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寒觞紧随其后,没有丝毫迟疑,问萤在短暂的愣神后也追了过去。这下便只剩皎沫和聆鹓了。聆鹓有些害怕,这当然是正常的,毕竟谁都会觉得这模样可怖的漩涡要夺人性命,并且谁都不知道漩涡之下有什么更危险的东西。
“我觉得你可以不必勉强自己。”
皎沫如是说。
“唔……”
聆鹓确实在迟疑。
“首先死生之地的本质,亦是六道的夹缝。虽然比灵脉开阔许多,两界的壁垒距人不那么近,要对人造成侵蚀不那么严重。但本质上,这种侵蚀依然存在,迷失在六道之中的风险,亦是存在的。你是寻常的人类之子,没有承担这种风险的必要。”
“我知道,但是——”聆鹓指向漩涡,“但他们就在那里。”
皎沫大约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的。她短暂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我本是想说,若实在没做好这等觉悟,回去找极月君也没有人会对你加以指责。但现在看来,其实你是那般坚定的。即便路上总因自我怀疑而摇摆不定,但最终都会坚持下去。你这样的回答让我知道,此行你定是要去的。”
“我……也这么想。”聆鹓吞了口唾沫,“可我还是有点害怕。您能抓着我的手吗?”
皎沫拉起她,她的手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皎沫的皮肤不是很细腻了,不如那些年轻的姑娘。但她抓着自己的手是那样有力,让聆鹓莫名安心。
两人同时闭上眼,一并顺着凹陷的沙地滑入那浑浊的深红与暗蓝之中。
聆鹓感到自己在下坠,从高处,却又像在水中下沉。没有任何参照物能让她确定自己的下落速度,也没有扑面而来的风,但她仍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睁开眼睛只看到扭曲的光的纹路诡异地闪烁,让她眼前发晕。她的胃里有些恶心,不知是失重还是视觉的影响。皎沫与她的手用力抓在一起。若是平常,这是让她们都会感到疼痛的力道。
下落停止了,但并不是突然的,而是像陷入了某种胶质一般,凝滞而黏稠。聆鹓终于敢再度试着睁开眼,发现先来的朋友们都在这里等候。寒觞和问萤做了风的法术,让二人的下落得到缓冲。不远处能看到施无弃的背影,似乎是在勘察情况。但附近没有谢辙和凛天师。
“呃,谢谢……”聆鹓牵住问萤伸来的手,又问,“他们……”
“还没见到呢。”寒觞说。
聆鹓和皎沫终于松开手,两人的手先是有点泛白,随后立刻变得通红。聆鹓环顾四周,发现天空竟然是亮着的,泛着微微的暖红色,如同亘古不变的黄昏。地面不再是沙子,而是结结实实的土地,颜色也是寻常的棕黄色——或许泛红一些,但远比不上朱砂漠的颜色。然而这里到处都很荒芜,和朱砂漠一样贫瘠。除了几位熟人,再看不到任何生命。大地不再有起伏的沙丘,这让天地显得更加广袤无垠。
“这、这里就是地狱?”
