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和霍家的联亲,把霍大小姐娶进家门来,伊家长辈们是求之不得,仿佛是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意外飞来的“横福”。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攀龙鳞,附凤翼,巽以扬之,勃勃乎其不可及也。
伊平坚强烈反对,他对霍大小姐没感觉。
伊平坚想娶的人,不是霍青桐,是春花。
谁是春花?听名字也懂得,是一个上不了厅堂只能呆在厨房里的小丫头。春花没有姓,卖到了伊家的时候,才五岁,刚好比伊平坚小了一岁,和是伊平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伊家人丁不旺,伊家老爷一共娶了四房妻妾。伊平坚是第二房生的,大太太没有孩子,三太太有一个女儿,四太太也有一个女儿,伊平坚虽然是庶出的,却因为是独苗,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在伊家,可以横行霸道,唯我独尊。但伊平坚的人生大事,由不得他作主。
他的母亲,则是那个二太太,老奸巨猾,鬼点子多,出主意来哄他:“大丈夫谁没有个三妻四妾的?你虽然是老爷的独苗,却因为是庶出,在家族中还是抬不起头来,没有说话的份,娶个有身份地位的大小姐,可以扬眉吐气是不是?如果你真的喜欢春花,等霍小姐过门后,你可以纳春花为妾。以我们这等人家,娶个丫头做正房,那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伊平坚除了这个法子,也无计可施。
像春花这样的小丫头,卖身作奴,地位低下,尽管与小主人两情相悦,哥有情来妹有意,但她,是命上注定,做不了伊平坚的明媒正娶的妻。
新婚那晚,伊平坚喝醉了,给推进了洞房。喝醉了的伊平坚,分不清躺在身边的女子是谁,抱了她,吻轻轻地落下来,然后在她身体里流连忘返着,一边温柔地呢喃:“春花!春花!”
身下的霍青桐,突然身体一僵,满杯的喜悦,就跑得无踪无影。
春花?
春花是谁?黑暗中,霍青桐睁大眼睛,心中一片茫然。但“春花”两只字,却像了一颗钉子,深深的植了在霍青桐体内,怎么拨也拨不出来。霍青桐觉得,她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扯了一下,痛彻心痱。
伊平坚,他怎么可以,抱了她,叫了别的女子的名字?
翌日,霍青桐便见到了那个叫“春花”的人。春花跪了下来,给霍青桐捧茶,低着头,垂着眉,叫霍青桐:“少奶奶。”春花的眼睛,却红肿着,似了核桃一般,显然是哭了一个晚上。
春花长得算不得漂亮,比霍青桐差远了。她梳了长长的大辫子,一张小小的脸孔,鼻子太扁,下巴又太尖。可是,春花却有着性感的眼睛,性感的红唇。特别是唇,小而微翘,上唇薄,下唇却厚,有着细密的纹理。
这种唇,仿佛天生是用来接吻用的。
霍青桐想:难怪伊平坚迷这狐狸精。霍青桐又想:难怪,伊平坚对狐狸精念念不忘,在床上抱着她,却一个劲的叫狐狸精的名字霍青桐装作不经意的接过茶来喝,但手,还是忍不住地轻轻抖了一下,旁边的红木桌下,有着一盘淡绿色的檀香,燃起一缕又一缕的烟,烟雾升到半空中,扩散,消失,混合着潮湿,那腥甜的气味,让霍青桐烦燥不已。霍青桐觉得,她的心,也像了那盘檀香,一点一点的,被化成了灰。
霍青桐忽然间的便问:“春花,你有多大了?”
