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印踏过旅途的每一寸土地,又被风吹去、被雨洗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翻过山,蹚过河,时间过了一个多月。路上还算顺利,逮过毛贼治过小妖,除暴安良见义勇为。偶尔内讧一下——吵吵小架,拌拌小嘴,转眼一晃,距青璃泽只剩一半的距离。
正逢七夕佳节。
凛山海与同伴们来到了一处热闹的城镇。他们顺江而下,刚上岸就发觉这里乱哄哄的。这儿热闹极了,仿佛处处是集市,处处都有小贩在赚吆喝。他们刚走了几步,几个漂亮姑娘凑上来,给他们头上戴上矮牵牛和桔梗编成的花环。每个花环上还别了几根羽毛。施无弃好奇摘下来,发觉是喜鹊的。
此地名绛缘镇。近几年来此地游玩的人愈来愈多,在缓缓扩建。人们都相信在横穿这个镇子的江前与伴侣一起放花灯,就能实现爱情的心愿。
茶楼里热热闹闹,几乎没地方落脚。小二张罗他们与另外一些散客拼了个大桌,才能坐下来吃饭。与他们坐在一起的,有两对男女,一位老者,还有一个修楼的工人。山海他们入座的时候,他们吃了一半,似乎正在聊些什么。听了一会,才知道是在讲情情爱爱的故事。
其中一对是小夫妻,新婚不久,四处云游。他们讲的是自己来到此地前的见闻。另一对儿呢,父母家里有恩怨,是私奔出来的,想在此地定居,他们说自己是如何相恋,又如何逃出来。工人独自一人,老婆在邻城,自己来这儿赚钱,听得羡慕,连连抱怨。最后老者说的是一个他年轻时,听来远方的故事。
“这是个很老的传说。千年前的一处深山,有个隔绝的小村。山村里有个神社,神社里供奉了一位神女。神女有才,出口成章,生来也漂亮,惹人喜欢。神女之所以为神女,是因为她能与神说话,道出神谕。收成如何,身体如何,姻缘如何,她稍加占卜便能说出来。整个村子都敬爱她,只是她总想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村里人怕她一走便不回来,好说歹说供起来,天天上供好吃好玩的哄着她。”
“这不是软禁么?”慕琬小声嘀咕了一句。
“后来她出去了吗?”黛鸾接着问。
“没有,她知山民爱她,敬她。只是后来,山里来了一个别处的妖怪,机缘巧合与神女相见。大妖怪谈吐不凡,也见过世面,比她见过的人都要厉害。他们相谈甚欢,一来二去有了感情。村子里有不少男人喜欢她,自然都被拒绝——若真有人和她成了,其他人可不得嫉妒死呢。只是这么一来,人人都恨那妖怪,叫她小心,她也只是笑笑罢了。”
山海夹了口菜,摇摇头,阿鸾问他怎么了。
“妖和人的感情,都走不远的。”
“这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为何?”
他顿了顿筷子,示意她听下去。
“时间久了,山民都有了意见。正所谓人言可畏,人们赶不走妖怪,又对他们有意见。后来的事儿,我记不大清楚了,似乎是神女道出了什么预言,却有偏差,出了几条人命。接着,她又道出了灭村的预言,让大家做好准备各自逃命。曾追求过却遭拒绝的一个人恨得最狠,造谣说神之子与妖相恋,必招致天灾,只有把神女供奉给山神,才能幸存。何况她的预言已经出了偏差,要么是神力受了影响,要么是听了妖怪的鬼话……”
“哪儿有这样。”对面的姑娘骂着,“不就是打不过妖怪,才欺负女人的吗,不要脸!”
老者喝了口茶,继续说:
“山民愚昧,自是信了。他们要将神女供奉山神。即使到了走向黄泉路的时候,神女还在说,快跑吧,要来不及了——于是,天灾真的来了。深爱她的大妖怪,杀了所有人,任凭神女如何劝阻也充耳不闻。他早看这群愚民不顺眼,毁了村子,欲将此山夷为平地。可那时候,山神真的现身了;而山神镇压了妖怪,这故事也就结束了。”
老者说完,捋了捋胡须。桌上的人听完这个故事,面面厮觑,不明所以。
“山神也是可以,非要等村子灭了才出手。”
“要毁山灭林了,神又不傻?”
