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棕色的木桌上铺着一条白色的羊毛毯,柔软的绒毛簇拥着坚固的通透石块。不完整的琥珀就这样摆在面前的桌上。
施无弃凝视着它,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话。有些东西不必说出口,旁人也听得清楚。谢辙、聆鹓、寒觞和问萤坐在对面的桌上,没人敢看他。桌上的花茶已经不再散发热气了,但谁也没有动过杯子。
“嗯,其实这些事,我已经听说过了。”
他的语气算得上平静。也可能正因为他早已知道,如今才能显得平静。
“我们……”
“你们尽力了。”无弃打断了谢辙,“已经发生的事,再怎样后悔也无济于事。我们能做的还有许多,能改变的,也还有许多。不必自责,我的朋友们。我终归还是感谢,你们能将这重要的东西交付于我。多方打探蚀光阙的入口,也辛苦你们了。”
“……”
聆鹓能听出这话里的沉重。他们都听得出。
寒觞道:“我们无法联络凛天师,只得交到您的手上。这份东西,对我们来说不论如何都触目惊心。将这份悲痛转嫁到您的身上,我们也……十分抱歉。”
“什么话,这倒是无所谓了!”无弃笑起来,“法器在你们身上才很危险吧?再怎么说,消息一旦传开了,贪心的人和妖怪都会把你们视为目标,到时候就更麻烦了。放在这儿的确与香炉太近了些,但我仍与凛天师有所往来,很快就能托付给他了。不过……它倒是受到了不小的损坏,许多力量都散去了。刚破碎的时候,它完成沟通的作用尚且有效,那是因为绢云峰封闭的灵场使然。如今,它好像不再具备这样的能力了。”
“它的力量确实弱了许多,我能感觉到……”问萤忧虑地说,“是不是如果当时我们把它带出去疗伤,我兄长的眼睛就治不好了?”
“似乎还是能治愈伤口的。这水胆的核心究竟为何物,虽然谁都无从得知,但如果它没有被破坏,应当还是……”
说着,施无弃拉开面前的抽屉,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型骨刀来。他利索地划开手臂,立刻溢出红色的血来。这一幕看得他们心里一惊。但紧接着,一旁的琥珀散发出他们熟悉的、幽蓝的光芒来。在他的伤口处溢出同样的光泽,它很快愈合。只有一滴已经落下的血渗透在白色的毯子上,留下了一粒抹不去的红。
“似乎寻常人不能总借助法器的力量。”寒觞又说。
“是这样。不论是哪一个都算不上人间之物,使用它们必然会加剧身体的负担,这种侵蚀是无形的。说严重些,可能会损害灵魂。”
“这……”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问萤端起眼前的花茶,只是轻轻抿了一下又放回去,好像只是没什么事可做了似的。突然间,寒觞站起身来,朝施无弃那边走去,同时卸下腰间的短剑。
“有件事……”
施无弃直截了当地替他说出口来:“你是想归还这柄剑吧?”
“……”
寒觞轻轻动了动唇,但没说出什么,只是轻轻点头。谢辙和聆鹓多少有些意外,在来的路上他可从未提过这件事。唯独问萤足够了解她的兄长,因而面目平和许多。
施无弃并没有看向那柄短剑,而是用自己仅剩的那只眼,凝视着寒觞。
“我知你有着太沉重的负担——的确,这柄剑背负了许多属于你的所谓过错,但那也只是你自认为的罪孽罢了。难道说将它还给我,你便再也不会感到内疚么?恐怕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若说,中止我们的交易你便会感到好受些,看在我们情谊的份上,我也不会追究你已经用了这么久的事。而且,我更不介意亲手接过这沉重的担子——想想看,我还得把另一份分担给凛天师呢。只是你当真确信,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没有办法面对它。”寒觞坦率而疲惫地说,“每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会想起……做梦也无法安宁。”
她的血,他的泪,那一切都并非是梦里发生的事。
“我已经没有战意了——我再也无法让它以应有的形态出鞘了。关于眼睛的事……我会支付的。”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施无弃又摇着头。他将寒觞摆到桌面的剑轻轻推了回去,这样说道:
“我也曾失去过很多东西——嗯,尽管这位朋友是我未曾想过的。或者说,我想过,但我以为我能够接受。虽说的确还是,接受起来……挺快的?或许已经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才感到有些麻木了?这样听起来真是可悲。实际上我孤身在地狱的时日,兴许比在人间还要漫长,而正因有这些人间的往来,才显得一切都那样繁荣,那样缓慢。我不接受中止这项契约,因为还不到时候。实不相瞒,我从香炉的烟幕之中,又看到未来的造影。你还会需要它的,所以不能是现在。”
寒觞并未感到太多遗憾,或许他内心深处是清楚的,这么做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他更清楚,这一切举动都是某种逃避。这一路上,他的朋友们也是好不容易走出阴影,并打起精神不断地给予他鼓励。他不想辜负友人的期待,但有些事不是不想,就能做到。
好吧!他无奈地抓住那柄剑,默默地撤了回去。那之后,他不论怎样抽出剑来,都只能是短剑的形态。既然百骸主还不接受,他便只能继续收下。即便,它总是那样炽热,每次碰触它都仿佛要将手烫出泡来。他是该这样怕的吗?
