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气势，又害怕失去什么。
手术后的恢复期是难熬的，麻药过后，止痛镇痛方面的药物针剂医院不会用的太多，那样容易造成神经类的损伤。所以恢复期各种疼痛不能避免，能睡过去算是幸运的，半醒不醒会觉得不舒服，真正意识比较清醒的时候，疼痛会十分明显。
严煊再次睁开眼，灰白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开始模模糊糊，但很快变得清楚。比起几天前，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比较轻松地恢复意识，并且可以保持比较长的清醒时间，不致于刚醒又睡，体力完全不支。
呼气吸气，罩住大半张脸的氧气面罩在余光所及的范围内无法视而不见，而身体里的内脏和皮肤上的刀口，那些火辣辣的疼痛在知觉回归之后也无法逃开，宛若一场酷刑，无时无刻，无止无尽……
但他甘之如饴。
不知道时间，不知道白天还是晚上，重症监护室里的光线很暗，四周很安静，黎妍坐在一旁趴着睡了，他没力气喊她，于是就默默地一边忍着痛一边看着她。他知道，不会很久疼痛会把意识消耗干净，看着看着他就会撑不住再次睡过去，不过渐渐地也就习惯了，习惯了这样的身体，习惯了睁眼闭眼看到的全是他的妍妍。
瞳色微动，冉冉映出了温柔，他自认不是个多么柔情似水的人，但总在不经意间被这个小家伙打动。多久了，似乎是从温情阿姨离开之后，他就毁掉了自己对旁人亲近的渴望，即便是齐明宇，他也始终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不近人情，冷酷严厉，怪不得旁人处处针对他、疏远他，落井下石，冷眼旁观，是他自己用冷笑关上了门窗，活该承担背负所有的阴暗。
长久的独自面对，一时间他无法理解这句话里的所有意思，但心脏激烈地跳动着，伴随着彻骨的温暖。外公、外婆、妈妈、温情阿姨……一张张笑容忽然在眼前浮动，这才发现，是他渐渐忘了，曾经也拥有过这样相似的温暖。
那个时候，他分明不是特别清醒，却不明白，为什么能把这句话听得那么清楚。他不知道冲着他说话的那个女人是谁，但他感受到了一个母亲的爱，一瞬间，心头莫名软弱起来，他在记忆中找了找，却发现他的妈妈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说的最多的是：
妈妈爱你，小煊不要生爸爸的气好么？
“严煊！”
床边的黎妍冷不丁弹起了身子，那样子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慌乱的神色收不住，对上的眼睛里，隐隐有些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如今回想起那天的危急，不觉仍旧心有余悸，后背的两刀，只要稍微偏颇，割断大动脉或者刺入心肺，他就没这么幸运，还能躺在这里体味疼痛和虚弱的折磨。
他把她吓坏了，这样的噩梦，大约不可避免地会折磨她一段时间。
“妍……”他试着动了动嘴唇，但只发出了几个气音，拔掉了气管导管，他觉得舒服了很多，但想说话或者动作，似乎还早得很。
“唔……严煊？”黎妍看到他眼底的清明，赶紧胡乱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握着严煊怎么焐也不热的手，问着每次看到他醒都会问的话：“你醒了？刀口是不是很疼？”
严煊没办法答她，只能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努力勾了勾唇角，表示自己没事。
“醒来多久了？抱歉，我睡着了。”黎妍欣喜着他渐渐能够给予越来越多的反应，之前齐明宇还说，等这几天他的情况再稳定些，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严煊慢慢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眼底一抹怜惜无法说出来，他想抱抱她，安抚她噩梦后的不安，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那个，有个事，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下……”黎妍甩开了梦魇，顺了顺气，不禁想起昨天傍晚时候来的威廉，以及带来的好消息，“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要让情绪起伏太大，尽量保持平静，这件事说起来，应该算是在你的预料之中才对。”
黎妍还没说，严煊的心里已经大概有了点数，眼下在他预料之中的事，并没有几件。
“昨天威廉来了。”黎妍紧盯着严煊的眼睛，果然在他眼底看到一丝了然，“和你想的一样，八年前的犯人不是潘梅，而是孙东擎。他帮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现在东西已经交给了警方，警方正在调查整理，我得到的最新消息，说今天就会去逮捕孙东擎……”
