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末,一道阳光打在方渡燃的脸上,刺破眼皮,他睫毛颤动皱起眉睁开眼,金黄色的光斑挤进来,晃得人眼花。
是窗帘没有关好。
接着又沉沉闭上眼。
四周是柔软深陷的云朵,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冷香分散在每一处,渗在氧气里,灌进方渡燃的肺里。初中的生物书上见过的小肺泡正在畅快地呼吸,沁凉舒缓的味道充斥毛细血管,安稳地像天堂一样。
是他第一次从郁月城膝盖的伤口上闻到信息素的感觉。
他该不会是把自己喝死了吧。
酒精味还堵在嗓子里,身体轻飘飘的,方渡燃快速调动自己的记忆,他昨天跟球队聚餐,是庆功宴,他在临河的窗口搂郁月城的腰,被人坏了好事,然后把他被郁月城带回家……
回家?
方渡燃忽然惊醒,眼前是雕花精致的吊顶,脑袋下面是浅色的软枕,长绒地毯铺满房间……这是郁月城的房间。他低头一看怀里正抱着郁月城的被子,身上的衣服也没换。
他怎么不脱了衣服再上床?郁月城肯定不喜欢,他自己也没有这种习惯。
下意识把被子拉起来闻了闻,有残留的信息素在上面,梦里一样的体感,但没有空气里那么均匀明显。他鼻尖轻嗅,有点分不清是不是梦了。
郁月城,他怎么会释放信息素呢?
这不像他。
虽然方渡燃确实觉得睡得很舒服,跟空气里沁人心脾的冷香脱不开关系。他一早就发现这味道就像能镇定他身体躁动的针剂,让人安心。
是实实在在的安心。它们的区别大到一个天堂,一个是拖他掉进地狱里。宿醉的不适都减轻很多,没有头昏脑胀的后遗症。
要是每天都能在这种地方醒过来就好了,通体舒畅。
“感觉还好吗?”郁月城端着一杯花茶走进来递给他。
“很好。”
方渡燃看他状态很自然,还没问信息素的事,自己先接过来,杯口凑近闻到一点陌生又熟悉的气味,把花茶举起来隔着玻璃杯看。
底部沉着一朵半开的玫红色花苞,和完全伸展开的白色小花,茶水泡出来,里面透着淡淡的粉色:“这是什么?”
“蔷薇花。”郁月城说话时黑眸看向他的脸:“里面加了点促进酒精代谢的药粉。”
“药粉?不是毒药吧。”方渡燃说。
郁月城:“你试试。”
方渡燃大方喝光:“味道奇怪,有点甜,热的,喝进去舌头有点凉。”
郁月城弯唇。
方渡燃被他看得忽然心虚,他自己倒是想起来为什么对这杯花茶有点熟悉,蔷薇花的信息素,他只闻到过一次。
那天更衣室里面,郁月城应该没有闻到吧?
不好说。毕竟那时候他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这是他身上的,那应该就是巧合了。
方渡燃从杯口往底下看,在茶水里盛开的白蔷薇还挺好看的,含羞带怯的玫红色花苞歪歪倒倒,他想捞出来把花瓣帮它捋开看看。
学校里是没有这种花的,其他的地方他去的也少,有植物的地方顶多也就是他每次去c区,在日升田园都市的大区域里匆匆一瞥的树木和绿化带。
“喜欢?”郁月城看他欲欲跃试的样子。
“想捞出来抠开看看。”方渡燃喝掉一大半晃动玻璃杯,里面的花朵跟着摇摆。
郁月城:“那就捞,想喝还有。”
方渡燃手指还没伸进去,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倒退十年的迹象,这玩意儿是不是有点脏,玩吃的东西,是不是有点恶心?
“算了。”他放弃道。
郁月城:“怎么了?”
