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鸾不干,她硬要跟着。施无弃也好奇这剪娘是何许人也,也决意一起看看。
渔女跟着他们去了。在路上,她说了些民间知道的事。剪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算是风姿绰约的年纪。她本姓简,大家开始叫她简姑娘,又因为她是个裁缝,时间长了也不知怎么变成了剪娘。
剪娘是再婚,这个死去的商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最初的丈夫是本地人,做工的,没什么本事,待她还不错。虽然他们日子过得清贫,她也总怨他没出息,但还算恩爱。
前几年七月的一天,有个找不到住处的姑娘来他们家借宿。那个姑娘本是和新婚丈夫来的,她男人身体不好,她爱他很深,硬是在他病逝前成了亲。他们最后想来这个镇子看看,结果男人病死了,她就一个人来。越说越可怜。哭了起来,剪娘夫妻俩也听着难过。第二天她托丈夫把她安置在好住处,他们还送了两天吃的。后来七夕佳节一过,姑娘便道了别。可刚过了一天,她丈夫也不见了,还留了休书,说自己对不起剪娘,但实在挂念那漂亮姑娘。
“……啥?”
连黛鸾听完都皱着眉。
渔女接着说:“她说,她这才想起前几天她男人看姑娘的眼神就不对,照顾的无微不至,她气的直接把休书丢进炉子了。而后,她天天哭。”
“这事儿我记得,”知府挠挠头,“我们也确实在炉子里找到了休书的残骸,依稀辨得出几个字……无不是写着惨啊。”他叹着气。
“这第二个丈夫呢?”施无弃问。
“是外乡来的商人,起初认识,是衣服挂烂了,问其他人就近的裁缝铺。那商人长的一表人才,剪娘手艺也好,一来二去对上眼,就在一起了。他们拜了堂也没满一年……”
说着,一行人就到了那剪娘的裁缝铺门口。
店门口很简单,连着一个包子铺,还有一个水果店儿。只是没有招牌,一般人倒也看不出这儿还有扇门。他们进去的时候,剪娘正在纺线。她真如施无弃口中说的一样,短发拢到后面扎着辫儿,左边脸有点小小的疮。抬头见了他们,她站起来,目光茫然地扫过一排人。
“见过知府大人。啊,这几位……”
“简姑娘,我且问你,你丈夫现在在何处?”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昨天夜里说要去盐铺谈一批货,现在还没回来。请问几位大人找他何事?”
她歪着头,礼貌地笑着,左边儿的酒窝显得很深。
这让人有些无从开口。总不能张嘴就说,“你男人没了”吧?
但事情既然发生了,就避无可避。衙役们职业性地板着脸,一把年纪的知府极尽温和地做了铺垫,亲自把这事儿交代了。他刚说完,剪娘还不信,白花花的线缠在她手上,她呆呆地说:
“不可能,你们合起伙……逗我呢吧?我和我家相公,昨儿个七夕夜还一起放了花灯,走了绛缘桥。你们骗我,是不是?知府大人为这个玩笑,还专门找一帮江湖术士唬我……”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几个人没办法,极尽所能地安慰她。一个捕快劝她先去衙门认领尸体,施无弃好死不死补了一句,就是只剩个头,剪娘又气又急,冲上去要打他。他后退一步,剪娘却绊了一下,眼见着要晕过去。山海连忙掐了她的人中,慕琬在一旁狠狠给了百骸主一脚。他还委屈得不行。
“我又没说错……反正迟早都要知道的。”
阿鸾问他,你知道你为啥到现在都是单身吗。施无弃把柒姑娘肩膀一揽,翻了翻白眼。
“你师父没女人要,我可有的。”
你娘……
好说歹说,可算把这位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奶奶请到了衙门。她一路上抽抽搭搭,说着她和商人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有多快乐。她要什么商人就买什么,他走得地方多,见识也广,每天都有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话。
“简姑娘,吃饭吗……”施无弃试探性地说。她摇摇头,只是哭。
“我给他炖的猪骨汤,没下锅,还堆在案板上……”
说罢,她哭得更凶了。短短一会儿,百骸主又收获了几枚白眼——来自不同的人。
“嘁,我这还不是为你们好。”
到了衙门天都黑下来,明明已经是饭点儿,可一想到要见的东西,他们一点也不饿。这会儿,慕琬倒是能略微理解施无弃的良苦用心了。
而剪娘呢,看到人头的第一眼,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还未说出一句话,又晕了。
看来真是。
连忙找地方让她躺下,几人轮番守在旁边,换着班儿出门吃饭。直到所有人都填饱了肚子,天黑的透透的,剪娘还是没醒来。
趁这个时候,衙役们奉命整理了过去的案卷,都是七夕与绛缘桥相关的案子。这桥的事儿,剪娘提了数次,不得不怀疑到桥姬的头上。山海翻看了一下,知府来的二十年间有五个桥姬的案子,都是悬案。里面有四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无一例外赤身裸体漂在江面,卡在桥墩边上叫人给发现。他们脖子上都有整齐的勒痕,肺里并未灌满水,像是被掐死再投江的。
虽然可疑,但他们的确都有着偷人的证据。
看着山海皱着眉,衙役小心翼翼地说,他们老爷断案还是很聪明的,只是与桥姬有关的事儿,都没法子了。
“无碍。我只是在想,这位商人怎么就沦落到碎尸的地步,切口又仿佛非人所为,究竟有多罪大恶极……”
慕琬忽然开了口。
“只要尸块够多,施公子就能认出来么?”
