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桌邪异的肉菜与方才的谈话,早就倒足了他们的胃口,几人草草拣食了一些素食,浅尝辄止,便算应付完了一餐。也许是他们都想到了一处,饭菜甫一撤走,柳声寒率先问起了村落周遭妖怪的分布来。
唠叨的阿婆还待与他们摆龙门阵,旁边有村民听到问话,挨到近前来:“咋的,你们还要杀妖怪?杀妖怪好说,为民除害的事,我们都乐意。就是这个妖怪……你们弄死了,还有什么安排不?”
他吞吞吐吐的,君傲颜拧着眉毛,有些厌恶但明确地向他保证:“我们不要妖怪的什么东西——我们会杀死它,至于剩下的,随你们怎么办。”
那人顿时喜笑颜开,吐出来的字句也流利干脆了不少。据他所说,就在不远的山腰便藏着大妖怪,会说人话的那种,鬼精,平日里就耀武扬威的。他们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妖怪照样隔三差五就到附近晃悠。他的藏身之所,就在曾经一个大户人家的山宅里。只是直到如今,始终没有人敢、也没有人能杀上门去,正面对付这种吃人大妖。
“好,明天就去。”
白涯说完,豁然起身,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往住处去了。他的同伴们纷纷跟上,就连祈焕也深深觉得,和这些人不敢多谈。他肚子里到现在还在翻江倒海,许是心理作用吧。
次日鸡一鸣过,他们就动了身。四个人在屋檐下碰了头。
祈焕忧虑道:“你们说,昨晚那人给我们指的方位,到底靠不靠谱?别摸了个空,或者更糟糕,捅了妖怪窝。”
“我想不会。”傲颜冷静地分析着,但接下来的话连她自己说出口,都一阵恶寒。“毕竟,他们还指望着我们给他们带来……好运。”
“呐,跟着你们,就会有好运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插入了谈话。
声源几乎就在柳声寒后脑勺,她立刻转过头去,却没有拉开距离——那是个稚嫩的嗓音。此时,一头白毛正倒缀在屋檐下,醒目得很。
“喂,他们都和你们说了吧?”昨日见过一面的小男孩冲他们嘻嘻笑着,“我和那些普通人可不一样。我老早就想去找个妖怪见识见识了,就是村里没谁靠谱。可我看出来了,你们是有本事的人,跟着你们,我觉着我能放心。这儿也太无聊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和你们一块去呗?这山里,我可比你们熟悉。”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白涯光是撂出句“没门”,已经算是不和小孩一般见识了。祈焕好心劝了两句,打发那孩子哪儿凉快哪待着去,没事儿玩玩泥巴什么的。要是想……吃肉的话,想来也少不了他一份,用不着心急。
或软或硬,每个人的态度都很坚决。这孩子似乎很神秘,有他们所不了解的东西,又是这怪异山村的一员。再说了,归根结底,他仍是个孩子,而他们绝不会带一个小孩去涉险。见说服无望,那男孩很是不高兴,冲他们拉长了脸吐舌头,龇牙咧嘴地扮了个鬼脸,嘴里叽里咕噜地,翻上屋檐去。等他们走出院子,柳声寒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目所能及的地方确实没有人影了。
仅仅这样一件事,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鸡刚鸣了头遍,这座村庄还未醒来,四人沿着空旷的小路,畅通无阻地走过村口最后一座房屋,没再遇见过村里的其他人。道路上还悬浮着山岚,缠绕在他们脚边,使得杂草间的小径更加蒙昧难行。行在后头的人干脆不再朝前看,只边盯着前一个人的脚后跟,边瞪大眼睛辨认草木间的下脚处。只有最前头的白涯,不得不低头一眼、抬头一眼,以免迷失方向。
走着走着,他忽然脚下一顿。祈焕没回过神,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哎不是,老白你带错路了?我告诉你前边要是悬崖你也得说一声,这猛地一下我收不住劲儿得给你怼下去……”
他逐渐没了声音,探出头呆呆看着不远处的小小人影。那影子看着倒挺欢快,连蹦带跳地靠近过来,还冲他们挥手。
“不是,你这孩子咋回事?都跟你说了在村里好好呆着,大不了村口等我们,搞什么十八相送……”
“你怎么跑到我们前面的?”
白涯打断了祈焕摸不着头脑的絮叨,死死盯着走到近前的小孩。
“我来都来了,你们倒是带我玩嘛。”男孩直接无视了他们的问话,叉着腰站定,仰头冲白涯露齿一笑,“我说我对这山熟,对妖怪也熟。你们和他们谈不来的,还是考虑考虑,带上我吧带上我……”
白涯直接绕开他往前走了。其余的人犹豫着看了看他,也摇摇头,跟了上去。
日头逐渐升高,他们的视野跟着清晰起来。可怕的是,一次比一次远地,男孩出现在目所能及的地方候着他们。几次三番,最后连白涯都快没了脾气,在又一次走到他身边时踢了踢小孩屁股:“你到底想干嘛?”