“当然不是。”
不远处的施无弃转过身看向他们。他方才从地上抓了一点土,在手中搓了一下,不知是在辨别什么。他又接着说:
“这儿距真正的地狱还远得很。若是去了那个地方,基本上就别指望能回去了。”
“我觉得你不该来。”问萤小声地对她说。
聆鹓只是干笑,没说什么,反正她想说的问萤也十分清楚。他们一同走在平坦的路上。不过这里哪有路呢?还是说,处处都是路,只是不知哪边才是他们应当通往的地方。
“按道理说,结界内部的构造与创造者的意志有关。什么模样,什么形态,自然是制造结界的人来定义的。我说的是这种特殊的结界,像在现世中张开一面网,限制了什么,过滤了什么,虽也是结界的一种,但只是最简单的屏障。在这内外,没有什么东西改变。但开拓出额外的空间,其本质是对现有空间的挤占,在这之中注入了什么,是结界师本人的事。在这里,结界极大程度地遵循其主人的认知规律,可能会随其心意、愿望、情绪发生不同的改变。也有将结界的权限让渡给他人的情况,即制造二者的连接,使对方也在一定程度上具备相似的权能。不过有多大程度的影响……看各自的本事吧。这些确实是玄而又玄的东西。”
他们跟着施无弃走,一路上听他讲着这些东西。聆鹓听得一知半解,问萤多少也有些不明白。不过寒觞似乎很感兴趣,他接着施无弃的话说:
“这的确是一门学问,我的师父就曾教过我们,不过没有您说的这么深刻。对种族稍微强大些的妖怪而言,这算得上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即使欠些火候也有自我领悟的机会。它是一种自保的本能。”
“有些东西……什么规则、规律、法术,其实始终存在。妖怪直接使用它们,而人类首先应当认知,而后才能利用。这也是为何人类需要符纸、咒具、法器来做载体、信物或媒介。摩睺罗迦的法阵不也是如此吗?妖物的力量能形成图案与符文本身,而人类则需要解读,无庸蓝亦是如此。无论人类在这些事物上进行多大程度的发挥和改进,都不是真正的创造。就算有什么脱离了现有认知的事物,也只不过是……碰巧发现了一些没有发现的规则罢了。”
“这么说来,人的力量实在是很有限。”皎沫说。
“数量却很多。”
聆鹓看着施无弃的背影,莫名感到一丝陌生。不过她该能理解,归根到底,他百骸主也是诸多妖物中的一员,而非人类。平日的那些亲切随和,都像是一种对人类高度的模拟,而非出自他真实本意的什么东西。人类这么做,他便这么做——她有这样的感觉。但不论如何他是对人类没什么敌意的妖怪,甚至偶尔也帮助人类,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没有人会在这里辨识方向,他们只能跟着施无弃走。聆鹓还是忍不住问:
“我们……还得走多久?”
“唔,要找到无庸蓝不是难事,这一点就连皎沫夫人也做得到。”
施无弃扫了一眼皎沫的脸庞,她隐约觉得自己曾经的伤口在发烫。那里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但也正因为这短暂的注视,皎沫清楚它依然存在,只是转变为了不可见的形式。被怨蚀所伤就会这样,这是永远无法真正抹除的东西。
不过……若是怨蚀本身被彻底摧毁,又会如何呢?
“我们最好先与凛天师他们会和。妄语是如此狡猾,很可能刻意改变了从入口进来的道路,将我们分开。不过也可能是他们先行离开。在这种地方,很难说保持移动和待在原地哪一个更安全。这里随时、到处都充满变数。即使结界很大,是他无法直接干涉到的地方,也可能随着他的意志进行改变……啊。”
施无弃突然停下脚步。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张残破的符纸,与常见的黄符不同,它是黑色的,上面用白色的什么画了纹样。那种白很不自然,聆鹓看过去竟觉得有些刺眼,或许是符纸颜色太深的原因。不过,那未免太像丧事才出现的配色了。
施无弃轻轻一捏,符纸竟像燃过一样碎了一半。
“这是他们留下的符文,但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施无弃说,“如果他们还留下其他什么痕迹,恐怕也不能作为参照了。这些东西,应该都会做下手脚。在这里,无庸蓝仅仅凭借他的言灵就能干涉许多事。”
“这、这该怎么办?”聆鹓慌起来,“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们,我们还……”
还能找到他们吗?
在得到问题的答案之前,麻烦抢先一步出现。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突然陆续出现了一些漆黑的影子,它们正缓慢地向这边聚拢。几人靠近了些,多少都有些慌乱。那些东西远看是近似人形的什么,靠近之后却又不像,而是类人的某种东西。它们没有完整的五官,全身上下最清晰的只有一张嘴,这让它看上去像贴在上面一样怪诞。
而且即便只有这一张嘴,还在它们脸上、身上滑动着,游走着。实在有些让人反胃了,聆鹓又止不住开始牙关打颤。她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她自愿要来,而且和朋友们在一起也不会出事……
“钟离公子,你能用不知火试探一下么?”
“可以是可以,但为何?”
“在这里使用地狱火并不稳定……这儿和地狱太近了,一旦失控便会成燎原之势。而狐火的力度可能不够试探出什么。”
“我明白了。”
寒觞多少有点心里没底,但既然百骸主这样说,他也决定先这样试试。谢辙不在,他便是唯一能让妹妹和聆鹓安心的存在了。他从小就是当哥哥的,从小就有着守护的决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