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靖的心跟着揪在一起,走过去时,郁月城也走到一旁的休息区坐下来。
少年的面上的神情沉郁,乌黑的瞳仁失去平时的清澈般,成了一滩暗沉无波的湖水。
安靖摸了摸他被汗水打湿的发梢:“生气了?”
郁月城反应迟钝了一些,又像是在思考,片刻过才摇摇头。
“那就是难过了。”
安靖看着他流露出浓厚的哀伤,只能陪在身边等他愿意开口。
纤长的睫毛垂落着,失去神采,郁月城盯着眼前的地板出神。
好一会儿,他出声道:“妈妈,方渡燃他……”
话在喉咙里梗了一下,再接上去视线里一片模糊。
“他好疼。”郁月城说。
安靖也鼻尖发酸,这里没开空调,灯也只开了走道的,整个都灰蒙蒙的。
郁月城坐在这里也像是明珠蒙尘。
她搂上儿子的肩:“我的宝贝,妈妈知道,妈妈知道了。你大伯说了,他身体有点问题是不是?易感期不正常?生病了没关系的,我们带他去治好。你凝血功能不好,不练拳了,我们先回家。”
郁月城干净清透的嗓音异常嘶哑,发不出声似的:“我也好疼。”
安靖瞬间红了眼眶:“妈妈也疼,看来小燃吃了这么多苦,你大伯说他身体病得有些严重,早知道当初我就应该······我对不起茵茵。”
纵使再多的愧疚,他们也都知道,就算当初干涉进方家的后事,查到了是谁带走了方渡燃,又能怎么样呢?
那是他父亲指定的收养人,是方渡燃的亲叔叔。
血亲还在世,加上留下来的遗嘱,郁家也没有领养的资格。
“对不起,让你担心。”
郁月城始终低着头,汗水打湿他的发,垂下来遮住一半的眼。
“你是我的宝贝,一家人,对不起什么。”
安靖把他后背上汗湿发乱的衬衣理好,郁月城来打拳,手套不戴,衣服也没换。
她自己得知方渡燃这些年过得不好还落了病,心里也堵着,蓄满酸楚:“人的情绪总是要发泄出来的,你什么也不做,憋着更难受。”
她拿出来纸巾先擦拭自己的眼角,再拿出一张放进郁月城的手里,轻声叹息:“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我们的月城宝贝会把眼睛打湿。”
郁月城眼眶通红,鼻尖上也带点红,过道的灯照在他侧脸上,透白的肌肤把浮红衬托得显眼,乌黑的睫毛上挂着没干透的晶莹泪渍。
安靖怜爱地拍拍他的背,语调轻缓道:小时候方家出事,小燃不见了,也没见你哭闹,就每天在院子里等。你从小什么都好,除了今年要去青训十二中上学以外,成长的过程里从来没让我和你爸爸操心过。都知道你天资聪颖、学习能力很强,会明辨是非,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你懂事得太早了,好像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就没犯过错。”
提起自己最懂事骄傲的儿子,她既欣慰又惋惜:“我反而希望你能活泼一些,不要太早熟,要像个孩子一样,该玩玩,该闹就闹,可是你太懂事了,同龄的孩子也没有能跟上你的。······幸好有小燃在,就能带着你玩,他性格好,又活泼,你们一起长大,他总是主动陪着你。有他在的时候,你才有点孩子的样子,也会笑,会跟着跑一跑。”
郁月城捏住手里的纸巾,静静地听着。
他当然知道小时候方渡燃是有些顽皮的,自己很多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顽皮爱闹的方渡燃却总是能一次次的在他身边安静下来。
练字、健身、画画、背书、做题、做自然实验、弹钢琴、跳舞······很多很多,他的每一个记忆里都有方渡燃参与的影子。
对方拿出来似乎是用不完的时间,安静地坐在自己身后等着,看着,有时候看久了,也会参与进来学一些,学他学的东西也会开心。
那么爱闹的小男孩,在自己身边却有用不完的耐心。
就为了等他结束日程,然后一起共享两三个小时的游戏时间。
“后来小燃走了,剩下你孤孤单单的,滋味不好受,妈妈都知道。”
安靖眼眶里还含着热泪,她是一直把廖茵茵的孩子当作自己孩子一样的。茵茵走了,她留下来的孩子也没能照顾好。
这些年自己儿子的长情,比她想得还要深,所以她微微笑着:“我从来也没犯过错,没受过罚,没被难倒过的宝贝,现在也知道心痛的感觉了。我的宝贝长大了。”
“我想请几天假。”
郁月城一开口,气息就从枯槁的枝丫里吹出来。
安靖从包里拿出来他的水杯递去过去。
郁月城调整好情绪,倒出来热水润润嗓子,又靠在椅子上沉默一会儿。
然后重新开口:“我想向学校请几天假。我知道小姑有个朋友,是商业安全方面的专家,他们有企业评估和网络安全的业务,我要聘请他。”
安靖了解他在拳击馆这几个小时不会什么也没想,只是她很疑惑:“你要拿回小燃的监护权吗?他已经快十八岁了,超过法定年龄太多,我们合法收养会有困难。而且你和他······”
“不是。”
郁月城肯定道:“方渡燃属于他自己,他不会想要做任何一个人的附属品。我是打算拿走方正海的监护权。”
安靖不解:“他已经要成年了。”
郁月城坦白:“我不想再让他接近方渡燃。我是说,彻底的,让他离开方渡燃的生活。”
安靖大概明白他的打算,基于方正海对方渡燃这些年没有尽好的养育职责,她不反对郁月城的打算。
“那你不需要做企业评估,我听闻礼说,那个方正海以前是他在a市的研究基地里的人,你小姑查出来的资料,他手里没什么实业。”她说。
郁月城知道方渡燃和郁闻礼之间的合作,一定是签过保密协议的。
大伯有合同限制,有责任去治疗方渡燃的身体,却没有义务去扫清方渡燃的障碍。
他同样跟方渡燃没有实质性的关系,他们连男朋友都不是,可他跟方渡燃渡过易感期,方渡燃是他标记过的人。郁闻礼是因为这一点在帮他,推了他一把,让他知道第二性别这回事。
