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松开的沙，被风扬起的很优雅。
先扶着床，再扶着墙，双脚踩在地上，身体微弯。前行的每一步，像是都能听到断骨边缘摩擦的轻响，疼痛随之而来，冷汗顺着鼻尖落到地上，被他踩过。
严煊沉着眼，抿着嘴唇，固执而缓慢地走着，安静的病房里回荡着他不规则的喘息，疼痛让他抑制不住发抖，但脚步没有停。走过桌椅，走过沙发，走过那张黎妍睡觉的简易床，走到门口，发白的手指握紧了门把，简单的扭转动作，却费了他不少力气。
“妍妍，别难过了。”
“是啊，阿煊他是因为太担心你，才……”
黎妍没有跑很远，事实上，她跑出了病房，就一屁股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兀自捂着脸生闷气，不肯说话。东子安慰她，齐明宇也在劝她，道理她都明白，严煊骂她的初衷她也能理解，但心里还是委屈，非常委屈。
“……”严煊走出了病房，也不吭声，略显突兀地站在那里，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让他看上去有些单薄，瘦高的身形微微打晃。
“oh，shit！”齐明宇劝人的话说到一半，余光一扫，看到了胡乱下床走动的病号，不觉爆了句粗口，赶忙站起来跑到他身边，想再骂两句，却听严煊低低说道：
“抱歉……”
黎妍和东子只比齐明宇晚了半秒看到严煊，惊愕之余，也跟着站了起来，两根断掉的肋骨不可能允许他站立行走，但他独自走了出来是事实。想要责怪和关心的声音统统被他一句抱歉噎住，像是这一刻，误解不重要，争吵不重要，身体不重要，只有道歉是最重要的。
“好了，有什么话进去再说，你这样站着不行！”作为医生，看到严煊压着肋下根本站不稳的样子，齐明宇还是皱起了眉，招呼东子过来，跟他一起扶严煊回病房。
“咳……”严煊被扶住了，却不肯乖乖就范，微微垂下了头，借由额前打湿的碎发遮住面上的狼狈，然后轻喘着说：“妍妍……咳咳……先进去……”
“……”黎妍咬了咬下唇，眼眶不禁又有些泛红，每次看他气场全开，就会忘了他的身体状况。“你干嘛下床啊？我冷静一会儿就会进去的，又不会跑走，你……”
“其实我以为……咳……你已经跑走了……”严煊抬眼看她，嘴角带着笑，眼底却承载着痛苦。回想刚刚的一幕，黎妍情绪激动说完就跑，身影消失在门口时，有多少可怕的假设掠过他的心头，又有几个人知道？
“妍妍，你先进病房，这家伙倔起来，几头牛都拉不住。”齐明宇看着严煊的脸色不断变差，赶紧劝道。
“好。”事情到了这份上，黎妍再纠结也不可能继续跟严煊这样干耗着，赶紧收拾收拾情绪，急匆匆走进了病房。
“好了，妍妍进去了，你这是何必呢？”耳边，是齐明宇的关怀。
“……”还有，东子沉默中的担心。
妍妍还在，安然无恙。
严煊微微笑了笑，强撑的一口气松开，四周一静，眼前彻底黑了下来。
“严煊！”
“阿煊！”
那些呼唤越来越远，身体很重，如同跌落万丈深渊。
恍惚的画面重重叠叠，最后定格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面，脏污的水泥地上，隐约还有些白线勾勒的痕迹，死者已经烧成了灰，葬在冰冷的墓地，死前最后的样子，只能靠想象去还原。
他来的太晚太晚，晚到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后悔是撕心裂肺的毒药，却无药可解……
“别担心，他只是太累，加上胃病犯了。”把严煊安顿好，齐明宇安慰着并排坐在沙发上的黎妍和东子，“傍晚见你们俩没有来，他想打电话给你，我只好告诉他吃饭的事情。我们先斩后奏，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坚持坐着等你们，这一等就是快两个小时。上午才发过烧，这样的焦虑和紧张，受伤的身体负荷不了，胃病跟着犯了。不过情况还好，已经控制住了，今晚睡一下，明天应该就没事了。”
“……”黎妍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东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要她别太自责。
三人之后各自沉默，都没怎么说话，齐明宇第一个离开病房，之后很快东子也回去了，留下黎妍一个人守着严煊，渐渐趴在病床边睡了。
梦里，她听到他跟她道歉，那模样就像是惹了大人生气后极度不安的小孩。