“倒也说不准,有些保护神是靠人的信仰活,说不准已经给足了那两人面子。”
其他人七嘴八舌,争着吵着缠老者解释,山海他们却扒完饭,很快离席了。
鬼神也好,人也罢,到了何处都说不清楚。妖魔有时比人善,人有时却比鬼还可怖。
路边有个姑娘卖凤仙花,染指甲的。黛鸾跑过去看,也想染。施无弃跟着蹲下身,两人挑了一些。小姑娘与阿鸾差不多大,她看见他们手里的花环,知道是外乡人,便说:
“年年七夕入夜,这儿都兴放花灯。我们有一种特质的蜡烛,中间掏空薄薄的一层,能把写着心愿的纸条塞进去。把蜡烛放到花灯里点着了,放进江里,顺水漂走,愿望就会实现。我们这儿还有一座桥,名绛缘桥,据说有个妖怪住在那儿,我们称她桥姬。”
“是怎样的妖怪?”
“几年前就有了。有人来此地与爱人结缘,也有人为了一睹桥姬的传说。我娘说,桥姬一直在那儿,他男人进京赶考,再也没回来,她就一直等一直等,天天站在桥中央看顺水而下的船,几十年过去,她也没有老。有时候有人能看见她,有人不能。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又看不见。但七夕晚上,很多人都说看见过呢。”
“她死了吗?”阿鸾问。
“兴许是死了。有人说是在船上看到像自己男人的人,探出身喊他,不小心掉下去淹死了;也有人说是相思成疾,又有一天下了大雨,她淋坏了,病逝在桥上;还有人说,传言她男人和别的女人结婚了,她就气死了。不过,人们都说若一对恩爱的男女看见他们,一起活着从桥上走过去,就算通过了考验,会幸福一生的。”
山海问她,有没有……没过去的人?
“自然是有的。听说那些不忠的男人都被杀了,前几年,的确也出过人命。所以近年来的游人,也就是看看,并不往桥上走了。真正恩爱的,也少看见她。”
挑挑拣拣的施无弃抬起头,问:“哦?不忠的女人呢?”
“应该也是死了。”
“哦。”
慕琬白了他一眼:“你心理平衡了?
“那是。”
“有病。”
他们俩挑好了花,给小姑娘付了钱,站起身离开了。黛鸾走了两步,问他们:
“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这鬼里头,女人和孩子是最多的?”
“阴气重算是一点。不过再者……是他们生前没能力报复罢了。那些亏心的人,最怕的也是女鬼和孩子。”
“这人呢,就是喜欢挑软柿子捏。”施无弃讪笑。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他们走累了,找了离那绛缘桥最近的旅店。但早就人满为患,他们不得不走再远些,才找了个地方。黛鸾给自己折腾指甲,施无弃闲的没事,给柒姑娘染。黛鸾还想祸害慕琬,她连忙以不喜欢暖色推辞了。
“这件雪砚宗的衣服是绿的,不搭。”
“红花绿叶多配啊,来来来别客气。”
施无弃翻翻眼,说“不愧是你,讲究”。坐在旁边的慕琬蹬了他一脚。
休息了一阵,天暗了,从二楼望下去,人们陆陆续续往江边赶。人们都穿着极好看的衣服,手里拎着各种街边卖的小玩意,什么草蚱蜢纸蝴蝶,还有什么糖画糖人糖葫芦……小孩和姑娘手里都不闲着。黛鸾想下去,山海嫌乱,让等等,她就找事儿干。整个屋子转来转去,最后把目光落到施无弃身上,要追着给他梳头,不然这么长浪费。
你也有今天。
山海和慕琬一个眼神儿。慕琬侧过头向后仰,特意看了一眼山海的发型。
“我没让她得逞过。”
吃过晚饭,他们才跟着人潮过去。
沿着江一路上都是卖蜡烛和花灯的。听说他们这儿的活动,直到中元节过了才结束。不过他们留不了那么久,若想跟着凑热闹,今天正好。
原本漆黑平静的江面红红火火,开满了喜庆的莲花灯。说是中元节就换成白的了。现在整个江面都是红的,泛着金灿灿的光,流向远方。再看那最东方,升起的月亮在这火光下也黯然失色。花灯们飘的远远的,像是要流到天边,流到牛郎织女星上去。
山海刚买了灯,每个人都借了摊儿上的笔,趴在小凳儿上写了愿望。然后他们小心地把纸条卷进蜡烛底儿,放在花灯上。全程慕琬都只是看着,并没有参与。
写完了,黛鸾抬起头挺着胸,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捧在手中的愿望。突然,她注意到远远的拱桥上,熙攘往来的人群间,唯有一个身影,动也不动。揉揉眼睛就已经不见了。
应当是花灯盯了太久,有些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