“嗯……”严煊发了个鼻音，又闭了闭眼睛，真相在他的意料之中，证据终于拿到手，他不觉浑身一松，疼痛似乎更加厉害了。
“我昨天一晚上没睡，读了孙东擎的所有治疗记录，从头到尾，读得我心底发颤，浑身起鸡皮疙瘩。说真的，我完全想象不出来事情的前因后果竟然会是这样的……”黎妍沉浸在这件事情里，叨叨说了几句，再抬头，发现严煊已经又睡过去了。
微微叹了口气，她的心里承载着无比沉重的东西，其实急需要严煊给她一些宽慰，但她也知道，严煊现在自顾不暇，她得更加勇敢和坚强一些才行。
就这样，她又安安静静地守在病床边，迷迷瞪瞪差点又睡着，这时齐明宇走了进来，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严正远来了。”
声音不大，却吓跑了所有的瞌睡虫，黎妍猛然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还在睡的严煊，又看了看齐明宇，后者朝她点了点头，要她跟着出去一下。出了重症监护室，黎妍赶紧问严正远在哪里，生怕他趁他们不注意又搞出什么花样来伤害严煊，毕竟眼下的状况，严煊是绝对需要保护的对象。
“在你的病房。”齐明宇当然明白她在紧张什么，事实上严正远过来，他也不如表面镇定，“依依和小胖‘陪’着他，他今天来好像说是来找你的，我马上有个手术，不能陪你，你能行吗？”
“嗯，没问题的，你去忙。”如果想想明天就要去正远工作室录歌，现在严正远跑过来找她，似乎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黎妍转着轮椅去了病房，宋依依和小胖果然一人一边站在门口，如临大敌般盯着严正远，而严正远穿着银灰色休闲西装，坐在沙发上一如既往的悠哉，这是他在人前一贯的模样，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你找我吗？”黎妍还是有点小紧张，手心里冒汗，脸上却努力摆出镇定的样子。
“嗯，方便吗？”严正远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宋依依和小胖，完全一副要跟黎妍单独谈的意思。
“妍妍……”小胖有些担心，但也知道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黎妍沉默了半刻，因为可能会涉及到严煊的一些不愿意别人知道的事，她在权衡了利弊之后，还是让宋依依和小胖在门口等一会儿。
门关上，病房里只剩下她和严正远两个人，黎妍没有靠过去，而是选择了在门边的位置，谨慎提防着。会咬人的狗不叫，自从昨晚看了孙东擎的治疗记录，她现在看这些跟严煊对着干的人，都满满的戒备。
严正远继续坐在沙发上也没有动，今天的他显得有些懒散，不像以前每次碰面，都是张满了弓，随时准备放箭。之后，不算长的五分钟里，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沉默中两人也没有对望，如同各想各的，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我想了很久，应该怎么帮你录歌。”最终还是严正远开了口，抬起眼望向黎妍。
黎妍没有说话，沉住气等他把话说完。
“但我想不出来什么更好的办法，大概只能用苛刻和挑剔来为难你。”严正远继续说着，呈现出一种山穷水尽认命的感觉，“但我也知道，苛刻和挑剔会让你比现在更出色，无形中是帮了你们，成就了一张更完美的专辑。”
“……你在自言自语吗？”黎妍不知道严正远这样绕来绕去到底要说什么，看起来像是对她说话，但仔细听，根本是他自己的思想斗争。
“所以反过来，如果我放任你随便唱，只是简简单单把专辑录出来，可能才是比较好的方法。”严正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来，来做什么，只是觉得不来不行，再不来跟什么人说几句话，他可能会疯掉。
“那么你今天来，就是要告诉我，明天去录歌，随便我怎么唱都行？”黎妍顺着他的思路，整了这么个结果。
“嗯，我绝不提任何意见或者建议。”严正远很快把话说完了，却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潇洒地拍拍屁股走人，总觉得少了什么，但又不知道少了什么。
“我会唱好的，无论你苛刻，还是放任，我都会唱好的。”黎妍终究不是严煊，无从察觉严正远的彷徨，挑衅般给了保证，同时也是她的决心。
“好，我拭目以待。”这句话怎么看都是结尾了，病房里也确实再次陷入了沉闷的无声，但严正远就是没有站起来要走的样子，黎妍这才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的严正远整个都很奇怪。
还不走，难道……是想看看严煊？