方渡燃:“幼稚。”
身边有轻轻的笑意传来,方渡燃去看,郁月城不知道在乐什么,他笑起来也很克制,唇角荡开一圈涟漪,举手投足都那么地……
尊贵?气质非凡?还是脱俗?
全都有吧。
方渡燃形容不来,郁月城的家境和自身条件,包括外貌,明明就是高贵的,应该站在光环下的,肌肤上一丝瑕疵也没有,完美得不像人间能有的,又能跟他这样亲近,从来也没有什么傲气自满的坏毛病。
能跟学校里的别的学生保持适当的距离,又完全能参与到活动里,没任何架子,会体谅团队,照顾到注意到每一个人的长处和短板。
方渡燃总是想护着他,把大白猫圈禁在自己的地盘里,实际上,柔软尊贵的大白猫总是跳出来替他挡刀,站在他前面迎接风雨,站在他身边并肩而立,站在他身后让他失去光明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往后靠。
太神奇了,怎么能有这样的人。
方渡燃都忘了郁月城是对他行为发出的笑意,伸手拿指背刮刮大白猫的脸:“你到底是怎么长得啊?”
大白猫脑袋偏过去凑了下他的手:“哪里?”
“全部。”方渡燃拿食指点点他的鼻尖,这人就是猫来的:“回头得问问你妈,怎么把你教出来的。”
郁月城眸光微亮:“你可以仔细问问。”
她也带过你的,很久以前。
“好啊。那可能要等到寒假了,期中完了就要考期末,中间的时间太少,就一个多月。”方渡燃说。
“不急。她最近也忙。”郁月城说。
方渡燃点点头,再想要怎么起个头,把屋子里逐渐散去的信息素弄明白,不知道哪里来的预感,他感觉昨晚上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有没有跟郁月城一起睡?
这次还喝过酒,他们关系也不一样了,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比起这些,他更想知道为什么房间里面会有郁月城的信息素,这完全不符合他严于律己的风格。
“昨天晚上我睡得怎么样?”方渡燃问。
郁月城:“不好。”
“啊?我感觉挺爽的啊。”方渡燃不解。
“你问我,我觉得不好。”郁月城说。
方渡燃想起来之前有两次都把郁月城挤到床边:“我把你踹下去了?”
“没有。”郁月城垂下眼,方渡燃居然看出来一点委屈。
大白猫毛茸茸的脑袋低下去,耳朵也耷拉着。
他伸手摸摸郁月城的发丝,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坦荡道:“说来听听,燃哥怎么欺负你了?”
郁月城诚实到:“你半夜很亢奋,不睡觉,要扒我的衣服闻。”
方渡燃睁大眼:“我扒你衣服?”
“嗯。”郁月城继续语出惊人:“我想洗个澡,你不让走,掐我脖子压着我,让我放信息素给你闻。”
“必须要完全释放的,不让我控制。”
“不给就要打架,从床上滚到地毯上,要和我单挑,你说让我给你看看评级s的alpha有多能打……”
方渡燃每听到一段,心就往下沉一截。
这他妈的、是他干出来的事?
郁月城说的“他要”干什么,完全可以等价替换成“他逼”郁月城干什么。
是大白猫的措辞太温柔了。
方渡燃想不到他居然是这种人。他是吗?
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是他的确有过失控和没有意识的时候,干点什么不奇怪,对郁月城这样,比其他的时候去残忍嗜血要好多了。
方渡燃敲敲自己脑袋:“我完全想不起来。”
“我房间里有摄像头,要看看吗?”郁月城提议。
“什么?!”方渡燃音量提高:“你说真的?”
一口气堵上来,他特想看看,可是居然还有摄像头?那岂不是上次缠着大白猫的四肢都被录下来了?