画面更迭，道歉的人在她眼前消去了踪影，耳边是他喊她的声音，但遍寻不见。
那种感觉恐怖极了，她疯狂地在人群里穿梭，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最后看到了潘梅狰狞的笑，看她把妈妈从楼顶推下去！眨眼间，她还来不及惊声尖叫，潘梅忽然变成了孙东擎，妈妈忽然变成了严煊，她眼睁睁看着严煊被推出去，身体落地，然后震起些许尘土……
砰！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梦里一下下回荡，像是催命的鬼哭狼嚎，她缩着身体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一口气憋闷在胸口，最终化成一声凄厉的尖叫！
“严煊！”
猛然从恶梦中惊醒，黎妍整个人往后一仰，差点就从椅子上栽到地上，虽然最后被她勉强稳住，但椅子倒了，发出不小的动静。
“嗯……”严煊睫毛颤了颤，差不多算是被她吓醒，模糊间听到那声大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还好睁开眼，在床边扶椅子的黎妍并没有什么异状。
“……咳，没事吧？”
“你醒了？”
四目相接，同时开口，气氛难免有些尴尬。先前的争吵还历历在目，两人各自梦里的恐惧和悲伤也没全然散透，下一句该说什么，变得有些为难。
“那个，其实你不用道歉，我……”黎妍暗忖之前严煊有跟她道歉，但她还没回应，张口略微笨拙地回应，说到一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
“你不该瞒着我……咳咳，我或许会不答应，但你可以试着说服我……跟我说，你也想努力帮我分担……”严煊看着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不过，我之前的态度确实不好……你别放心上……”
“不会，我怎么会放心上……”黎妍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想了想之后，还是做了些辩解，“其实，也不是故意要瞒你，你还在养伤，大家都不想你心烦，我们有考虑很多，也做了很多准备，所以……总之，我答应你，下次有事都会跟你商量。”
“嗯……”严煊轻轻叹了口气，稍许侧了侧身体，从枕头下拿了个资料袋给她，“打开看看。”
“嗯？是什么？”黎妍有些不解，打开袋子看到里面是几页纸，纸上有文字也有图片。“伟华基金会？这是……孙东擎？”
第一页和第二页主要是伟华基金会的介绍，包括成立时间、主要成员、主要职能、核心愿景、获得的批文和奖项等，后面几页主要是该基金会近三十年来参与捐赠者和慈善活动，一条条列的十分清楚，包括时间、地点、行为和捐助的物资金额。黎妍看了几段文字，不是特别明白，往后翻了翻图片，竟然看到了一张孙东擎的正面半身照。
“那天严正远来，我问到了一条线索……咳咳，今天上午……我刚刚得到这些……”严煊拜托了朋友查，然后让jack把查到的内容打印了出来给他。“孙氏集团名下，在温哥华有一家很大的慈善机构……伟华基金会……是从事对外援助的民间组织，一开始援助方向比较杂乱……后来和国际救援机构组织挂钩，主要帮助非洲一些医疗水平很落后的国家……”
严煊说得很慢，也很吃力，间或咳嗽，震得脸色发白。但他执意要说，一句句条理清晰地说，说了很多，还原了许多年前，被所有人忽略了的事情。
那个坐落于温哥华的慈善机构最早属于潘家，以潘梅的爸爸潘伟华的名字命名。潘老爷子大概发家时做过些良心上过不去的事，渐渐富裕后，找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经过层层审批，办了这家民间慈善机构，抱着赎罪的心情，一直做着善事。老爷子去世后，几个朋友不想继续办下去了，潘梅却坚持承接下来，且得到了孙东擎的全力支持，现在这个慈善机构划归孙氏集团，继续做老爷子生前做的事。
基金会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地方，毕竟有钱人总有他们一些正常人无法理解的想法和行为，但这其中有一点，让黎妍根本无法相信和接受！根据记录，在前后将近三十年的岁月里，潘梅竟然每年都会跟着一组医疗小队，亲自去东非一些小国家待个月余，帮助那里的妇女和小孩，从来没有间断过！