“说到眼睛……”
施无弃打开另一侧的盒子,从中抓出了什么。几人靠过来看,发现是一枚破碎的宝石。上面的裂纹很深,似乎用力一捏就能完全破坏,再也拼不到一起去了。但也正因它没有完全碎成渣,碎成粉,他们还能辨认出,这曾是一枚漂亮的猫眼石。
“它碎掉了,就在你们杀死两舌的那天。”
“是么……”
“你们倒也真是厉害。”他将宝石放回去,接着说,“恶使还真不是你们的对手,这实在令人大感意外。你们会让我想起我以前的事……多令人怀念啊。我就这样干巴巴地说我明白你们的感受,兴许没什么说服力,但类似的事,我着实经历过。感到悲伤,感到迷茫,感到痛苦,感到怀疑,都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无需苛责自己。重要的是,你们朋友间也从未相互指责,这难道不是可贵的事吗?有多少人因两句话不和结下深仇大恨,有多少人因眼前短暂的利益拔刀相向。欺瞒、背叛,才是人间时有发生的事。你们已经足够不平凡了。”
“……我不想那么不平凡。”
说这话的是聆鹓。她大概还有很多想要说的,却最终只说出这句话来。
但已经足够了。这近乎抱怨的一句呢喃已经足够在场所有人明白她想表达的事。她心中真正的想法,谢辙再清楚不过。即便她从未真正埋怨过什么,他也清楚,聆鹓无时无刻都在控诉自己,从一开始,就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可寻找家人这种事,分明只是最单纯的愿望不是吗。
“嗯——也是有好事发生的。”无弃打破这凝滞的气氛,说道:“凛天师很快会来取走法器。而且……我有新的消息要告诉你们。我也知道你们会来。”
“什么事?”谢辙问。
“关于妄语之恶使,无庸蓝的事。”
听到这名字,几人的心都沉了下来。但既然百骸主都说是好的消息,应当……
“别太紧张。你们应当记得有一位叫沈闻铮的女人?她一直在调查无庸蓝的行踪。”
“沈、沈夫人?”
“是了。不仅是她,无庸氏内部与妄语作对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所雇佣的杀手、探子、阴阳师也不在少数。在你们与其他十恶斗争的时候,这支不可小觑的力量,也做出了一些成绩。从结果来看……该说是喜人的吗?”
四人觉得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在他们与无庸蓝少数的几次接触中,虽说他不是不可战胜的,却足够难缠,而且怎样都无法根除。像恼人的跳蚤,你看不见捉不住,却深知它就潜伏在某处,随时要吸你的血。
“她、她没事吗?”
比起其他,聆鹓更担心沈夫人本人的安全。
“她参与了一次捣毁行动,倒是成功全身而退了。想来若是有致命危险,她也不会接这个活,她可还有个女儿要养呢。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妄语数十处偶人工坊都被摧毁,陷入无法运作的状态。我也是听妖怪们说的,渗透便废了很大一番工夫。有些是豪夺,有些是智取。这样的工作,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进行的,因此即便他在多地存在能够行动的分身,也是分身乏术吧。虽然已经制作出的偶人仍为他所用,但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新的威胁。而且考虑到他会集结仅存的兵力,仓库与运输通道也都被元老们控制。更多的情报……你们有兴趣听听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