尴尬和诧异哪个更多方渡燃都比不出来。
郁月城看他神色变了又变,才笑了下:“假的。没有摄像头。”
“你耍我?”方渡燃手里还拿着玻璃杯,另外一只手行动果断地把郁月城按在床上,身形敏捷同时翻身骑上去牢牢压制。
他俯身揪住大白猫的衣领,威胁道:“我得给你立立规矩了,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郁月城眼里有明显的笑意:“你昨晚也差不多是这个姿势,不给信息素就要打架。”
方渡燃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不占理,还拿郁月城没办法。
不过……
他松开手把郁月城的下颚抬起来,埋头凑上去看,手指轻抚脖颈的皮肤,寻找痕迹:“我真的掐你脖子了?”
“嗯。”
郁月城提起来很轻松的样子,似乎并不在意:“没有用力。”
“你是真不怕?”方渡燃问。
郁月城看他:“我不怕。”
可是我怕。方渡燃暗自道。
谁知道下一次断片或者失去意识的时候会干什么?
他都能掐郁月城的脖子,那可是郁月城!不管郁月城在不在乎他都过不去,心里膈应。
膈应他自己。
“像要糖吃的小孩子。”郁月城的声音制止住他的胡思乱想。
方渡燃收回视线看他:“也就你这么想。我应该是吃小孩的。”
郁月城按住他的脑袋拢在自己肩上,拍一拍,和哄小孩无异:“也不疼。就是想闻闻信息素,给你闻就好了。”
“什么叫不疼?”方渡燃没在脖子上找到痕迹,松了口气,幸好郁月城很强,换个人现在脖子上肯定看不下去。
顺势放松身体,他上半身压塌,重量全部交给郁月城,最沉的话拿最轻的语气说:“我想要你的命呢?”
郁月城:“你不会。”
“你不会的。”他说:“我没想隐瞒你,也相信你。”
“一秒也没有吗?”方渡燃不太信。
如果都能对大白猫上手了,最起码会有那么一时半刻他完全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本能的克制也没用。
郁月城的犹豫在肯定他的猜测。
“你别说了。”方渡燃堵住他的思考,不愿意在郁月城的嘴里听到。
“有些调皮,还不到你想的样子。”
郁月城抚摸他的发丝,给大型动物理顺毛发安抚:“评级s的alpha,会怕你吗。”
方渡燃又气又想笑:“行了啊,还没完了。不许复述我的话。你这么强,我好奇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郁月城问:“你会散打吗?”
“我不知道。会打架就算的话,那我会一点。”方渡燃说。
郁月城说:“很好奇的话,下次去拳馆,我陪你打一场。”
方渡燃很意外,郁月城都没有展露过一点他会这些,他应该是会的,不会才不正常。
可是他要跟自己打一场,就挺……
“你是个宝藏吧,我什么时候才能挖完?”方渡燃说。
“你可以放开打,我不让你,我也没那么脆弱。”郁月城说。
方渡燃喜欢他这样,抬起手去捏大白猫的脸:“话是没错,跟你这张脸太不相符了。”
郁月城在想方渡燃还记得多少,他这些年肯定学了很多别的。
小时候的根基还在吗?