春花小心翼翼地回答:“十六岁了。”
霍青桐说:“哦,和我一样年龄,也是老大不小了。”她喝了一口茶,低声的自言自语:“我们霍家的厨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妻呢。”
又再低头。
又再喝茶。
霍青桐的对面,坐着她的婆婆——大太太。
大太太也是出生在大户人家,后来家道渐渐的中落,几个兄弟不争气,好吃懒做,不思养家活口,没米下锅了,只会厚着脸皮找她救济。来的次数多了,老爷子也没好脸色,当乞丐一样的打发他们,害得她在伊家颜面尽失,加上她没儿没女,人家母鸡还能下出个蛋来,而她,屁都不能放一个,更自惭形秽。八壹中文網
霍青桐说的话,大太太听懂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不但心不和,面也不和。
二太太凭着自己肚皮争气,生了个带柄儿的继承人,没让马家绝种,自然趾高气扬起来,从奴隶到将军,母凭子贵嘛。不但不尊重大太太,平日里说话,也含沙射影,明讽暗刺,恨不得爬上她头上拉屎拉尿,气死活该,要不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阻碍自己扶正,坐伊家老太太第一把交椅的位置。
不想当将军的不是好士兵,不想当正宫娘娘的不是好女人。
二太太这样盛气凌人倒罢,偏偏她儿子也不懂事,跟她同穿一条裤子,同一个鼻孔出气,从来都不把大太太看在眼内,心情好的时候叫她一声“大娘”,心情不好的时候在她背后嘀咕“那个老不死”。
大太太心里早存不满,不过死忍着,没敢拿鸡蛋去碰石头。没办法,谁叫她势单力薄,吵起嘴来打起架来没儿没女助阵,在家里属于弱势群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
如今机会来了。
大太太暗自得意,什么叫一箭双雕?这便是了。既可解了心头之恨,报复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太太两母子,又能讨好新过门的娘家有权势有背景谁也不敢得罪的大少奶奶。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太太便开始在老爷子耳边吹“枕边风”,没有十级也有八级。
大太太说:“春花也快十八岁了吧?这个年龄,再不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别人还说我们伊家不厚道呢,让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当尼姑。”
老爷子“哦”了一声。
春花和少爷情投意合,眉来眼去,这个秘密在伊家谁不知道?
伊家老爷子也是个好色之徒,很久之前,便看上春花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自家种的花儿自家采。不想春花这丫头片子并不卖帐,不看眼前利益,只作长远打算,对“五姨太”的位置不感兴趣,一心一意想做伊平坚的“少奶奶”,财色兼收。
曾经一度,老爷子恼火不已。
但老子和儿子同争一个女人,成何体统?
人家董卓和吕布两父子争夺貂婵,斗了你死我活,翻脸成了仇人,最后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了。真的,年老的又如何和年轻的斗?年轻的上镜,且血气方刚,精力无尽。董卓和吕布不是血亲,不是亲生父子,还成了千古笑柄。
老爷子郁闷了好久,到如今也不能释怀。
大太太说:“今天我听儿媳妇说,他们霍家,有一个厨子,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妻呢。”
老爷子也听明白了。
霍家那个厨子,又黑又矮又老,干瘪瘦小的个子,稀稀疏疏几条山羊胡子,一副歪瓜咧枣的猥琐样,哪像三十多岁?五十多岁还差不多。
春花由别人领着,不情不愿去见了那个提亲的人。春花看着那个霍家厨子,只觉得触目惊心,不禁一阵反胃,忙掩了嘴,冲出房门,找了个角落蹲下来,没完没了的干呕。
霍青桐的陪房丫头雪燕刚好走过,看了看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还得看看自己是什么命。”
心比天高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命比纸薄?
春花哭了,悲恸地,绝望地,柔肠寸断。
半夜里,春花便上吊自杀了。春花死后,伊平坚的心也跟着死了。失魂落魄的伊平坚,开始迷上“福寿膏”。
什么是“福寿膏”?
鸦片。
林则徐鸦片战争中的那种鸦片。
伊平坚有了这口嗜好之后,原来风流俊俏的小帅哥,便完全落了形,变得精神萎靡起来,身子骨长得跟衣服架子似的,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瘾大的可以昼夜都呆在床上,吃喝拉撒不动窝。
后来伊平坚死了,死在鸦片床上,临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狂叫着:“春花,等等我!春花,等等我!”
苏苏纪听完太奶奶的故事后,也哭了,泪流了一脸。
是为了春花哭?
抑或,是为了太奶奶?
不得而知。
太奶奶说:“在爱你的和你爱的男人之间,如果两样只可以选一样,记得要选爱你的男人嫁!宁可他爱你而你不爱他,也不要选你爱他而他不爱你的男人。要不,会痛苦一生。”
这,是太奶奶的肺腑之言吧?
太奶奶经历了很多。
伊平坚去世的时候,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后来解放了,后来又文化大革命了。太奶奶出身成分不好,被赶到农村去改造。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奶奶,仿佛从天堂跌到地狱,吃尽了苦头,她也曾经想到去死,一了百了。
但她死后,儿子怎么办?
太奶奶还是挺了下来。太奶奶原本一双弹钢琴的柔嫩的纤纤玉手,变粗糙了,变黑了,变干燥了,结满了茧子。谁都没有想到,从前的娇生惯养有钱人家千金小姐,五谷不分的少奶奶,居然成了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学会用锄头,学会插秧,学会担柴烧水,学会缝缝补补衣服。
环境造人,没有什么可难得了太奶奶的。后来打倒了“四人帮”,太奶奶结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难岁月。
回到了县城。