“没干嘛啊,就要你们带我玩嘛。”小孩揪着草扬起脸,笑得无赖又狡黠。
他们也没别的办法,反正走了这么远,估摸着都快到了,再把这孩子送回去可不现实,也不划算。这孩子虽然没显出别的能耐,至少他们可以确定他跑得够快,真像个半妖一样。若是有什么危险,凭他的机灵劲儿,大概也能不拖他们后腿——至少逃跑总没有问题。
寂静的山路变得热闹了。醒来的鸟雀吱吱喳喳,男孩的嘴也碎,尽管蹦蹦跳跳跟着几个成年人赶路,愣是没停下说话。从他的自述里,他们得知这孩子叫做茗茗,而那据说死去多时的妹妹则叫苼苼。可在他的口中,他妹妹从未离开此间,从未离开过他。他以孩童聊起玩伴的、最稀松平常不过的语气,漫不经心地提起妹妹与自己说过的话,与他们谈论这“经常一起聊天的妹妹”。
君傲颜忍不住问他:“你妹妹她……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啊,这里边。”
茗茗戳了戳自己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他仍笑嘻嘻的,答话时还踢着路上的石子儿。柳声寒没有吭声。然而君傲颜余光里依稀感到,当茗茗说出这句话时,她眼神动了动,仿佛在想些什么。
他们顺着时隐时现的路径不知走了多远,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儿。直到与山野林木不一样的事物,终于在视线内显现轮廓。
那是一座宅院似的建筑,没有院墙,走得近了,才能瞧见地上起伏不平的植被下覆盖的断壁残垣。院子与外头的山林几乎无异,不过多出些生满草苔的砖石罢了。连正中的宅邸,外墙也爬满了藤蔓,明晃晃写着荒废已久,了无人烟。
五个人紧绷着神经,一点点靠近了宅子紧闭的门。白涯打了个手势,想赶茗茗到一边去,在外边等着。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等待着他们?可茗茗除了撇撇嘴外,压根毫无反应。也许是看明白了,但一意孤行,执意要蹚浑水。白涯也不再管他,自己吸了口气,拔出刀来。同伴们聚集在他身边,君傲颜手里也提着兵器,祈焕摸着兜里,大概带了什么阴阳术的道具。柳声寒在他背后护着茗茗,他一时看不到,倒也从未担心过这女人——即使她从未显山露水,却给人一种仿佛来自于强大的可靠感,也许出自她沉着的气质。
白涯递出刀尖,试探地磕了磕半朽的门。
没有反应。从手里的触感来看,门也没锁。他一鼓作气捅开了门,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多少让人感受到一些妖异。然而,眼前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只有过分干净的地面,令他们心中生疑。
“别进来,别关门。”察觉其余人有进门的意图,白涯头也不回,戒备地说,“屋内阴暗,一旦关了门,目视不明。”
很容易被偷袭。
“有朋自远方来……何必都在门口站着?”
白涯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声音应和一般朗朗响起,从褪色的屏风后悠悠转出。它的主人也踱着步子迈入他们视野,一身锦衣,折着门里漏进的光,隐约可见讲究的暗纹,看着是气度不凡。他的脸也从阴影里浮现,左眼下生着两点痣,平添几分别样的妖冶。尽管右脸被黑发与一只眼罩遮了大半,从露出的半张脸来看,也算是一副不错的皮相。
然而,出现在这样一座废弃的院落里,即使是国色天姿的美人也只会显得更加诡异。遑论这贵公子的面皮上,还缀着蛇鳞一样的痕迹。紧随其后出现的另一位更是与他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臊眉耷眼、尖嘴猴腮,嘴里龇出两颗犬齿,脸面生着豺毛,活脱脱把妖怪的身份写在了脸上。
“在下晏㳜,不知几位贵客造访,有失远迎。”
他调子拖得长,明面上的客气话听进几人耳里,也变得隐约有些不对味。
撇开足以一力降十会者,越是平庸的妖物越头脑简单,只凭本能行事,打打杀杀。这仿佛深知礼数的妖怪,反而令人摸不透深浅,也不好翻脸就砍。白涯眉头皱了又皱,最后道:“附近的小村子,是你们老去打扰,烧杀抢掠?”
晏㳜没有应声,反倒是豺妖按捺不住,一声嗤笑:“笑话,劣等的群落,只要想杀,自然就杀了。小子,你在质问谁?给爷爷放客气点。”
他可是太客气了。白涯面色阴沉起来,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余下几人也站进了门内,与两个妖怪形成对峙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