“第四页，中间靠下的位置……那次潘梅跟着小队去了东非一个偏僻城市……前后的时间不短，快到尾声的时候，你妈妈被人泼了硫酸……”严煊说着说着，渐渐接近想要表达的核心内容，“潘梅不在b市，也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在温哥华……咳咳，东非那里很落后，没有任何通讯手段，非要说忙着救助弱者的潘梅……在那个时候主导了泼硫酸这件事，真的非常说不过去……”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人知道这件事？当年所有人都怀疑她，她为什么不把这些说出来？”黎妍睁大了眼睛，不理解事情为什么会忽然逆转成了这样。
“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潘梅跟我们知道的那个潘梅，根本不像一个人？”严煊闭了闭眼，缓了会儿继续说道：“先入为主，惯性思维……事实上，这也是我第一次稍微深入地去了解潘梅，以前只觉得根本不用了解，咳咳，一早就给她定了罪……”
“严煊……”黎妍不安地看着所有认定的事被推翻，心疼地看着严煊压着肋下，一声声咳喘着归纳自己的失误，却也没办法说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来。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搞错了方向，潘梅跟孙东擎回国后，一直在极力假扮着善妒且恶毒的女人……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严煊眼底沉着黯淡的光，身体里压抑着翻腾的焦虑，因为他们的敌人变了，变得让他心慌。“真实的她或许乐善好施、悲天悯人……有着我们根本不知道的坚韧和毅力……”
“如果伤害妈妈的不是潘梅，那会是谁？她又为什么要扮演恶毒的女人让所有人误解？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她……！”黎妍顺着严煊的思路，问着问着忽然浑身一僵，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孙东擎的样子！
现在再回味昨天晚饭时的对话，还有孙东擎的表情神态，黎妍不觉毛骨悚然，浑身战栗！
“其他细枝末节的线索，我还没来得及全部整理好……”严煊看着黎妍的反应，知道她也有了跟他一样的想法，“但换个方向调查，应该是肯定的了……”
“严、严煊……”黎妍微微发着抖，越想越后怕，说话都有些不利索，“那、那个，因为我怕自己漏了和孙东擎对话里的一些线索，所以悄悄用手机录了音，本来就是要拿回来给你听的，你、你等等，我拿给你……”
说完了这些，黎妍走到沙发旁打开自己的小背包，从里面拿了手机出来，惊慌不安地走回床边，按下了播放键。餐厅里的对话慢慢重现，黎妍陪着严煊屏住呼吸又听了一遍，越听越觉得孙东擎差不多算是变相承认了一切！
“天哪！真的是他？真凶竟然是他？”录音放完，黎妍整张脸都白了，不觉瑟瑟发抖！如果最初怀疑潘梅是理解为嫉妒成恨，那么现在轮到孙东擎是什么？因爱成恨？得不到所以就干脆毁掉？
“是不是孙东擎我们还不能下定论……”严煊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安慰，黎妍的反应一如他最初拿到资料时的反应，这样的逆转冲击确实太大，“这段录音非常好，我看到了也听到了，你在长大和那些努力……咳咳，但是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危险就会越来越多，不要心急去冒险……咳咳，我不能失去你，你明白吗？”
“……”黎妍轻轻点了点头，只觉得这种时候与其说抱歉，不如给严煊一点保证。“我以后，都听你的。”
“嗯，好。”严煊笑了，温柔回归眉目间，挡住了眼底的沉重。
醒来不过半夜，这会儿看着严煊累极，又昏昏睡去，黎妍却再也没有睡意。
孙东擎，那个深爱着妈妈的男人，那个在商场上口碑非常好的男人，那个理智冷静成熟优雅的男人，那个真正走进赵婉怡心里、让她依赖崇拜的男人，怎么会是那个伤害了妈妈的人！如果真的是他，那些镇定自若，那些谈笑自如，那些淡然安然的无关痛痒……难道都是装的吗？
太可怕了，那样的男人，她和严煊真的能赢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