他打小就跟着爷爷连基本功,防身护体的散打也是爷爷一手教的,方渡燃当时陪他,整天粘着他,站在院子外看。
看上几次,爷爷就带着他一起练,小时候他们也在一起打过基本功,十来岁该学的都学了。方渡燃后来的学业生涯似乎是一直都不太顺,肢体记忆多少还是能用上的。
下午方渡燃拒绝郁月城帮他搬家的想法,自己回到c区的房子里,把他觉得有价值能带走的东西和剩下的一些衣服带走。
打包很快,他虽然锅碗瓢盆没怎么用过,但自理能力一向不差,搬家公司都用不上,所有东西都整理的井然有序,整整齐齐。
没有用打车软件,也没有走那个失灵的电梯,自己一箱一箱地从没有摄像头的楼梯走下去,电梯口的监控其实早就坏了,他每次来总是心神不灵,宁愿多出点力,也不重。
也没有让打车软件来小区里面接,从3号楼后面搬去侧门,等了好一阵,等到一个出租车,目的地是郁月城的家,在自己搬上去。
整个过程里,他不让郁月城插手,自己也不怎么说话,手机上挂着跟郁月城的通话,是郁月城说的,有需要就叫他。
方渡燃觉得搬点行李而已,没什么需要郁月城来搭手的,他不是搬不动。
然而听到郁月城那么说了,一直没在过程里说上几句话的方渡燃也没再挂电话。
他不挂,郁月城也不挂。
好像真的有人陪着他从这个冰冷的牢笼搬出来,离开这个地方,他的未来变成未知数,电话那头的人在等他回家。
对方应该都听到了他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忙活。
现在这个时代,有很便捷的方式,比如直接叫家政服务来家里收拾,再叫同城快递到门口取走,省时省力省心,他的做法反而显得行踪奇怪。
大白猫这一点就是好,他给足自己的空间和选择,不会贸然插手或者去追问他不想说的事。
这一切都需要他自己来承担。
郁月城可以帮他,给他提供暂时的住所,但是没有人能代替来承担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他得自己走出来。
“到了吗?”郁月城在问。
方渡燃把蓝牙耳机戴稳一点:“嗯,快到楼下了。”
郁月城:“好。”
方渡燃把两个大箱子和一个小箱子从车里取出来,码在郁月城家楼下,然后挨个往上搬。
电梯打开,他打眼一看,郁月城家的门已经打开了,少年站在后门等他。
“重吗?”郁月城问。
方渡燃突然想逗他:“不重,里面是模型,塞了不少泡沫纸,你过来拿一下,我去拿别的。”
郁月城过去,方渡燃双手抱起箱子看起来极为轻松地往他那头一扔,眼看郁月城原本站直的身体,在接住的一瞬间往后退了两步弯下腰,没心没肺地笑出声:“哈哈哈哈你怎么真不费力啊。”
“我看你抛得高。”
郁月城没想到能有这么重,大概三百斤了,还是应该去接他的,重新搬起来问:“里面是什么?”
“两根锻炼的合金,压缩的衣服。”方渡燃说。
“学校的锻炼量还可以。”郁月城说。
“嗯。”方渡燃随意道:“有时候我有劲儿没处使,自己练练。”
不是青春期撒不完的劲儿,方渡燃没有这种时候,他的身材当然也不用练,是纯粹有时候心绪不灵,神经亢奋,就自己练练。
一般的健身器械一点儿重量也没有,这两根东西还是方正海给他定做的,初中的时候用还可以,对现在的他而言其实有点轻了,总比没有好。正当途径的发泄好过他发疯。
最后一箱搬完,方渡燃连行李也没拆,郁月城已经在家做好了三菜一汤,他要去签合同,所以风卷残云,吃得又急又快把最后一点汤底都捞干。
郁月城把他脸上挂的米粒擦掉:“来不及了?”
“来得及。我想提前十分钟过去。”方渡燃说:“我怕他后悔。”
郁月城:“都谈好了,你反悔,买方和中介也不会同意。”
方渡燃摇摇头,放下碗筷就去蹬鞋:“没拿到钱我不放心。”
郁月城在饭桌前看着他。
“我回来洗碗吧。”方渡燃说完想起来:“啊,今晚有晚自习,那我下个周给你做饭。”
够公平的,郁月城提醒道:“我不急。你路上小心。”
方渡燃走时回头问他:“我是不是特像掉进钱眼里了?”
郁月城眼眸微微一弯:“还好。”
“我都看到你在笑我了。”
方渡燃朝他挥挥手:“我今天确实掉进去了,跟着燃哥有肉吃,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郁月城:“等你。”
过了会儿,郁月城手机上收到他的微信消息-早上的花茶带点去学校,燃哥有钱了,我拿自己的钱买一罐。
是蔷薇花。还有他脱离那个监护人,属于自己的资金。
郁月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