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人的看法往往因各自的成长环境和立场的不同而有巨大差异。
譬如,罗浥尘第一眼见到顾唯时,便认为他虽然外表清冷孤傲,但实则内心敏感而纯良。因此,她尽自己所能医治他的伤腿,并劝慰他忍一时挫折。
然而,赵怀义望着那双冰雪般剔透的双眸,却从里面读出了一种隐忍与蛰伏,甚至还有若有似无的敌意。
顾唯在他们一丈开外停住,而后抬起头,嘴角带起了笑意:“大人,此人是我家仆,无意冲撞,还望大人赎罪。”
他一笑,仿若冰雪尽融,方才的敌意也恍然不见。
赵怀义骑在青骢马上,抬手一挥,侍从便收了手中的刀。
顾唯与马上之人对视一眼,而后顺从地躬身转动转轮,避让到一边。
青骢马当先而过,浑身雪白,仅四蹄染着青色,马上之人一身华丽的绯色官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
是权势的气息。
他从他面前经过,一息,两息,而后是整齐的卫兵,脚步铿锵,裹挟着威严。
队伍行进得很快,马上就要在眼前走过去了。
沈伯却在这时拉了拉他的衣袖,然而被顾唯反手握住了。
一直到那列人马消失在小巷尽头,顾唯才松开手。
沈伯连忙摆动起双手,因焦急,口中发出“啊呀”的声音。
顾唯看得清楚,同样以手势回答了他。
顿了片刻,虽然不清楚自家小郎君为何方才不直接告诉那位官爷,但沈伯还是点点头,推着他一直往深巷中行去。
而另一边,出了小巷后,赵怀义却停下马,立马有侍从问道:“大人,可有何不妥?”
赵怀义压下了心底的不安,只道:“留下几人,看着那座阁楼,另外,方才进去的那两人,也要留意他们的行踪。”
侍从领命,立即清点了一小队人,反身折回了小巷。
赵怀义望着暮色中愈发黑沉的天幕,不禁勒紧马绳,向城郊奔去。
沈伯推着顾唯,在阁楼稍远的树下停住。
因方才官兵搜查,那阁楼里连灯火都熄了,此刻望过去,黑压压的,阒然无声,像一座空楼。
顾唯抬起手,比划着问道:“你方才见她进了房间?”
沈伯点点头,用手指着不远处一棵古木,又以手比划回道:“从那颗树爬上去的。”
顾唯顺着望过去,那是一颗经年不衰的槐树,巨大的枝干向上延伸,一直伸过了墙头,抵在了一扇开着的窗下。
默了片刻,顾唯再度抬手,冲面前的老仆说了几句。
沈伯知晓他的意思,只点点头,四下看了一眼后,身影快速地融进夜色中,几息间便爬上了那颗古木。
一阵寒风穿巷而过,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然而这中间似乎夹杂着旁的什么声音,但俱被穿林打叶的风声盖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古木枝丫中再度响起了窸窣的声音,顾唯凝目望去,见沈伯顺着树干爬了下来。
他紧绷的心稍稍放松些许,然而下一瞬却又蹙起眉头。
“她不在?”
顾唯做着手势。
沈伯点点头,“阁楼中一个人都没有。”
“但我发现了一条密道。”
搁在腿上的手猛地蜷紧,顾唯坐直了身子,心头一阵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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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暮中,缓缓走来一人孤寂的身影。
那人一身青衣素袍,本是清逸出尘的面容,但眉目之中,却萧瑟难掩。
这人正是罗远新。
今日,是祭孔大典,他与同窗几人一道同行,完毕后由蒋世昭做东,几人又去了临近的酒楼,一直到现在才归家。
然而,不止今日,这几日都是如此。
罗远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也许,内心之中,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姐姐。
他知道,那日自己不该向姐姐厉言呵斥的,这么多年,是姐姐独自撑起了家,若不是姐姐,自己也不可能一路安心读书。
但是,只要一想起那日姐姐和那人相依在一起的画面,他的内心深处便似燃起了一丛烈火。
他无法忍受,他觉得姐姐背叛了自己,背叛了父亲。
当年的事像长在他心口的一颗刺,并不会随着年月的流逝而弥合结痂,反而会吸食他的骨血,在他心头渐渐长大。
他知道自己是绝无可能原谅那些人的。然而,当年把他们一家害得那般惨的人,如今要么被贬谪,要么早已不在了。
只有惠王,经年不倒,甚至圣眷更浓,如何叫他不恨!
如此想着,心中的暗火又燃起了几分。
月亮从树梢上升起,洒下满地银霜。道路一侧,有寒鸦栖在光秃秃的枝头,发出“嘎嘎”的怪叫。而不远之处,已然可以瞧见那熟悉的屋瓦窗楞。
快要到家了,罗远新放开一直蜷紧的双手,口中狠狠呼吸再三,心中那丛火才慢慢熄灭。
屋中没有燃灯,想来她们都已经入睡了。打开栅栏,罗远新如最近几日一样,正想放轻脚步,走进自己房中,却听身后突然响起了急速的马蹄之声。
回过身,声音已近在耳边。
借着皎洁的月色,罗远新看清了突然而至的人,他的眸光霍然凝住。
赵怀义马不停蹄,一路驰骋,终于踩着刚刚泻下来的银辉,到了罗浥尘所在的住所。然而,屋门口却站着一人。
那人眉目清冷,望着他,口中只道:“这么晚了,大人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他的态度并不似前几日的恭敬,然而赵怀义岂会在意这些小节,他心中焦急,出口的声音也便沉了些:“你姐姐可归家了?”
罗远新收起眼中外泄的一丝情绪,默了片刻,道:“姐姐已经睡下了,大人改日再来吧。”
睡下了?
赵怀义倏尔长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放下。
她没事,便好。
“不知,可否进屋看看她?”
话音刚落,眼下的少年却抬起眼,目光锐利。
“这么晚了,不太好吧,大人还是请回吧。”
赵怀义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丝恼意,他复抬眼,望着漆黑一片的房间,想了想,也只好道:“那好,我明日再来。”
话毕,便夹了夹马身,青骢马得令,再度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