“自然。怎么,你要下去捞?”
慕琬撇撇嘴,没说话。她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
“我乃役魔一脉,自然有式神相伴。除了血脉赋予的天狗,还有两位式神相伴。一个是我曾收服的,另一个是师兄赠予我的……名曰寒水姬,是精通水性的妖怪。”
“嚯,有这种好东西不早点拿出来?”
施无弃开着玩笑,慕琬没理她。阿鸾看着她,听见她说是她师兄给她的时候,就懂了大概。她或许是不想太高调,也不想将师兄嘱托的式神随便显出来……这说起来有些复杂,但黛鸾竟觉得,自己确乎是能理解她的。
山海望着她,轻声说:“你若愿意,明天,再带着式神试上一试。”
“好。只是简姑娘,不知道何时能醒来……”
知府也正愁眉苦脸地嘀咕着。
“这不行啊,衙门也要关门儿的……”
这时候,剪娘忽然睁开了眼。
一群人赶紧围上来,她颤了颤嘴唇,僵着脸,半晌吐出一个字来。
“该。”
他们懵了。
阿鸾端了温水放到一边,小心扶她起来,再把杯子递给她。
“您这话……怎么说?”
剪娘接过杯子,眼神空空的。
“他该……死得好啊,真好……男人没谁是个东西。”
屋内数人膝盖隐隐作痛,但又不便说。
“我看简姑娘别是吓到了,心绪不大稳定。”
慕琬小声给山海嘀咕,山海微微点头,但追问下去:
“敢问您何出此言?是否知道些什么,也方便我们断了案,以慰您相公在天之灵。”
“屁!”剪娘漂漂亮亮的小脸蛋儿从苍白变得微红,怕是情绪有些激动,“他就该死。他骗我!这个狗东西,早就有家了,还有两个孩子!我他妈真是瞎了眼陪他睡!短命鬼,死得好啊!”
先前文弱温柔的姑娘,忽然就大骂起来,越骂越凶,吓得旁人不敢吱声。但没骂几句,她眼睛又红了,眼泪开始打转。她猛地拽过山海的衣摆擦起眼泪,泣不成声。阿鸾在旁边摸摸她的头,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
“好哦好哦,都怪他,死得好,死得好,不哭了,不值,啊。”
“不行!你不能骂!”剪娘忽然甩开衣摆,山海连忙抽回手臂,“我男人只能我骂,他负我,自然只有我能说!”
“好好好,你说,那你说啊。”
阿鸾确实厉害。她不仅擅长安抚动物,还能哄人。剪娘气消了点儿,又开始唉声叹气,一边还掉着眼泪。
“我自打好几天前,就盼着七夕快到。我们认识不到一年,去年,我上一个丈夫走了一年,我一个人过的。我觉得今年我不是一个人了,况且他从来没过过这儿的七夕节。我说我要穿那件儿带红花的衣服——他给我买的,料子可好了,我只会补,自己从来没有,所以就不舍得穿——我说要穿这个,还要买糖果儿,新的料子铺开了,我们能给未来的孩子裁小衣服,我们还要走绛缘桥……他突然就不说话,连着好几天避之不谈。直到前天,我给他洗衣服掉出了一个金子打的配饰——分明是一对儿。我质问他,他才吞吞吐吐告诉我,他其实有老婆了!还有两个孩子。他出门的时候,老二刚会走路……”
屋里鸦雀无声。
死渣男。
唉,确实死了。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愣是半晌也憋不出什么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