虽然心知让这家伙看严煊准没好事，但黎妍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会不会严煊出事差点死掉，触动了严正远心底不为人知的父子之情？
“我知道，你们是不会让我去看他的。”沉默之后，严正远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一定觉得我看到他，就会伤害他。”
“这还用觉得？”黎妍并不客气，心想严煊在你那里吃的苦还算少吗？
不能大意，不能被所有的表象骗了，严正远不可能说变就变，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问题！黎妍一遍遍在心里提醒自己，就怕自己一个心软，答应了什么不该答应的事情。
严正远又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道：“我能在重症监护室外面待会儿吗？”
黎妍不喜欢这样的严正远，倒情愿他还是嚣张的、混账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但眼下的严正远看起来一副郁郁寡欢、想要弃械投降的样子，这让黎妍心里矛盾，如果一味阻止，会不会错过严正远变好的最佳时机？
“不能。”矛盾归矛盾，但想到严煊中的刀子流的血，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样子，黎妍还是一口回绝了严正远，“我不管你在想什么，都不可能让你靠近严煊，门外也不行。”
之后严正远什么也没说，又坐了大概十分钟，站起来就走掉了。
来一趟，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也没做，这不是大家熟知的严正远，反而带来了负压，压在黎妍的心口上，让她很不舒服。再次回到重症监控室守着严煊，黎妍忍不住有些内疚和不安，她害怕自以为是地毁了父子俩重修旧好的机会，害怕严正远已经来到了改过自新的门口，但她把他关在了门外。
现在想想，让他去重症监护室外面待会儿，并没有什么关系。
严煊又一次醒来，间隔的时间比前几天短了许多，然后他看到她满脸的不安和难过，显得那么刺眼。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有些着急，摆在身侧的僵伐手指努力地一动再动，终于引来了发呆的小家伙一些注意力。
黎妍看严煊醒了，本来还想瞒着，但看到严煊眼底的担心，还是老老实实把严正远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她原本满心抱着要帮父子俩解开心结的打算，但从这个开头来看，一切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硬碰硬她不怕，但现在严正远软下来，她就不知所措了……
“对……的……”严煊费了很大的劲，才不清不楚地吐了两个字，被黎妍握住的手，用了些气力反握住她，这个时候她对他的需要，他想要回应。
“严煊……”黎妍看到他的在乎，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分明知道他还在恢复的初期，分明说好了要更加坚强和勇敢，但每每看着他的眼睛，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要撒娇依赖，寻求拥抱，不想独自面对风雨。
“嗯……别……怕……”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严煊蹙着眉，憎恶着丝毫不能动弹的身体，疼痛一波一波太过厉害，他抵挡不了，眼前渐渐模糊，但他放不下她。
“不怕不怕，我不怕。”黎妍看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豆大汗珠，知道他又在硬撑，赶紧凑过去，要他安心，“你说是对的我就相信，严正远说什么要来重症监护室外面，肯定到了外面又会说里面，我们不能心软，那个大坏蛋心里肯定又在盘算着什么……”
虽然知道小家伙嘴上这么说，心里根本还在哆嗦，但他现在除了努力朝她睁一睁眼笑一笑，再也没办法做更多。她太在意他了，所以跟他有关的事，她都小心翼翼生怕犯错，这样心理压力太大了，更何况她说看完了孙东擎所有的治疗记录……
那样的东西，只会给一个正常人带来许多悖论和负能量，但她现在只能独自承担那些混乱，因为这件事涉及到她妈妈，她不能随随便便告诉其他人……等等，似乎有一件事他忘了！孙东擎的治疗记录里面应该会提到妍妍的身世，那么妍妍知道了？知道了自己有可能是孙东擎的女儿？
“严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黎妍看着渐渐就要睡去的严煊忽然身体一绷，反射般睁开了眼睛，然后痛苦地急喘起来，脸色瞬间变得灰白，吓得她赶紧叫来了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