师此次在武帝国查清楚了,武帝国之所以会作为南岳底蕴,侵吞北疆,主要还是和雪女城萧副城主有关。”
“这件事,六姐姐跟我说过,小舅母她们还留在东境,就是担心若是回雪女城,会遭遇萧副城主的埋伏。原想以静制动,将计就计,但东境战后需要处理的事太多了,便暂留在东境。”
“这样做,是对的。”
李衡阳赞同沈宁思虑周全的做法,似是想到了什么,脑子里灵光一闪,诧然地看向了沈宁,“六姐姐?沈凤仪?凤仪那孩子给你托梦了?看来真是天助大燕。”
“………”沈宁张了张嘴,看着李衡阳,却是有些失语。
不过也很正常,一个夭折了很多年的孩子,不会有人觉得她还活在世上,倒不如通灵来得让人信服。
这一路上,李衡阳要做的事太多了,哪能注意到一些旁枝细节呢。
沈宁只好把六姐姐的事情一一道出。
李衡阳的神情愈发变得凝重冷峻,就像是覆了一层厚厚的浓霜,就连春日和煦的暖阳都难以融化。
“此人当真恶毒如蛇蝎。”
李衡阳咬紧了牙关,每一个字都好似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当年,先皇所为是对的,十七王,比他更适合为君王。只可惜,他在装得太好了,十七王又在威逼之下,宛若变了个人。要不然的话,他当真能成为我朝的大宗师。”
“师父,沈云,即是北渊王燕云澈。”
李衡阳又愣了下。
他快马扬鞭来这东境,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就接二连三听到了让人始料不及的消息,发怔过后便是欣慰,“原来是他……这对于大燕来说,当真是大好事。”
紧接着,沈宁又一盆水浇了下去。
“师父,他身中霜毒,恐命不久矣。”
说至此的时候,沈宁的眼底泛起了痛色。
近日,她百忙之中,也是找老王爷要些医书翻看,并且和东境的老医师们讨论过,燕云澈所中的霜毒,几乎是无解。
李衡阳再度愣住,而后笃定地问:“可是金銮殿上那位的手笔?”
沈宁轻点螓首。
“他当真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一个人。这样的人,久居高位,是大燕的祸害。但他根基太稳,又有血卫、皇卫保护。想要把他拖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就算要拖下来,也要想好下一步棋,否则江山无主,只会引来更大的动荡。”
李衡阳长叹了口气,“前有北幽,后有东境,只怕他还会想着对本国土地子民下手,就为了他那害人害己的仙药!”
而这,也是沈宁一直留在东境的原因。
她以养伤和休整军队为由头,暂不回朝。
就是为了震慑元和皇帝。
她只怕北幽、东境这样的事层出不穷。
不管是否胜利,百姓们都要吃尽苦头。
“若能找到皇帝私通萧副城主和炼制仙药的证据就好了。”
李衡阳看了眼天,只希望大燕的天,赶紧清明起来,需要许许多多的人,共同努力,视死如归,不可计数的力量联合在一起,洗涤脏污,才能让王朝上下上都焕然一新。
到了晚上,老王爷和东方寒,为李衡阳接风洗尘,宴请了郑夫人、陈禄章、周永顺这些人。
“李宗师,危难之际,你孤身一人,深入武帝国,本王敬你一杯。”
老王爷身穿九爪蟒袍,敬向了李衡阳。
郑夫人等纷纷敬酒,“大燕宗师李衡阳,早有耳闻,在下雪女城郑家,欧阳雁,这是我两个不成器的孩子,郑钧和郑好好,此行东境,一来是历练,二来也是让表姊妹们走动走动。”
东境的这一段日子里,郑钧、郑好好都喜欢跟着沈宁、沈凤仪兄妹几人玩。
沈宁的枪法。
沈凤仪的刀法。
沈书白的剑。
不说是世间罕见,却也算是武学一流。
还有沈钰的行商、交友和处世法则,都让兄妹二人受益匪浅。
且是私下找母亲感叹,大燕王朝,竟还有这些人才。
分明是亲戚,却才第一次相见、接触,实乃人生遗憾。
酒过三巡,沈宁说道:“小舅母,今晚给雪女城送个接应的消息,明日一早,便回雪女城。”
“这么快?”东方寒诧然:“不是说郑夫人回雪女城会有危险吗?这也太快了,我们都还没做准备。”
“那就对了。”沈宁勾唇一笑。
李衡阳侧目,看着沈宁的眼眸,噙着为之骄傲的笑意。
“对了?”东方寒拧眉,微微傻眼。
郑钧也有所不解。
公孙垣捋了捋雪白的胡须,解惑道:“沈将军此招,为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小王爷,试想想,连你自己都惊诧到了,岂不是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若能引蛇出洞,便是一网打尽的最好机会。”
沈宁看了眼公孙垣。
在关乎皇权和东境之乱的真相这件事情上,她从未隐瞒过公孙垣。
公孙垣作为老王爷的谋士,的的确确是个智囊。
沈宁饮了杯酒,含笑道:“此外,今日师父归来的消息,暂时哈还传不到萧副城主的耳朵里,便不会有过多的提防。有师父保驾护航,便多一份胜算和安定。”
李衡阳的存在,便如定海神针。
郑钧双眼一亮,“原来是这样。”
郑好好望着沈宁的眼底,燃起了炙热的光火。
那侧,沈凤仪静默不语,一手提着酒壶独自饮,一手指骨修长,指腹轻轻地拖着右面的太阳穴,侧首望着沈宁,眉目狭长,眸光深邃,唇角微微地勾起。
虽不言,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看,这便是她沈凤仪的妹妹。」
「她叫沈宁,大燕的将军。」
王府盛宴,觥筹交错。
直到京都传旨,打破了这份温馨和热闹。
元和皇帝下了一道旨意,快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送来东境,其中大意,便是要沈宁镇守东境,整个东部全听她一人之言,无召不得回,而这也是为了大燕安定着想。
大燕皇宫,灯火通明,元和皇帝想着旨意已经到了东境,面庞浮现了胜者为王的笑意。
“沈宁啊沈宁,你既然不愿回来,那就,永远留在东境吧。”
元和皇帝恹恹地垂着了睫翼,一副病态的神情,眼底闪着嗜血的光弧,就像是一个手握杀人镰刀的死神,脸上的笑意逐渐地扩散、浓郁,在灯火的照耀下,看得陈喜一身寒意。
沈宁的用意元和皇帝哪能不知。
但她有张良计,朕有过墙梯。
“朕只要还在位一日,这大燕的江山,臣民,都得匍匐在朕的脚下。包括你,沈宁,沈大元帅,沈大将军——”
元和皇帝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春日的空气,露出了满足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