但对于自己妈妈,没有方渡燃本人的允许,郁月城知道自己是不能去透露真相的。
现在安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方正海不称职,没养好他,让他伤到身体需要治疗。他也不想违背方渡燃的意愿把真相都摊开给每一个人。
方渡燃是不想被人知道的。
他甚至不希望自己知道。
郁月城没办法置身事外,他不可能放过方正海。
这实验对方正海来说也一定很重要,他只要在方渡燃身边一天,只要有他所谓的项目在运行,就不会放过方渡燃。
一个在人体上进行的性别扭转实验,要投入的太多了。
郁月城每想到这几个字,心脏就抽痛不已。
他要让方正海手里的这项实验彻底消失。
郁月城转头看着安靖,诚恳道:“我知道我直接和小姑联系,她还是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所以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做一点事情,方正海和方渡燃的关系非常恶劣,我要保护他,我需要聘请这个人帮我做事。”
安靖问:“是不可以告诉妈妈的事情吗?”
郁月城目光沉着:“是。”
安靖想了想:“是决定亲手介入吗?”
郁月城:“是。”
安靖思索片刻:“要不要家里人帮帮你?”
郁月城直接拒绝掉:“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开口的。”
他不能违背方渡燃的决定,让更多一个人知道,要是有一天需要自己的妈妈知道这些,那也只能由方渡燃自己来说。
他有能力去亲自查清楚,他希望是自己一手来打碎这个对方渡燃恶贯满盈,没有人性的项目。
安靖看到他决定和坚持,许肯道:“那你去做吧。不用问你小姑要了,那个人我也合作过,虽然他们的公司不大,但是个很可靠的合作对象,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明芯那边你要是有用得上的地方,她会尽量配合你的。但是官方的手段是有限的,很多灰色地带是不能轻易摸透的,牵扯的东西太多。你明白。”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不会让小姑难做。”郁月城说。
安靖点点头:“我放心你。”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起初都没有说话,各有所思。
快要到郁宅的时候,安靖出声喊:“宝贝。”
“嗯?”郁月城靠在副驾驶上转过头。
安靖看着前方的路况道:“等小燃病好了,你带他来看看茵茵吧。”
郁月城想过这事,现在方渡燃的身体问题这么大,时间也变得无比珍贵。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伯母的存在,要是好起来,有机会的话,是应该带他去看看的。方渡燃在他家对石榴树几次留心,他也不是对伯母没有感情的。
“他现在状况不好,好起来一定去。”郁月城说。
“嗯。”安靖又道:“然后抽个时间,我把闻礼明芯和你爸爸,加上你外公外婆,你爷爷他们都叫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郁月城从她如常的语气里听出来不寻常:“这是要······”
“就当是认识认识了。”
安靖温柔道:“下午闻礼给我打电话,说你们有点摩擦,闹了不愉快。起因是小燃瞒着你他身体的情况,你不开心。他还说小燃自己也知道他小时候就跟你认识,只是失忆了,想不起来,茵茵他应该也知道了。我想我们一起吃个饭,让他见见人,既然都摊开了,说不定也能给他一点家庭的温暖,让他想起来小时候的事。”
说到这,她放不下现在方渡燃的身体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比较起来,失忆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安靖话锋一转,接着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人没事就好。他在国内除了那个做监护人的叔叔,就没亲人了,以后日子还很长,我们都可以做他的亲人。只要他愿意,我们家可以再给他一个家。”
郁月城轻轻抿唇,片刻后郑重道:“谢谢。谢谢妈妈。”
安靖叹息道:“不全是因为你。小燃讨人喜欢,家里人看着他长大的。你们小时候扎马步练散打,学字画,老一辈都一起教养过,他们也念叨的。”
郁月城:“会有那天的。我一定会带他回来。”
“月城,你说话做事,都很严谨。从妈妈听见你说你要保护小燃,你要为他做什么,而不是你想做什么,我就发现我的宝贝成为挺天立地的男人了。”
安靖趁等红灯时看向他:“妈妈也不能输给你,是不是?”
郁月城在这样直白的话里应声:“······嗯。”
“晚上我就把那个人的联系方式给你,但是不许着急,我们先回家,医生在等你。”
安靖看看他的手,心疼到蹙眉:“把你的手处理一下。”
郁月城的凝血功能有一项不达标,磕碰容易留下痕迹,伤口也容易留印,不及时处理的话,愈合的时间会拉得很长。
少年搁在腿上的手指糊着一块块皮肤碎开的组织物,骨节上全是击打出血的血痂。
现在血痂周围已经是深深的一圈不规则状的瘀血,手背上是青色的一块一块,靠近四个关节的地方和指节全都是深紫色,跟他白皙无暇的侧脸放在一起看,简直是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